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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兰吧——锦衣行之一·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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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1-03-01 07:11回复
    一、
         鼓声响了。
         许峤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着前方的山林。
         苍茫暮色中,层层叠叠依着山势而建的天台寺,笼罩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之中,迷蒙不清。
         鼓声穿透迷雾,一声声如敲在他的胸口一般,令他心神震荡。
         他想这可能是因为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也过于激动了。
         毕竟,他升任弥勒教右护法座下的奉贤使者,才不过两年;而今天要见的人,又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明教伏魔使者严五与严七。
         自从光明之教一夕之间变为邪魔之教,他们在这天台寺中已经蛰居多年,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还有多少人知道,明心与明性这两个法号之下,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两个人?
         鼓声已响,天台寺中的僧人,包括浙东各地送到天台寺中教养的那些少年,此时都应该聚集在大雄宝殿中做晚课了吧。
         没有人会知道,达摩崖上曾经出现过他这样一位客人--也许要等到严五与严七重新叱咤风云的那一天,才会有人疑惑震惊,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与能耐,找到他们并且说动了他们出山。
         一念及此,许峤的心跳得更快,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了按胸口,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静静地等了片刻,直至诵经声一波波地越过殿宇传向山林,方才再次举步。
         秋高月小,霜一般清冷洁白的月色下,达摩崖出现在似乎伸手可及的左前方。
         许峤忽然伏低了身子。
         一个少年正从达摩崖上飞一般地纵身而下,想是这条路已走得极熟,左弯右拐,不假思索。他去的方向并不是天台寺,而是达摩崖左侧的那片枫林。许峤屏息静气地看着他掠入枫林,也不见如何动作,右手中已多了一柄解腕尖刀,左手在一株老枫的树干上一拍,借力蓦地纵起,仿佛利箭破空,尖刀刺入右前方一株枫树之际,左手与左脚忽地又勾住了一根横过头顶的树枝,去势陡然停住,尖刀收了回来,刀尖上似乎挑着一个极小的黑点。
         那少年审视了一下方才被刺中的树干,满意地向自己点一点头,轻轻吹掉刀尖上那个黑点,转身掠向山林更深处。
         许峤略一迟疑,便奔向那株枫树。
         他已将方位记得很清楚,但是方才那少年落刀之处,并无半点刀痕。
         地上只见一片尘埃,根本无法找到方才吹落的那个黑点。
         那少年能够在夜色中刺中那般细小的目标,更能够在疾冲之中将刀势控制得如此精确,丝毫不差,只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天台寺传授的刀法向来大开大阖,讲求的是稳如山岳动如江潮,哪有这么凌厉的刀势和这么精细准确的劲道?
         这么说,严五与严七,终究还是忍不住寂寞,一直在暗中教授弟子?
         许峤觉得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只不知这少年是山中住户,还是天台寺中的那群少年中的一个--这个时候,那些少年不是都还在诵经吗?
         许峤终于攀上了达摩崖。
         月色之下,严五与严七--或者说明心与明性,闭目盘坐在窄小的石窟中,毫不在意他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许峤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两名枯瘦的、苍老的僧人。严五与严七纵横江湖时,他还只是伏魔殿中一名小小侍童,只能远远仰望这些传奇般的风云人物。但是流年如水,似乎转眼之间,他便已在俯视这老去的英雄了。
         然而严五与严七的威名,仍然震撼四方,以至于一提起来便会风云变色。
         许峤慢慢地跪了下去,低声说道:"不动明王座下奉贤使者许峤,奉请严五先生与七先生移驾严州。弥勒出世,还有赖二位先生匡扶。"
         他双手奉上一面铜镜,手指拂过镜面时,有如微风拂过花丛般,细微的嗡嗡之声令得严五与严七都睁开眼来。
         许峤将铜镜斜斜对准明月。
         那面看似平淡无奇的铜镜,将月光反射到石壁之上时,光晕中影影绰绰竟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烧跳动。
         严五与严七望着那蔟火焰,平静的面容上此刻不由得掠过种种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
    


    3楼2011-03-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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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像是望着他们意气风华的青春年华,无法不让人生出太多的感慨。寂静的山林,这一刻仿佛已经变成了隐退的、淡去的背景,留下的只有那如火焰般燃烧的热血与激情。
           良久,许峤收起铜镜,再次伏下身去,缓慢而坚定地重新说出自己的来意:"不动明王府下奉贤使者许峤,奉请严五先生与七先生移驾严州,匡扶弥勒。"
           可是,严五与严七的面容已然平静下来,对望一眼,长长地叹息一声。
           许峤心中一沉。
           严五慢慢说道:"我们曾经在弥勒佛祖面前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不会离开达摩崖。"
           不论严五这番话是真是假,他既然这样说,就绝没有毁誓的可能。
           严五与严七又闭上了眼。
           许峤怔了许久,忽而说道:"五先生与七先生虽然不能下山,不过,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二位先生的弟子,是否可以代劳?"
           严五与严七似乎吃了一惊,蓦地睁开眼来。
           许峤微笑道:"方才从达摩崖上下来的那位小兄弟,身手真是不错,难怪得世人常说'明师出高徒'。以那位小兄弟的功底,若二位先生肯放他入世,不出三年,定可光大严家刀法。"
           无论谁听到这番夸奖自己弟子的话,都应该高兴的吧?
           严五默然,严七却隐隐一笑,注视着许峤,目光闪烁不定,过一会才道:"他若愿去,那也由他,你自己去同他说吧--下了达摩崖,往左转,沿着枫林外的那条山沟往上山的方向走,你自然会遇到他。"
           许峤站起身来,临走时又想起一事:"那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是否知道二位先生的身份?"
           这后一点,至关重要。
           严七淡淡答道:"他姓孟,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其他的你自己问他罢。"
           许峤深深一揖,转身下崖。
           他没有看见身后严五那怜悯的目光,以及严七诡异的微笑。
           他只想着,无论如何,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归。
           再次见到那名在月下练刀的少年时,许峤的心中,大是振奋,隔了数丈远便低声叫道:"孟兄弟!"
           那少年一惊,霍然收刀,转过身来。
           秋月下奔过来的那名三十多岁、外表谦和的中年人,他并不认识,但是却能找到这个地方来叫他一声"孟兄弟"。
           许峤靠得太近,立刻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霜之气,他后退一步,站定之后,拱一拱手,微笑道:"在下刚从达摩崖上下来,令师指点在下到这儿来见一见孟兄弟,顺便商量一件大事。"
           他审视着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却异常镇定冷静的俊朗少年。他方才的一番话,包含着太多的意味--我知道你们的师徒关系,我与令师的关系不同寻常,令师默许了我的来意--但是这少年却只是声色不动地等着他的下文。
           许峤心中大是赞许。不愧是严家弟子,真有大将之风,果然不同凡响。
           他字斟句酌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少年静静地听完,既不吃惊也不兴奋。许峤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了。这样大事,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但是他心中的警觉已经晚了一步。
           那少年的右手动了一动,月下恍惚见到白光闪动,许峤觉得心口一凉,他过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地低下头来看着胸前插着的那柄尖刀。
           那少年怜悯地看着他,就如看着一个傻瓜:"明心与明性两位师父不能杀生。他们叫你来找我,就是叫我杀你的。"
           许峤觉得全身的血液正在慢慢凝固不动,他喃喃地道:"就算五先生与七先生不愿出山,为什么……"
           那少年看着他一点点苍白下来的脸,忽而微微一笑:"我叫孟剑卿,家父是台州宁海卫百户。"
           台州宁海卫百户……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子弟,如果真是忠于朝廷,怎么可能会跟着他投身于弥勒教、怎么可能让他窥见自己与严五严七不可告人的师徒关系?而如果是别有用意,又怎么可能让人轻易窥破自己的家族潜身军中的秘密?
      


      4楼2011-03-02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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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
             他见到那练刀的少年、向严五和严七提起那练刀的少年时,原来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曾经的豪情壮志、两年来的踌躇满怀,却结束在这样一个静默的山林之中,结束在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时刻?
             倒下去之前,他隐隐听见孟剑卿在他耳边的叹息:"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要把我扯进来?"
             严五与严七毫不意外地等到了孟剑卿的回来。
             孟剑卿坐下来,这秋夜之中,他只穿了一身单衣,身上却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严五只问了一句:"办好了?"
             孟剑卿答道:"办好了,尸体扔在野狼峪,这会儿估计已经变成残骸了。至于他的衣服和随身所有物件,我全扔到黑风洞里去了。"
             这么说这一个时辰里孟剑卿已经来回奔走了五十里山地了,其中一半路程还得背着那具尸体,难怪得这么热汗腾腾的。
             严七笑眯眯地看着他:"不错,不错,够机灵够果断,不愧咱们兄弟花了这几年心血。许峤跟你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吓倒你?"
             他调教孟剑卿好几年,如何看不出此刻这少年的镇定背后暗藏的焦虑不安?
             孟剑卿脸上不觉绷紧了,暗自咬一咬牙,答道:"自从知道两位师父的俗家名字之后,剑卿觉得再没有什么更让人吃惊的事情了。"
        


        5楼2011-03-02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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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是向来严肃沉默的严五,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三天前孟剑卿才知道,五年前他一不小心踏进了一个什么样的陷阱。
               轮流送饭上达摩崖的一群青涩少年中,严五与严七独独选中了他来传授刀法。见识过那流星般斩落空中飞鸟、霹雳般劈开地上巨石的刀法后,那时的他,心中只觉得兴奋,万万想不到这背后还有如许复杂的故事。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他能不能抵挡住那样的刀法的诱惑?
               其实他早应该发觉这其中的蹊跷的。为什么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为什么他只能在夜晚的山林中独自练刀?为什么连他用刀杀死的野兽也得毁尸灭迹,只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刀法?
               可是他只一味沉迷于自己飞速的进展,沉迷于每一柄刀在自己手中运转自如、有如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迷人感觉。握着一柄控制自如的刀时,就如同能够自由自在地握着自己的命运一般,这种感觉真是让他沉醉。
               直到三天前……
               严五与严七为什么突然告诉他真相?是不是因为听到了严州弥勒教起兵的消息、觉得那些旧日的同伴迟早会找到这儿来?
               严七忽地说道:"拿许峤这样的人物来开杀戒,倒也不错。不过看起来你似乎做得太干净,连我也要自愧不如了。"
               孟剑卿只一怔便道:"来天台寺前,我随家父剿匪时已经开过杀戒了。"
               严五与严七都是一怔,严七闷闷地挥手道:"去吧去吧。"
               他们至此才明白,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中,为什么他们就独独选中了孟剑卿。
               那个初初上山的少年,原来早已经尝过鲜血的滋味,看惯你死我活的厮杀。


          6楼2011-03-02 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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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孟剑卿刚刚将剥皮剔骨、抹好椒盐的一头野狼两只野兔架到火上,十几个同伴便已从林中跳了出来,压低了声音说笑着,围住了火堆,一个个馋涎欲滴地等着烤肉的香味飘散出来。
                 孟剑卿之所以会在晚课时分还留在寺外,原因很简单:今天轮到他打猎。
                 天台寺中不许杀生,但是默许了这群胃口太大的俗家少年在寺外猎食飞禽走兽。
                 孟剑卿随着他们一道笑笑闹闹,心中的焦虑却越来越深。
                 他一定得尽快找个借口回家一趟。
                 剥下许峤的衣服时,他看到了许峤胸口上的火焰刺青,也看到了那面古朴的铜镜,看到了铜镜反射出来的隐秘火焰。
                 曾经的光明之教,奉祀的正是这熊熊烈火。
                 还是一个幼童的时候,他曾经在自己家中见过同样的一面铜镜、在把玩铜镜时见到了日光中反射出来的那簇火焰;也曾经在父亲不经意的一刻见过父亲胸口上同样的火焰刺青。
                 那时他本能地觉得,父亲这秘不示人的刺青与铜镜中,潜藏着不能示人的秘密。于是他也将这秘密藏在了心中。但是那匆匆一瞥的火焰,已是如此深刻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
                 孩子的记忆,往往好得令人吃惊。
                 严五与严七,仅仅因为看中他的姿质才传他刀法吗?
                 虽然父亲从未来过天台寺,但严五与严七真的就从未下过达摩崖?或者说,虽然严五与严七从未下过达摩崖,父亲真的就从未来过天台寺?他们之间,真的就全无联系?严五与严七自出家之日起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入世,那么父亲潜身军中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最坏的可能是……
                 孟剑卿暗自咬牙。
                 无论如何,他要赶快回家一趟。如果真有另一个许峤去找父亲……
                 一个少年不无艳羡地向孟剑卿说道:"剑卿,晚课时听刚刚回寺的几位师傅说,讲武堂在浙江的招生已经开始了,你已经满了十八岁了吧?什么时候回家报名?我想你一定没有问题的。"
                 孟剑卿在他们之中,年纪并不算大,但是这几年下来,无形之中已经成了众望所归式的人物。
                 孟剑卿心头一松,笑了起来:"考场如战场,哪有必胜的事情?"
                 是了,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他的运气还不坏,这是一个现成的借口。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寺中传来的隐约喧闹,不觉一怔,警觉地转过头去,吩咐两个少年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多时那两人回来,一脸兴奋地道:"是锦衣卫查案子查到我们这儿来了。"
                 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所查的不知是什么惊天大案,也难怪得这些好事少年如此兴奋。
                 孟剑卿心中不觉一沉。
                 锦衣卫的无孔不入,他早有耳闻。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追踪许峤来到天台寺的。如果查到严五与严七头上,他是不是也难以脱身?
                 这一刻他真是痛恨严五与严七,为什么非要选中他来跳这个陷阱?
                 肉香四溢,一群少年很快忘了身外之事。
                 执法僧引着五名锦衣卫和一名蒙面人往达摩崖去,经过他们烤肉的地方,望见这遍地狼籍,忍不住皱了眉头合掌暗诵往生咒。一个少年笑嘻嘻地道:"明光师傅,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明光的眉头皱得更紧,转眼看见孟剑卿,便招手叫他过来。
                 孟剑卿暗自提着一颗心,镇定着走过去,却是那领队的樊力士摊开了许峤的画像,询问他打猎时可否看见这个人。孟剑卿只瞥了一眼画像便笑道:"我什么人也没碰到,哪里见过这家伙!"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同伴们都过来:"大家都看一看,就算以前没见过,以后也留点神!"
                 那樊力士不由得注意看了一眼孟剑卿。孟剑卿很显然是这一群少年的头儿,他的身上,似乎有些很特别的东西,十分引人注目。
                 不过他很快记起自己要做的事,将孟剑卿暂且放到了脑后。
                 孟剑卿望着他们一行人攀上达摩崖,只过得片刻,崖上忽然传来严五与严七苍劲清朗有如金石相激的诵经声,那篇经文是孟剑卿他们从未读过的,站在崖下,只有四句听得最真:"现世黑暗,邪魔横行;浴火重生,来世光明。"
                 短短一篇经文,才刚读完,便听见明光惊惶的叫声:"剑卿,快通知住持,明心和明性圆寂了!"
                 孟剑卿霍地站起。
                 他向寺中奔去之际,心中的种种念头却在转个不停。


            7楼2011-03-03 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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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五与严七死了。
                   他们死前应该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国初群雄争霸天下的那些年,严家子弟死伤惨重;光明之教变为邪魔之教的这些年,严家子弟更是死伤殆尽。
                   严五与严七应该没道理毁掉自己这个他们精心培养、很可能也是严家唯一的弟子--后继无人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
                   现在他们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自己与他们的关系了。
                   如释重负的同时,孟剑卿却又感到难以言状的惆怅与孤独。
                   严家家风有名护犊,所以常常被人骂不明是非、不分黑白。当年严七与他纵谈旧日江湖风云时,就曾经戴着局外人的假面,似笑非笑地这样评点严家。
                   严五与严七一定知道这些天来,尤其是今晚,他心中的焦虑与担忧。锦衣卫一找上门,他们便圆寂了--这样精心计算的死亡,为的其实不过是掐断这条线索,让世人无法追查到他的身上。
                   他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便代表了严家刀法的延续。
                   这一刻孟剑卿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严五与严七圆寂前的想法。
                   住持赶来之后,指挥众人在达摩崖下架起火堆,将严五与严七枯瘦的躯体放了上去。点火之前,樊力士回头问那蒙面人:"你看清楚了?确定没有认错?"
                   那蒙面人肯定地点头,只不吭声,也许是怕被人记住他的声音。
                   火堆点燃。
                   樊力士一直守在火堆旁,亲眼见到严五与严七的躯体化为灰烬,埋入骨灰塔中,这才带着那蒙面人离去,留下不明究里的众人议论纷纷。
                   但是樊力士去而复还,将孟剑卿叫过去问道:"听说你是宁海卫百户孟知远的儿子。从这儿去宁海卫,除了驿道,还有没有更近的路?"
                   孟剑卿的心突地一跳,答道:"还有一条小路,我回家时常走,一天就可以到。"这时他听见了马嘶声,即刻想到这些锦衣卫必定都是骑马来的,当下抱歉地笑道:"不过那条路走不了马。骑马还是走驿道快一些。"
                   樊力士点一点头,不再停留。
                   孟剑卿望着那群锦衣卫还有那名蒙面人牵着马在晨曦中下山去。山路崎岖,他们本走不惯,又牵着马,总得一两个时辰才能走到驿道。驿道在崇山峻岭中盘绕,极是曲折,即使是走惯这条道、不会拐错弯的驿马也得三四个时辰才能从台州城赶到宁海卫。
                   其实他上一次回家只花了五个时辰,大概能抢在他们前面--也必须要抢在他们前面。
                   讲武堂招生的消息,来得再及时不过,让住持十分理解地打发他立刻启程回家,以免误了报考期限。
              


              8楼2011-03-03 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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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夕阳已西沉,满山的白茅湖波般随风摇曳,远处村庄中,炊烟袅袅升起,令苍凉暮色平添了几分温馨。而暮色之中,村庄外的演武场上,宁海卫的驻军还在操练。这深秋季节,正是练兵的大好时候。
                     孟剑卿伏在驿道旁的白茅丛中,远望蜿蜒流水环绕着的宁海卫,静静地等候着。他确定自己已经赶在了锦衣卫的前面;如果他们抢在前面,宁海卫此刻不会这么平静。
                     山风浩浩,暮色渐浓,操练的驻军已经散去。
                     夜色慢慢地笼罩下来,田野如此寂静,只听见村庄中隐约飘出的喧笑声,这会儿想必家家户户都在吃晚饭了。
                     驿道那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铃声。孟剑卿咬一咬牙,飞快地取出一面白汗巾蒙住了大半个面孔。
                     在驿道那头,出现的六骑,正是樊力士率领的锦衣卫以及那名负责认人的蒙面人。
                     几乎在看清骑者的同时,孟剑卿已经反手抽出了背负的短刀。
                     六骑疾驰过驿道之际,白茅丛中,蓦地里滚出一片刀光。
                     刀光取的是目标显著、更易击中的马而非人。
                     一轮刀光过后,六匹马痛嘶着倒了下去,被斩断的蹄子鲜血四溅。那名蒙面人似乎年纪已老,跌落在地后,一时间挣扎着爬不起来,被两匹马一压,痛得惨叫起来;而更叫他魂飞魄散的,还是贴地滚来的刀光。
                     樊力士拔刀不及,飞起一脚踹了出去,孟剑卿拼着被他踢中后背,终究抢在其他几名锦衣卫赶来救援之前,反手一刀割断了那蒙面人的脖子。
                     五名锦衣卫怒喝着抽刀扑向孟剑卿。孟剑卿却已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驿道之下,便是一湾流水,一条小石桥横过水流,桥边的古树,枝桠横生,足有二人环抱之粗。孟剑卿抓住一根枝桠,纵身没入了密密枝叶中。
                     两名率先追来的锦衣卫抢到石桥对面,拦住孟剑卿的去路;另三名锦衣卫则自后方截断了他的退路,将他困在了树上。
                     秋夜星光泠泠,映着河中泛起的波光,水流潺潺,在这静夜中听得份外清晰。
                     古树密密丛生的枝桠中,却既不见人,也不闻声。


                9楼2011-03-07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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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总算可以赶在锦衣卫到宁海卫之前办好一切。
                       孟剑卿转过身来。他得将自己的刀取回来再走。
                       一转过身,孟剑卿便震惊得呆了一呆。
                       一个乱发蓬蓬、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正从河流中慢慢站起身来。
                       最初的震惊稍纵即逝,孟剑卿身子一伏,右手挥出,一柄小刀破空斩向那水中突然出现的男子。
                       那男子右手扬起,手中握的是一柄破旧的砍柴刀,堪堪来得及挡下这迅疾如闪电的一刀。小刀被格得尖哨着飞向河岸,也插入了那株老桔树中,刀柄乱颤着,夺夺有声。
                       孟剑卿心中大是震动,右脚随即踏上了地上的一柄腰刀,一踩刀柄,腰刀跳了起来,被他飞脚一踢,急速盘旋着飞向那男子。
                       那男子若再用柴刀来挡,这盘旋飞翔的腰刀,足以绕着他的柴刀斩断他的右半边身子。
                       但是在孟剑卿出刀的同时,那男子也大喝一声挥出了柴刀。柴刀急旋的方向,是自上而下,恰与腰刀十字交错。
                       两柄刀在空中相遇,叮当之声中,火星四溅,同时掉入河岸边的草丛中。
                       孟剑卿的手已经摸到腰间的另一柄小尖刀,总算及时停了下来--
                       他不敢确定地低声问道:"十字斩?"
                       那男子苍老嘶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旋风斩、破空斩、十字斩--教你的人是严五还是严七?十三斩你究竟学了多少?"
                       他这一开口说话,孟剑卿总算认出来这男子是谁,更为震惊:"根伯?"
                       根伯五年前飘泊到宁海卫时,曾是宁海卫那群少年人最喜欢捉弄的对象,因为没有人比根伯更老实糊涂、更无可无不可。宁海卫百户孟知远委实看不过去了,将为首的自家正室所生的次子孟剑臣狠狠揍了一顿,此后众少年略略收敛了一些;不过直到根伯某次偶然将孟知远的小女儿从池塘里救了出来,看在孟百户的面子上,大家才不敢再去肆意捉弄根伯。
                       孟剑卿长年在外,论起来只见过根伯几次,但不知为何,对这唯唯喏喏、迷迷糊糊的老人,印象极为深刻。也许是因为,根伯挥舞柴刀时的专心与娴熟,曾经让他产生过错觉,似乎那柄刀在根伯手中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使他不知不觉中对根伯生出几分敬意。
                       孟剑卿脱口叫出了根伯的名字,心中立刻大觉不妙--他就算仍旧蒙着面,根伯也猜得出他的身份了。
                       根伯惊讶地瞪着他。
                       这个蒙面的年轻男子,这样熟悉小石桥边这株老树的地洞,又能认出自己来--必定是宁海卫本地的少年。宁海卫送往外地习武的少年,好像并不多啊。根伯已经想到这蒙面人会是谁了。他咧开嘴笑起来。这一笑之间,那个宁海人熟悉的老好根伯,又回来了。
                       他咧着嘴笑道:"少年仔,真想不到你老子那么焉焉乎乎的性子,居然生得出你这种儿子来!当机立断,心狠手辣--如今可真是你们少年仔的天下了!"
                       孟剑卿直觉地感到,他给自己下这八字评语时,可是赞许得很。年轻时的根伯,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物?
                       然而驿道那头,突然又传来了马蹄声。
                       根伯当即喝道:"带上你的刀快走!"
                       孟剑卿探手接住根伯掷过来的自己的短刀与那柄小刀,回望根伯湿淋淋的、苍老而瘦劲的身躯猿猴般蹿上驿道,不觉略一迟疑。
                       根伯仿佛背后长了一只眼睛般看得到他的迟疑,低声喝道:"快走!"
                       孟剑卿再不迟疑,飞快地蹿入驿道下斜坡中的白茅丛中。但是他并没有走远,料定根伯已经迎上了来人,无暇注意他之时,他又自白茅中小心地探出头来。
                       他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定得留下来。根伯已经认出他,如果根伯被锦衣卫擒获……他要保证这件事情没有后患。
                       他要光明正大地踏入那万千人妒羡的讲武堂,绝不要在这穷山僻壤中消磨一生年华;他要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绝不要沦为惶惶不可终日的亡命之徒。


                  11楼2011-03-07 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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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略略转过身子,拉开胸前衣襟。
                         孟剑卿儿时偶然间见过一次的火焰刺青,已经被满绽的肥厚胸肌挤得完全变了形--变成了一般军士之中最爱刺的黄额虎纹--只需要略略加几针便成了。
                         孟知远自嘲般说道:"你老爹我这些年老是闲着,一放了膘,当真是势不可挡。剑卿啊,再过两年,老爹我只怕连刀都提不动了。至于那面破铜镜嘛,我早说了是一面破铜镜,都不知碎成几十片了,哪里还找得到?"
                         孟剑卿暗自吁了口气,但是紧接着又问:"你那时是什么职位?"
                         其实他想问的是:"有多少人认识你?"
                         他猜想并不是每一个教徒都能有那样的铜镜的;火焰的形状是不是也与各人的职位有关?如果孟知远当年已经有许峤如今的地位,认识他的人只怕很多;即使是这么多年后,要找出一个人证来也不应太难。
                         如果真是那样,他怎么做才能保住这个要命的秘密?
                         孟知远叹了口气:"我做的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哪里敢抛头露面?更不要说什么职位了。"
                         严五与严七曾经说,明教中有一个专司各地眼线与暗哨的传香殿,殿中十八使者,分掌十八行省的事务,除了传香长老与教主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使者的身份。
                         孟剑卿狐疑不定地打量着父亲。
                         如果是这样……明教教主与传香长老早已死去,各省传香使者与传香人据说也在群雄争霸之际死伤殆尽,明教耳目不灵,所以才会让大军成功围剿;传香殿就此废弃,久无继任者。这么说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身份了?难怪得他会大意到将铜镜和刺青留了那么些年,以至于让自己发现。
                         他将自己送到天台寺去习武,究竟是因为浙东风气如此,还是因为他在耳目通灵的传香殿呆了那么些年,清楚地知道明心与明性的身份?不过,也许他立定主意要与明教脱离关系,是不会有意将自己送到严五与严七身边去的,严五与严七选中自己,不过是巧合而已。
                         孟知远也在打量他,一边啧啧摇头:"想当年你老爹没放膘之前,也算是个英俊少年了,你们两兄弟,倒比老爹我还强得多,只是这脾气可就大大地讨人嫌了。"
                         孟知远这些年,少说也长了三十斤膘,即使是当年的熟人,只怕也无法将现在这个笨拙肥重的百户,与当年那个英俊少年联系到一起。
                         孟剑卿至此也想到了这一点,嘴角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这头老狐狸!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可名状的愤怒。
                         如果他早知道这回事,他就会猜到,那个蒙面人,认识的是严二先生而不是父亲;锦衣卫兼程赶往宁海卫,要找的也是严二先生而不是父亲。
                         在天台寺中的五年,他习文学武,日夜苦修,期望着终有一日,他将如宝剑出匣、万人瞩目;然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几乎都在眨眼间化为灰烬。
                         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拦路劫杀那些锦衣卫时,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哪怕逃走一个……
                         于氏在外面敲门,送进一碟熏鱼、一碗青菜和一大碗白饭来,又默然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孟剑卿这会儿感到自己确实也饿得狠了。
                         孟知远仍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埋头苦吃。
                         孟剑卿忽地闷闷地说道:"这些事你应该早告诉我。"
                         孟知远这一回的叹息倒是货真价实:"那些都是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才干的事情,又早已过去了,上头的人和下头的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了,我还提它做甚?不但是你,就连你大娘和你娘,我也从没提过半个字。你也该忘得干干净净。这都不关你的事。"
                    


                    14楼2011-03-08 0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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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老实说讲武堂的日子紧张而又快活,孟剑卿几乎都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再梦见严二先生了。
                           秋高草肥,分赴各卫所实习的三期生归来,一年一度的演习将要开始,讲武堂的空气中立时溢满了兴奋。
                           一百二十名新生,九十六名二期生,七十二名一期生,抽签分为两队,一黑一白,黑主攻白主守,留给每队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开拨至秣陵关正式演习。
                           秣陵关东临秦淮河,扼应天府东南门户,地势险要。孟剑卿原以为会让讲武堂的两队学生分别攻守秣陵关,但是集训之际才发觉自己想得差了。
                           白队的主帅和各级将佐都由一期生担任,主帅是大名鼎鼎的高材生郭瑛。郭瑛出身显贵,为人处世极是练达,天姿又杰出,是以一入讲武堂便卓然于众人之上。抽签之后,郭瑛便将队伍拉到二期生专用的东演武场,一一唱名编队,五人为伍,伍有伍长;二伍为什,什有什长。全军分为左中右三队,各立队长。队长之下有队副,若队长受伤不能指挥,则队副递补;队副受伤则从第一什什长开始递补,以此类推。
                           孟剑卿与另一名浙江生公孙义及一名一期陕西生编在一伍,另两人是一名二期陕西生、有名能打的关西和另一名二期江西生,关西被点为伍长。孟剑臣却被编在黑队。
                           郭瑛在台上宣读军纪与演习事项。黑白两队,将在秣陵关前野战;太子殿下与燕王将亲临观战。
                           封于太原的晋王、封于大同的宁王与封于北平的燕王,统领重兵,扼守边塞,都被称为"塞王",仅宁王便辖有精骑十五万,以控扼来自塞外蒙古的侵扰。三位塞王,每年轮流南下朝见。秋高草肥,正是蒙古骑兵大举犯边之际,燕王近几日也要返回防地了。
                           孟剑卿即刻明白,计武堂的演习为什么会选择野战。
                           大明的主要敌人,是在塞北与西南一隅之地盘桓的蒙古人。讲武堂的学生,将来要面临的,不是攻城掠地之战,而是如何击溃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
                           演习之日,天气晴好,自秣陵关上望去,只见两队人马,盔甲鲜明,井然有度,燕王点头道:"虽然只是一群学生,看起来气势还真是不坏。还是大哥费心调教得好啊!"
                           挂着讲武堂总教习之名的太子微笑着看向一旁的蔡本:"这番话应该说给蔡总教习听才是。"
                           副总教习蔡本拱手道不敢当。本来他是想再谦让几句,但转念想到,讲武堂毕竟是挂在太子名下,自己实在不便替太子谦逊,也便就此打住,不曾再说下去。
                           第一通鼓声响起,演习正式开始。
                           黑队率先进攻。黑队主帅是郭瑛的老对头凌峰,明争暗斗三年,一心想将郭瑛打下马来,鼓声一响,径直以全军直冲白队的中军,立意要将郭瑛先挑落马下。
                           一见凌峰冲阵的气势,秣陵关上观战的教习们便已明白他的战术。燕王微微笑了起来。一旁的王府随从中,有人替燕王说出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话:"擒贼先擒王,黑队的战术倒也不错。只不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未免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弊。"
                           战术教习司马岫躬身答道:"如果白队能够顶得住这一轮攻击并有余力反击,或可造成这样的伤亡。"
                           无论贬损哪一方,都为司马教习所不乐见。
                           郭瑛并没有像凌峰那样亲自率队,而是稳稳守在中军,挥动帅旗,调长枪手拦截凌峰的前锋,左右两队骑兵自侧翼插入,将他的人马断为两截,自秣陵关上望去,白队的左右两翼,有如一双巨手,慢慢将黑队的后军围住,包围圈越收越紧,有如正在绞杀猎物的长蛇。
                           凌峰弃后军不顾,呐喊着挥刀劈下。
                           他们用的都是未曾开锋的长刀与枪矛。饶是如此,也有两名白队士兵被凌峰这当头一劈砍下马来。护翼郭瑛的中军,已经慢慢被撕开了一个裂口。
                           如果郭瑛的左右两队绞杀了凌峰的后军之后,来得及向凌峰的背后发起攻击,前后夹击,他必败无疑;但如果凌峰抢在这之前砍掉了郭瑛和他的帅旗,白队恐怕会一败涂地。
                           现在只看谁能抢先一步。
                           挡在郭瑛前面的那个伍,最终被凌峰和他的副将砍落马下。
                           郭瑛伸手握住了长刀。
                           但是他身侧有人更快地冲了出去,是关西和孟剑卿。关西身长力大,抢先一刀,劈向刚刚冲近的凌峰,刀风霍霍,凌峰虽然勇猛,也不敢轻视,全力迎战。
                           孟剑卿拍马冲出之际,突地自马背上蹿出,迎向他的那中副将一刀劈空,孟剑卿已自那副将马前掠过,反手一刀,敲中了马儿的一条前腿,马失前蹄,将那副将栽倒下来之际,孟剑卿左手在马肚上一拍,借力跃起,翻身又是一刀,那名副将被凌空而下的长刀正砍中腰部,痛呼一声,一时间再也爬不起来。
                           孟剑卿左足在地上一点,纵身掠出,直取凌峰的坐骑。
                           燕王不觉喟叹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司马教习,看来你的学生都学得很好啊!"
                           司马教习面有得色,欠身答道:"承蒙王爷夸奖了。"


                      16楼2011-03-08 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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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两年后。
                             隆冬之夜的玄武湖畔,风寒如冰,讲武堂黑沉沉的庭院中,安静得如同寂无声息的湖面。
                             孟剑卿蓦地里自睡梦中翻身坐起,额上冷汗涔涔。
                             他又梦见了严二先生自青草覆盖的地下冒出来,咧着嘴向他笑,那笑意仿佛在说:少年仔,你的秘密,终有一天,会让人知道的。
                             青纱帐外,同室的晏福平,例外地并没有鼻息如雷,一听见他翻身坐起,立刻也坐了起来:"孟兄,你也睡不着是吧?唉,想着咱们三年苦学,前程如何,明天马上就可见分晓了,也难怪叫人睡不着觉。"
                             孟剑卿微微一笑:"晏兄福泽深厚,自是不必担心出路问题。"
                             晏福平的岳父,据说是军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晏福平闷闷地道:"话虽如此,焉知不会有变数?倒是孟兄你,才是真正不需担心的人。咱们讲武堂,前两年出来的头三名,哪一个不是让圣上另眼相看、委以重任?听说升得最快的郭瑛,现在已经是贵阳卫副都司,再过两三年,说不定便可博得一个千户世职了。"
                             孟剑卿是他们这一届的第三名。
                             晏福平随即又兴致勃勃地道:"孟兄,你觉得你会被派往何处?你是从浙江来的,想必不会派回浙江吧?听说你兄弟孟剑臣在燕王处很受重用,燕王说不定也会将你要过去。"
                             孟剑卿与晏福平就着他们所有人关心的这个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直到晨练的号角吹响。
                             早饭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
                             一名杂役端着茶盘自孟剑卿身边经过时低声说道:"孟舍人,冷教习请你到他房中一叙。"
                             主管兵器库的冷教习,因为也是识刀爱刀之人,故此对与他谈得来的孟剑卿一向关爱有加,此时找他说话,想必是关于前程一事。孟剑卿悄然退出吵吵嚷嚷的饭堂,转向东监三舍兵器库。冷教习的房间,就在兵器库左侧。
                             冷教习不在,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老年杂役正在收拾房间,听见孟剑卿在门口问冷教习安,那杂役转过身,咧着嘴笑道:"冷教习请孟舍人暂且等一等。"
                             那老年杂役转过身来时,孟剑卿的脸色不觉陡然一变,本能地后退一步,伸手摸向腰间--但是他摸了一个空。自从去年饭堂斗殴造成三死七伤之后,讲武堂已经禁止学生在演武场之外的任何地方携带兵器。
                             那老年杂役浑然不觉孟剑卿脸上那好似见了活鬼一般的怪异神气和刹那间腾腾而起的杀机,兀自点头哈腰地说道:"孟舍人请进来坐。"
                             他抓着抹布慢慢离去。
                             孟剑卿凝视着那佝偻的背影。
                             讲武堂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杂役。
                             他转过头看着面前这间熟悉的房子,在里面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
                             一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音已经自内间传了出来:"孟剑卿,你进来吧。"
                             孟剑卿暗自咬咬牙,踏了进去。
                             两道房门在他身后关闭。
                             东窗之下,背光坐着一名颇为文秀的中年男子,穿的是今日讲武堂中处处可见的职方司吏员服色--他们这些讲武堂的学生,首先要由兵部职方司接收、发给授状,才能分赴各地正式上任。
                             但是孟剑卿单膝跪了下去:"见过沈指挥使。"
                             他面前这个看似温和、甚至有些慵懒的中年人,正是三年前的沈千户,如今应天府中人人敬畏的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
                        


                        18楼2011-03-09 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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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光礼微笑:"你的记性很好,三年前见过我一次,居然还能认出我。也难怪得你会被我那个老奴吓一大跳,想必你从来就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人的面孔、尤其是严二先生这种人的面孔吧。"
                               那名老杂役与严二先生一般无二的面孔,蓦地里又跳到孟剑卿面前。
                               他脸色不觉微微苍白,定一定神,答道:"沈大人明察秋毫。"
                               沈光礼深思地看他一眼。孟剑卿这话,看似恭维,仔细一想,却大有深意。
                               沈光礼沉吟一会,转而说道:"当年我亲手检查过严二先生的尸体。他十几年前便已受了重伤,数处筋脉皆废,能够活到那个时候,已属不易;最后一击,更是耗尽精气。他所余的力量,也不过就是那一击罢了。更何况其中几个人的死法,并不太像严二先生一贯的雷霆手段,出手的人,用的虽然也是十三斩,却比严二先生谨慎精细得多。"
                               孟剑卿心中突突直跳。
                               沈光礼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有实质一般沉重,压得他呼吸艰难,徐徐的话语,一字一句直打入他心底深处去:"我一直在想,一定还有另一个人。不过这另一个人,又会是谁呢?严五和严七那时早已经化成灰烬了,自然不会是他们;严大先生么,我知道也不是他。或者这另一个人是严家兄弟的弟子?"
                               孟剑卿的后背上悄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沈光礼又道:"你说呢?"
                               孟剑卿猛然抬起头道:"不知沈大人在三年之后重提旧案,有何用意?属下年轻无知,还请大人示下。"
                               他一瞬不瞬地迎着沈光礼意味深长的注视。
                               窗外日影悄然移上了树梢。
                               恍惚间似乎已过了好几个时辰,沈光礼微微笑了起来:"年轻人,你是在威胁我么?三年前的案子,是我经手办的;若是现在查出有误,岂不是连我也要受挂累?是这样吧?"
                               孟剑卿低下头答道:"属下不敢。"
                               沈光礼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年轻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得过锦衣卫、可以瞒得过圣上。如果有人保有秘密,那不过是因为,有人不想揭开这个秘密罢了。你是愿意做一个因为保有秘密而日夜提心吊胆的人,还是愿意做一个让别人提心吊胆的人?"
                               孟剑卿一怔,立刻明白了沈光礼的意思。
                               他为了保守一个秘密,结果不得不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每一个都足以令他身败名裂、永无出头之日。
                               他要做出选择,是带着这一个个沉重的秘密去兵部,还是去锦衣卫、归于沈光礼的麾下,将他这沉重的负担卸在沈光礼的手中,也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沈光礼的手中。
                               沈光礼站起身来:"我要先告诉你,年轻人,我已经看了你三年;也许还要再看你三年甚至更长时间。如果你不能让我满意,你将一无所有。"
                               孟剑卿心中一寒。他开始明白,这三年来,为什么自己会频频梦见严二先生;因为他内心深处,其实对自己受到的监视是有所察觉的,所以才会担心秘密的泄露而生出如此怪梦。
                               他绝不想再重复这三年的诡怪梦境。
                               他迎上了沈光礼的目光:"既蒙沈大人抬爱,属下自当誓死效劳。"
                               沈光礼打量着他,良久,又是一笑:"年轻人,你很懂得审时度势、当机立断。锦衣卫中,的确需要你这样的人。好,你且去吧,我会安排你的职务的。"
                               孟剑卿临去之时,本想问一问,那名老杂役,仅仅是长得与严二先生相像,还是与严二先生有何关系,或者干脆就是严大先生本人--虽然他觉得早在诸雄争霸之初便已退隐的严大先生肯屈身为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他一触到沈光礼淡淡的然而居高临下的目光,便已明白,他已没有发问的资格。


                          19楼2011-03-09 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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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从此刻起,他已真正成为沈光礼的属下。
                                 孟剑卿离去之后,冷教习自内室走出,冷冷说道:"沈大人,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居然到讲武堂来挖人了。"
                                 沈光礼微微一笑:"我若不将孟剑卿接管过来,那可真是可惜材料了。换一个人,哪里沉得住这三年的气来等着我掀牌?"
                                 孟剑卿被职方司--确切地说是沈光礼--分发至云南军中任一名小校。云南虽是瘴雾之地,但大明军队与蒙古梁王的战事尚未结束,正是讲武堂这一班血气方刚的青年将官渴望建功立业的地方,一期生中的佼佼者如郭瑛和凌峰,如今都在云贵,是以大家对孟剑卿的去向大都艳羡不已。
                                 按讲武堂的旧例,学生毕业之前,允许他们到兵器库挑一件兵器作为纪念。
                                 孟剑卿第三个进入兵器库。
                                 在他前面的两人,分别挑了一柄短剑和一柄长剑。
                                 在这暗沉沉凉森森的兵器库中,孟剑卿不知消磨过多少个夜晚。
                                 他的手慢慢滑过一排排形制各异的长刀短刀。明军中士兵所用刀的已经统一改成最简单实用的单环大刀。然而兵器库中,保留着自有战刀以来的各式刀样。
                                 他只能挑一件。
                                 门外已有不耐烦的催促声。
                                 孟剑卿终于挑了一柄极为轻薄的短刀。刀身上勒着两个梅花篆字:百折。不知是说这刀经过了百次折叠锻打,还是寓意着百折不回。
                                 才走出兵器库,便有人哄笑起来:"孟兄怎地挑一柄如此秀气的短刀?与蒙古人对阵,这样的刀,只怕连一招都挡不了!孟兄不会是怕冷教习心痛才不敢挑好刀吧?"
                                 孟剑卿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他的对手,并不是战场上的蒙古人。
                                 另一名同窗笑道:"孟兄这柄刀,用来剃胡须倒挺不错--哈哈!"
                                 哄笑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孟剑卿踌躇了一下。他是应该继续一笑置之,还是该还以颜色?哪一种作法,更明智更正确?
                                 他转过目光看看那些同窗。一直以来,他们中很多人都认为,这个来自浙东贫寒之地一个小小百户的庶子,能够挤进藏龙卧虎的讲武堂,而且居然拿到第三,不过是因为谨慎小心、善于钻营、从不让上司或教习们失望不快而已。
                                 他已经如履薄冰一般过了三年。
                                 如果他不能让他们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在他今后的生涯中,将不能指望这些必将飞黄腾达的同窗们的尊重与帮助。
                                 孟剑卿拔出了短刀,轻轻摩挲着刀身--虽然过去三年他已经将这柄刀抚摸了无数次了。
                                 他的神气中,有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狂狷与自傲。
                                 同窗们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不无困惑地打量着他。
                                 孟剑卿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右手一扬,短刀盘旋着横飞向庭中,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光芒刺眼的弧线,刀锋掠过庭院那头一株手臂粗的丹桂树时,被桂树一挡,不再向前飞行,而是绕着树干转了一圈之后又飞了回来。
                                 孟剑卿伸手抓住刀柄,插入鞘中,左脚踢起一粒碎石,击中了桂树。
                                 那株手臂粗的丹桂树,被这颗碎石一击,轰然一声,拦腰倒下,现出树干上一圈整齐的刀痕。
                                 同窗们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
                                 孟剑卿微笑着说道:"任何一种刀,都有它的可敬之处。"
                                 他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沈光礼手中,让自己套上一条无形的绞链;但是从此以后,他可以在日光下练刀和用刀。
                                 那个噩梦,将一去不复返。
                            


                            20楼2011-03-09 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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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虽然已是四月,一整天的雨下来,仍旧有几分寒意。
                                   天色已晚,安顺府镇宁州的驿站中,灯火通明,里外三进院落,挤满了人和马,那愁眉苦脸的老驿丞,忙得脚不点地,眉头皱得更紧;后到的过路官员,只能挤在前厅中将就一夜。
                                   一名驿卒往火塘中加了几大块木炭,火势立时更旺,烧得架在火塘边铁栏杆上的十几双湿透的牛皮靴滋滋作响,水雾蒙蒙,臭气熏人。
                                   一名左颊上带着道长长刀疤的军官,操着山东口音,骂骂咧咧地抱怨着这蛮荒瘴雾之地的鬼天气。旁边有一名自云南前线过来的中年副将说道这儿还算好的,这个季节,云南丛林中,一场雨下来,腐叶败草浮土足以在转眼间埋没一名壮汉;还有大如拳头的雷蚊,一出动便是一大群,哪怕叮上一头牛,也不消片刻功夫便能吸干那头牛的血。
                                   那副将说得口沫飞溅,听得从未去过云南的那群北方军官目瞪口呆。
                                   窝在灶下煮茶的一名瘦小驿卒突然间失声笑了一笑。
                                   这笑声虽不大,却刺耳得很。那副将自是知道他在笑什么,酒气上涌,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瞪着那瘦小驿卒道:"笑什么笑!老子在前线出生拼死,你小子躲在这地方吃安稳饭,倒还有脸笑!"
                                   那驿卒不紧不慢地道:"我不过是想起前些日子从这儿过的几位大人的话,觉得好笑而已,怎么敢取笑军爷你呢!不过听那几位大人提起云南的天气和水土来,可是赞个不停呢,说的是这样一块宝地,难怪得那蒙古梁王拼死不肯让出来。"
                                   他声音清脆,却是个少年。
                                   副将被他这番不冷不热的话一激,霍地拔出了腰刀,指向那驿卒喝道:"你这臭小子,敢取笑老子!"
                                   一边喝骂,一边大步奔了过去,冷不防一柄短刀斜刺里伸出,那副将收不住脚步,膝盖撞在刀上,整个人立时向前栽倒下去,去被那柄短刀轻轻一扶一带,又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斜倚在墙角的孟剑卿收起短刀,淡淡说道:"将军,你喝多了。"
                                   副将打了一个酒嗝,愣怔着眼瞪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小校--居然敢出手管教穿着副将服色的自己?
                                   他的腰刀指向了孟剑卿:"你这小子,是谁的属下?"
                                   孟剑卿立直了答道:"卑职隶属沐元帅后军粮草督办齐将军麾下,奉命回京公干。"
                                   那副将哈地一笑:"是齐天赐么?他见了我老罗,还得尊一声'老叔',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倒敢来管教我老罗了!"
                                   他倚老卖老,又带着几分醉意,叱喝一声,腰刀已劈了下来,孟剑卿没料到他居然会在驿站中挥刀砍人,吃了一惊,本能地向侧旁一跳,腰刀砍了一个空,那罗副将气咻咻地又追了过来。
                                   孟剑卿皱起了眉。
                                   他是否应该拔刀?对方究竟是借酒装疯,还是另有用意?
                                   一连避过三刀,前厅中挤满了人,他已是避无可避。
                                   灶下烧火的那名驿卒突然挥起烧得通红的火钳敲向那罗参将的大腿。罗副将大叫一声向后退去,饶是他退得快,大腿上还是被烧焦了一块。他的几名亲兵一见主将吃亏,哪敢不奋力来救,纷纷拔刀围了过来。
                                   眼下这情势,孟剑卿只能拔刀,向后一退,背靠墙壁,格开砍过来的乱刀。
                                   那驿卒挥舞着通红的火钳,一时倒无人敢去惹他,他倒有闲心且笑且道:"哟,胆敢打砸驿站,当心洪武爷知道后剥了你们这群军爷的皮!"
                              


                              21楼2011-03-09 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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