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九月的高空水蓝得一片模糊，我就是在这样模糊的天空下再次见到了苏白。
那是我高中生涯的第一天，我正在学校门口的超市里买早餐，眼睛不经意地一瞥就看到了他。长大了的苏白头发短了个子高了，可眉目间的那份清秀却始终也没怎么变，仍旧是平缓的带着些与生俱来的抽离感。白色的校服衬衫穿在他身上似乎有些肥大，松松垮垮的衣角翻卷在秋季清爽的风里。我拿着手里的汉堡撒腿就追上去，身后的唐予宁大喊，我靠啊陶井，你跑那么快干吗，你还没付钱呢！
我有点讨厌城里孩子的娇气，都那么大的人了还带着家庭成员组团来学校，是怕丢了还是怕被人拐了啊。我朝着人山人海一个劲的翻白眼，唐予宁说，行了陶井，你要是想风光我就把全村的人和牲口都给你拉来，保证你比他们还娇气。
要是平时我肯定给他一拳说，滚去死。可是今天我格外的沮丧，甚至忘了说那句我从小说到大的口头禅。我郁闷地咬了一口汉堡说，唐予宁，我刚才看见苏白了。
唐予宁一激动把嘴里的可乐喷了我一身，眼睛睁得跟小黄那么大，小黄是我们村里的一头牛。他说，靠啊，就是那个让你偷我家小鸡的混小子苏白？

来点人啊

瞬间失望。。。算了。。。

接着发啊

亲，请你发完。

；来啦哈哈

【2】
苏白是在七岁那年来到春水镇的。那个时候我正跟唐予宁他们一起玩捉迷藏，我躲在砌得极高的金黄色麦堆后面审视着敌情，也就是那么一瞥就看到了白白瘦瘦的苏白。他被一个看起来面容落寞的妇人牵着走，她的脸上有很多凌乱的泪水痕迹，苏白的脸却看起来那么剔透好看，就像电视里常常出来的插着小翅膀的天使。我也顾不得是在玩游戏，冲出去跟他说，喂，我是陶井，你是谁呀？
苏白才说了一个苏字，我就被唐予宁拉着小辫子抓走了。
唐予宁一脸得意地说，陶井你发挥失常啊，这么快就被我抓到。然后往苏白他们那看了一眼，问，那两个女的是谁啊。
我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抓花了唐予宁的脸，滚去死！那是男孩，男孩！
唐予宁就说，那他怎么长得像小姑娘一样白白净净的？我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主要是我没想到唐予宁的脑子也能提出技术含量这么高的问题，想了半天胡乱编了一个理由说，那是因为他叫苏白啊。
天可明鉴，我真的只是顺口乱说的。所以当我知道苏白真的就叫苏白的时候很是震惊，那个时候正是琼瑶剧满天飞的年代，我就从琼阿姨那学了一个很文艺腔的词语，叫缘分。我看着温和得像一只小羊羔的苏白说，以后你在春水镇就是我罩着的，因为我们有缘分！可是苏白似乎并不觉得被我罩着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他明亮清澄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转身就走掉了。七岁的我就站在漫天橙红色的夕阳下看着苏白消瘦的背影，突然对晚上要吃的红烧肉也提不起兴趣了。后来的后来，等到我长到了十七岁时才知道，那样的心情叫失落。

【3】
省重点不愧是省重点，从高一开始就懂得向我们灌输独木桥理论。班主任是一个孩子的妈，常常把“我就把你们当作我的亲生女儿一般教育”挂在嘴边。每次一说起高考的恐怖和高考过后截然相反的人生，她总能说出单田芳的那种味道。
下课后唐予宁拉着我去吃肯德基，他说陶井你多吃点，城里的小孩都愿意吃这个。那个妖妇把我们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该放松放松了。我看着桌子上小山一样高的食物有些晕眩，你买这么多要吃死我啊？
唐予宁喝了一口可乐傻笑着说，你会点餐吗？不会吧，刚巧我也不会，就叫她一样拿两份了。下次再来，你就挑你喜欢吃的点。
其实我知道唐予宁只是想让我都尝一尝，他爸爸是镇上最有钱的富商，怎么可能没带他吃过肯德基，而且那个炸得金灿灿的鸡翅我记得他曾经拿给我吃过。
正当我感动于唐予宁N次大放血的时候，一声极具轻蔑的鄙视的嘲笑意味的轻笑传入我的耳蜗，我舔了舔手指抬起头，就看见一个打扮得像小火鸡的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之所以我说她是“小”火鸡，是因为她身上还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可那头发烫的那妆画的，简直太震撼我这小村妇的视线了。而她的身边却站着那个白雪一样干净的少年苏白。
陶……陶井？苏白看到我似乎很高兴，猫咪一样的嘴角弯出一道温柔的弧度。你也考到这里了？
我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唐予宁，还有他。
原本该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和乐气氛，可那只火鸡皱了皱眉头牵住了苏白的手，说，白，我不想吃了，你陪我去街东吃牛排吧。
我有点小难过，我觉得她的鸡爪子弄脏了苏白修长干净的手，他的指甲总是修得那么整洁圆润，不像那只火鸡，长得可以插死一条人命。苏白也皱起了眉头，从包里拿出纸和笔匆匆记下了几个号码递给我，陶井，这是我的电话，有时间我们好好聚一聚。然后就任由那只火鸡牵着走掉了。
唐予宁说，靠啊，那女的也太劲爆了，哎陶井，你看我是不是流鼻血拉？
滚去死！
我想，还好，还好苏白没有为我介绍那个女孩子，我怕他用那种极其温柔的声音对我说，陶井，这是我的女朋友，那我会难过得滚去死。

【4 】
小时候的苏白是出了名的爱哭鬼。
我一直想不明白他那么小的孩子哪来得那么多的悲伤。
当我和唐予宁他们一起撒野的时候，苏白就喜欢一个人坐在小河边发呆，然后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用胳膊挡住脸一抽一抽地哭，柔软的头发在湿润的微风里轻轻地扬起来，露出他光洁饱满的额头。每当这时候我都会跑过去拉他的衣角安慰着说，苏白苏白，你别哭了，我请你吃红烧肉好不好？可是瓷娃娃一样的苏白就是不肯理我，无论我怎么哄他都只是小声地哭泣。
其实我是请不起红烧肉的，每年只有生日或/者过年的时候才会有红烧肉，我因为骗了他而觉得羞愧，可是又不想看着他哭得那么伤心。
直到有一天唐予宁来找我，他趴在我们家窗子上神秘地说，陶井你出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我跟着他爬到他们家屋顶，唐予宁突然像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碗，碗里装得满满的都是红烧肉。我的口水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顾不得擦手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唐予宁就一脸虎头虎脑的笑看着我。那时候的天空很蓝很蓝，乡下的微风里充满了淡淡的花香，我和唐予宁并排坐在一起，手里捧着一个陶瓷的碗，我吃着，他看着。
我舔了舔嘴角剩余的味道，心满意足地跑下去了，我跑得那么快，迎着春日微凉的风呼呼地跑，脚下破旧的小拖鞋在沙地上拍打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我不顾身后唐予宁的喊声一路跑到小河边，苏白穿着白短袖坐在那里。全村只有他穿白色的衣服，而且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样子。我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像个得胜的小战士一样在他眼前摊开我的手掌。
上面是四块瘦肉偏多的红烧肉，我趁着唐予宁不注意偷偷藏在手里的。
苏白，你以后再也不要哭了，我给你吃红烧肉。
苏白看着我脏兮兮的小手，每只手里各有两块红烧肉。我以为他会像我一样开开心心地吃掉它们，可是他没有。苏白倔强地站起来，一巴掌拍掉了我右手中的红烧肉，那两块我那么想吃都没舍得吃的红烧肉就那么滚落在地上，软趴趴地杵在那。
我突然觉得很委屈，哇的一声哭出来，凄厉的哭声震耳欲聋。苏白好想突然缓过神来，小声地对我说，对不起，陶井哭了，苏白也会哭。他这么一说我就哭得更大声了。他弯下腰捡起那两块红烧肉走到小河边，白皙的手在河水里晃了两下，然后将手里的肉吃进了嘴里。
他嚼着掉在地上的红烧肉来擦我的眼泪，柔软的声音内疚地说，陶井，真好吃，你把剩下的两块吃了吧。我终于破涕为笑，将剩下的肉含进嘴里。

【5】
可是我忘记了，在河水里洗过的红烧肉是没有味道的。
唐予宁报了美术班，他说将来要考艺校。
我感觉到艺术正在迫切地呼唤着我的灵魂。苏白去拿饮料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
唐予宁又在他爸那拿到了“工资”，就约了苏白一起吃顿饭。苏白将橙汁放到我面前，眉眼间尽是阳光般温暖的笑意。火锅氤氲的蒸汽搁在我们之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往我的碗里夹肉，说，陶井你瘦了，要多吃一点。旁边的唐予宁惊呼，靠啊陶井，你喝鸡血了脸那么红？
苏白浅浅地一笑，唐予宁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唐予宁吹了一下刘海说，苏白你都没觉得我变帅了吗？陶井才没变呢，还是一副饿死鬼的样子。
我狠狠地咽下嘴里的肉看着苏白，问，你也没有变，对吧？
苏白愣了一下，低垂着头说，算是吧，只是，有时候越是想要不改变就越是变得离奇，对吗，陶井？我突然很崇拜苏白，他说的话总是让我听得云雾缭绕，我的耳朵听不明白，可我总觉得我的心是听明白了的。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反正我觉得你没变。
然后那种安然的，让人莫名其妙的就幸福起来的笑容又浮现在苏白的脸上。他说，唐予宁说的对，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那天我们正吃得开心的时候，火鸡突然出现了。她穿着细根的凉鞋绿绸的裙子和蕾丝的短袖，方便面一样的头发拉得跟面片一样直，优雅地披在肩上。柔若无骨的手捂着嘴，眉头像是生下来就是皱着的一样，桃花眼暧昧地瞪了一眼苏白拉着他站起来，对我们说，不好意思啊，苏白答应和我一起去商场的，像是忘记了，他总是这样子。说着从包里甩出二百块钱接着说，你们先吃着，我们走了。
我发现只要火鸡一出现苏白的眉头就会皱起来，平缓的眉毛挤在一起，堆挤出恼人的痕迹。我想伸出手帮他推平，可他已经跟着火鸡走出去了。
唐予宁有点生气了，说，靠的，苏白怎么跟个小白脸似的就被她拉走了呢。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苏白，我想万一他想见我的时候找不到我该怎么办，于是边往纸上写号码边追了出去。到小店拐角的时候就听见火鸡张扬跋扈的嗓音说，白，你怎么能跟那种人在这种地方吃饭呢！
顾琳琳，你别这么说陶井他们，他们是我重要的朋友。
笑死人了！你需要什么朋友？那种土包子也配做你的朋友？你看看那女的那个样子，就是一村姑！
够了琳琳！苏白的声音听起来很冷，瞬间冻住了火鸡，不过她很快就溶化过来。
白，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凭什么跟我大小声！
我藏在墙角等啊等，等啊等，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就在我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的时候，我听到苏白河水一样的声音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完全把我给冻住了，我慢慢地探出小脑袋看着他们俩往前走，苏白的背影还是那么单薄，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带着孤单的味道慢慢离我远去。我突然很生气，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过去，在听到火鸡的惨叫声后走近火锅店接着吃饭。
我就是见不得她让苏白说对不起，没有人知道苏白的那三个字，对于我来说多么重要。

【6】
苏白离开春水镇时是秋天。她妈妈像来的时候那样牵着苏白往车站走，苏白使劲地往后看，直到看到我抱着一只小鸡追上去的时候，那张寂寞的脸才露出了笑容。我颠颠地跑过去，将手里毛绒绒的小鸡仔放到苏白摊开的掌心里，小心翼翼地嘱咐他，苏白你可要把它好好养大啊。见苏白点头我又说，它太小了，身上的肉不够吃，长大了就够你吃了。
你可千万别急着吃掉它啊。
苏白很认真地再次点头，然后转身跟他妈妈走掉了。枯黄的叶子在我们之间打着卷飘落，凉凉的秋风吹得我打了一个寒颤。那只小鸡是我从唐予宁家偷来的，后来他妈妈问起唐予宁他就说，是他拿着去山上玩给弄丢了。
那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也是唐予宁第一次撒谎。

【9】
他们的拳脚踢打在我身上其实是很疼的。每个人的拳头都像是被灌了铅一样顿重地落在我的身上。脸上，腹上，腿上，后背上，我肯定他们绝对受过专业训练，不然不会打得这么匀称，分工这么明确。
只是我始终没有掉眼泪，我咬着牙等着他们打累了，然后就会放过我。于是我睁着眼睛疲惫地等着他们尽快结束，直到我在墙角看到那抹干净的影子。
高手单薄的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肥大的白衬衫，柔软的头发和平缓的眉眼，他的身子缩在墙后，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回跑，脚步匆忙而慌乱。
心里像是撕开了一道裂痕，黑暗从里面迸发出来瞬间淹没了我的倔强和坚持，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一滴一滴砸湿脸上的伤，灼伤了我头顶灰暗的天空。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我又度过了好多场青春的时候，我看到唐予宁提着棒子朝这边冲过来，当我听到他喊，“靠啊陶井，你千万别死过去啊”的时候，我多想也跟他喊一句，滚去死。只是，仿佛在我遇到苏白那年开始，这句本该属于我的口头禅就开始远离我了。
真可惜，我没有晕过去。
我多希望我晕过去了，或者像唐予宁说的那样，死过去了。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唐予宁的右手被那个死胖子踩在脚底，也就不用听到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声以及骨头碎裂时发出的即清脆又生涩的声响。
这是一段只要我一想起就会控制不住地呕吐的回忆。
当我好起来后，我去找过苏白。
我说，苏白你知道吗，唐予宁的手再也不能画画了。
苏白背对着我，温暖的光线在他身上包裹出一层淡黄色的光。我隔着薄薄的泪水看到他的背影晃动了一下，他的胳膊抬起来，举到脸的位置。
如果此时的他再小一点，小一点，我会觉得我们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他跟我说对不起的下午。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苏白的身上有一种夜的味道，凉凉的，寂寞的。我的脸贴在上面，眼泪沾湿了他雪白的衬衫。
可是苏白，唐予宁不恨你，我也不会讨厌你。
因为我们都知道，你仍旧是那个因为遗失了重要的东西而暗自流泪的小男孩。你一直在寻找，一直想找回你的玩具汽车和一个推开窗子就会有阳光洒进来的房子。
对不起，我差一点成了你的绊脚石。
其实那天，苏白那么急着跑走，就是去找唐予宁来救我。
唐予宁说，当时的苏白跪在他的画架子前声音颤抖地求他，求求你，求求你去救救陶井好不好？
我看着唐予宁手上的伤想，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毕业以后，唐予宁去了法国，听说那里的医学有可以让他从新拿起画笔的希望。
唐予宁临走的时候掐着我的脸，明媚地笑，陶井，你也要开始你新的生活，你看，天空还是浅蓝的样子。

【10】
当我看着童年时期的苏白，看着他手里捧着我偷来的小鸡渐渐走远的时候，我曾经朝他大声地喊，苏白——苏白——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流泪了，好不好？
小天使一样干净善良的苏白回过头，严肃而认真地朝我点头，轻轻地答应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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