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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te_】|转||______________<西出阳关>┏文╮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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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


IP属地:浙江1楼2012-01-30 15:46回复
    我知道我的末日就是今天,就是此刻。我已经很老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我说的话越来越少,因为反正人们都不能理解我的话的意思。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围着我,他们问我:“你还记得我么,你还能认得我么?”开什么玩笑,我凭什么要认得他们?这些闲杂人等直起身子,忧伤或者故作忧伤地说:“她什么人也认不出了。”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平静地回答他们:“老年痴呆就是这样的。”我很恼火地转过脸。“你说谁是老年,你说谁痴呆?”这个平静的声音继续平静着,他说:“她现在总认为自己还是19岁。”
    他在胡说。他信口开河。我昨天早上还清晰地想起来自己60岁那年的事情。我清晰地记得60岁那年的某天傍晚,漫长的公路边错落有致的灯光。虽然60岁也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但是我不是一个固执地活在19岁的阿兹海默症患者——请用这种疾病的学名来代替“老年痴呆”。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已经很老了。所有娇嫩的花样年华的女孩子都会当我是怪物。这个操着平静的,毋庸置疑的声音的男人,他叫我“妈”,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了。刚才我跟他说:“等我死了以后,请你们在墓碑上放上我24岁那年的照片(你看,我不是只记得19岁那年的事情)。”看着他狐疑的眼神。我才想起来我24岁那年他还不存在——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是我生了他。于是我补充:“就是那张我很年轻的时候,在阿姆斯特丹的照片,我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和一丛郁金香在一起。”——那是我最为珍爱的一张照片,因为它摄于我最好的年华和在相对最好看的时候。阿姆斯特丹于我,已经变成了一座永远停留在半个多世纪的城市了。它终究和我童年时代出生成长的北方工业城市一起,变成了只能以片段形式存在的、杂乱无章的回忆。比方说,我已经想不起来郁金香的样子,却一直忘不掉那道窄窄的运河上面的船屋,有人在那个里面居住。回忆只有变成片段的、没有了逻辑的时候才是真正可靠的,才真正变成一个人精神的一部分,这是人们在年轻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领悟的事情。
    但是面前这个平静的陌生人对我微笑着说:“妈(这个字真叫人恼火),那是不可能的,没有老人在自己的墓碑上面放年轻时候的照片。”算了,算了,行将就木的人们有个优点,就像我这样,对任何人和任何事情都没有了强烈的盼望。
    


    IP属地:浙江2楼2012-01-30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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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睡着了,我又做梦了。半睡半醒间,听见这个平静的陌生人对一个客人说:“真对不起,您明天再来吧,花我先收下了,她现在一天要睡十几个小时,像婴儿一样——您明天午饭前那个时候来,说不定能赶上她醒着,当然了,就算她醒着,她也未必认得你。”
      那匹蓝色的马每次在我睡着的时候,就来到我的梦里,跟我宁静的说一声;走吧。于是我就跟着它,我们健步如飞——对于我衰败的身体而言,那种轻盈的感觉简直欣喜的让人恐惧。我从小就是个面对狂喜会觉得惊恐的孩子,好像我占了一样不该占的便宜。可惜现在没有人对我的童年有兴趣了。人们通常缺乏想象力,不愿意试着想像一个老人也曾有过幼童时代。蓝色的马很美,是那种曙光将现未现时候,天宇光滑的灰蓝色,马鬃和马尾的地方还有隐约的一丝火红,它简直就像是从日出前的天空剪下来的。
      在梦里我永远是19岁。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不追究任何事情。这匹蓝色的马那么亲切,他清澈如水的眼睛安然地看着我,我就找回了曾经做少女的感觉。少女不是一个名词,也不是一种修辞手法,更不是一种自恋的借口,而是实实在在的,身体随时可以跟随着蓬勃的精神飞翔起来的感觉。我19岁,我穿着19 岁那年的衣服,一条鲜艳的红裙子,款式和色泽都惨不忍睹——但是这其实没什么,因为年轻永远是狼狈。等你不狼狈了,你最干净的日子就过去了。蓝色马突然笑了,别问我一匹马为什么会笑,反正我就是知道它笑了,它对我说:“亲爱的,喜欢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吗?”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如水,忧郁如冰,它鼻翼里边的气息轻轻地吹向我的耳朵和脸颊。就在它妩媚地扬起脑袋,甩了甩马鬃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和它在一起的时候我永远都是19 岁,以及,它是谁。
      


      IP属地:浙江3楼2012-01-30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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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岁那年,我开始写小说。可以说自那一年起,我的生命才真正开始;也可以说自那一年起,我就告别了真实的生命。所以,这匹马,蓝色的马,它就是我的小说。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写书,一群年轻人看我的小说,现在,当年的他们已经老了,我也老了,我没有力气再写,他们也没有力气再看。历史就是这样在悄无生息中终结和轮回的。
        蓝色的马轻柔地奔跑,无声无息。19岁那年,身穿一条惨不忍睹的红裙子的我坐在它背上。我们在垂死的梦境中逃亡。“你知道你要死了吗?”它问我。我说:“你会和我一起死了吗?”它笑着叹气,说:“老天爷,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自私,那么专横。”
        在那种流畅的奔跑中,我带着19岁的肉身,清楚地感觉到我正处于弥留之际。我在丧失思想的能力,丧失语言的能力,换言之,我在丧失所有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本领。所以最后的日子快要到了,所以蓝色的马飘然而至,它找上了我。
        究竟我和我的小说之间,发生过什么具体的事情,我已不再记得。我只知道,我们一起相依相伴了很久,说相依为命,也对。蓝色马温润的体温磨掉了所有关于磨难的记忆。它带着我跋涉,没错的,我还是能够想得起来,我和我的小说,我们一起走了漫长的路途,我也记得,那条路越来越荒凉。
        


        IP属地:浙江4楼2012-01-30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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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水不多了。”我告诉蓝色马。
          它温润地笑,它说:“我不吃不喝都可以活,没有问题的,水你全都留给自己就好了。”
          暮色袭来了,旷野里的傍晚很冷。蓝色马干净幽雅地卧在地上,我依偎在它身旁,抱紧它的肚子取暖。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神父。他静静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土地上,黑色的衣服上很多尘土,他的嘴唇干裂得流血,但是眼神依然宁静。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说:“跟我走吧,我看得出,你渴望修行。”
          我说:“不。”
          神父说:“为什么不,我带你去天堂。我认识路。”
          我犹豫了很久。蓝色马歪着脑袋看我,它说:“反正我不认识路,跟着谁走随你便吧。”
          然后我把身边所有的水都给了神父。我是真心的。我告诉她:“请原谅我,天堂,我还是不去了。至少眼下不去。”
          他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微笑着离开。蓝色马叹气说:“你真是固执。”
          


          IP属地:浙江6楼2012-01-30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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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它:“我会渴死吗?”它说:“你死了我就自己走,反正总是能再碰上像你这样的人,碰上了就带走他们,他们死了我就接着自己走,不知道多自由。”
            我微笑,“真绝情呢。”它说:“不能那么说,因为如果你们一直活着,我就得死;你们死了,我才能活着。”
            我说:“所以我们是仇人吗?”它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我用你的命换来我的生存,可是我也温暖了你活着的回忆。”
            它扬起蹄子,性感地仰天长啸了一声,惊飞了天边几只昏鸦。它说:“现在你上来,到我背上来。我们一起赌一把,我随便选一个方向跑,看能不能带你走出去。”我伏卧在它的脊背上,它无声地奔跑。带起周围粗砺的沙,打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贴着它的耳朵说:“我们说不定可以找到一条河,这样就可以找到生命的迹象。”它轻轻地笑我,“哪里存在什么生命的迹象,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荒凉的原野,就是你自己濒死之时的心。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这个红裙子的少年时的你。你还不明白吗?”
            不知什么时候,它突然停下了。那个急促的停顿险些把我甩下马背。我们眼前是一片刚刚停战的战场。血流成了一条河,夕阳不小心掉进去,就被染红了。触目所及,全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几只曾经强壮灵活的手臂寂静地悬挂在干枯的树上,我的蓝色马不小心才进了一匹垂死的战马的眼窝里。我打了个寒战,对它说:“走吧,你看你把我带到了一个比荒原还不如的地方。”
            “是吗?”蓝色马微笑地望着血河尽头处搁浅的将军的头颅,“你难道没有认出来吗?这个血肉模糊的战场,不过是你对整个世界的眷恋。”
            夜来了。饥渴让我眩晕。我还以为,梦中这个年轻的躯体会非常坚韧,因为它不过是个灵魂。可惜我错了,我依然如此脆弱。“真遗憾。”我无力地笑,“我不能和你走的更远了。我只想问你,你曾经遇到过很多像我一样的人,那么你曾经带着他们走出去过吗?荒原的尽头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它附下骄傲美丽的脑袋,温柔的舔着我的脸。听觉即将涣散成水的时刻,我隐约觉得它说:“要想走出去……”往下的我就听不清了,19岁红裙子的灵魂融化了。
            


            IP属地:浙江7楼2012-01-30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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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我就醒了。突然间周身一股异样的感觉。平静的陌生人走了进来,说:“妈,你醒来了。”我仍旧不认识他。但是我突然间知道我必须要做什么。
              平静的陌生人推着我去公园散步。说是散步,我坐在轮椅上,也就是晒太阳罢了。他俯下身子,替我扣紧毛衣的纽扣。他微笑着说:“妈妈,你就像你19岁那年一样漂亮。”他在说谎。可是我爱听。我的眼光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饮料摊,五彩缤纷的刨冰在红鼻头小丑的手中绚烂着,就像小孩子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妈妈,你也想要刨冰么?”他笑着摇头,“你彻底变成一个小孩儿了妈妈。好吧,你等着。”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他停顿在小丑的眼前。我奋力地摇着我的轮椅,摇到了绿树丛后面。一条荡气回肠的斜坡在我眼前延伸着,犹如天启。
              有一个小孩子站在我的轮椅前面,好奇地、清澈地看着我。我说:“你帮我一个忙,好孩子,你帮了我,那边会有个叔叔送给你刨冰。”他点头,说:“好。”
              我说:“你推着我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到了下坡的地方,松手。很简单,你会做,对不对?”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狡黠地一笑,我在他眼睛身处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蓝色。“你来了。”我说。“来了。”他声音稚嫩语气却沧桑。
              “那么开始吧。”
              所有的风景开始流动了。耳边的风声无比凉爽,我在这令人微笑的急速中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会身边所有人的惊呼声。滑动越来越快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玩儿时的大滑梯——时光开始倒流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死期将至是在我最好的朋友的葬礼上;我孩子的孩子出生那天在下暴雨,那家医院的灯光是种奇怪的灰色;医生对我说:“你怀孕了,恭喜!”我听见耳边有种奇怪的嗡鸣声,好想有一只即将被松脂包裹成琥珀的昆虫;我和平静的陌生人的父亲在新年的北极圈惨淡的极光下面烤火,火苗在无尽天地里代表人生的一切虚幻;我17岁那年夏天是绿色的青草的味道;我小时候放跑了红色的气球,妈妈说:“宝贝别哭,妈妈给你买新的。”……然后就是一声巨响,然后是黑暗,然后我飞起来,我变成了光。那一瞬间我想起梦里蓝色马说过的话,“要想走出那个荒原,你只能学会——不再执着于‘我’这个幻象。”可是我来不及把它写到小说里面了,我已经不再是我,我成了一束光。
              这就是我想要留给世界的。我已经和我的蓝色马、我的小说饮尽了最后一杯酒,死不是什么大事情,西出阳关而已,我不需要故人。
              


              IP属地:浙江8楼2012-01-30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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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浙江9楼2012-01-30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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