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灿：再世李清照

　　不是晏小山“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悲伤；也不是纳兰容若般“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愁思；亦非冯小青“瘦影临水自春照，卿须怜我怜卿”的哀叹，而是易安居士“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一样的沉郁黍离之悲。
　　徐灿，家住苏州城外支硎山下的一座山庄中，其祖姑徐媛是明嘉靖年间一位诗词甚工，闻名一时的才女，后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闺集“香沓”中也称其 “多读书，好吟咏，与寒山陆卿子唱和，吴中士大夫望风附影，交口而誉之……称吴门二大家。”而同时，其父徐子懋精通经史，故而对女儿的教育自然是倍加关切。徐灿自小是通读四书五经，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家传》中，其父称赞她是“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天资聪颖的徐灿是备受父亲喜爱。


转自 天涯
作者：胡狼拜月o

　　幸福的画面和回忆总是相似，这样恬谧生活的片段，徐灿在《拙政园诗馀》中，也曾借用清新恬淡的词句追忆过。如《满庭芳?姑苏午日，次素庵韵》：
　　“旧柳浓耶，新蒲放也，依然风景吴阊。去年今午，何处把霞觞。
　　赢得残笺剩管，犹吟泛几曲回塘。伤心事，飞来双燕，絮语诉斜阳。
　　石榴花下饮，吊花珠泪，还倩花藏。
　　过一番令节，如度星霜。向晚竹窗萧瑟，凄凄雨先试秋凉。
　　难回想，彩丝艾虎，少小事微茫。”
　　“彩丝艾虎，少小事微茫”，童年的趣事，即便是点点滴滴，回忆起来，也满是幸福温暖之感。
　　端午时节，结五彩丝线，缀金锡之物，或绕于臂膀，或饰于胸前，以祈延年长寿。剪艾而编，或剪彩为虎，粘以艾叶，佩戴于发际身畔，同五彩缕一样祈福。

　《满庭芳?丙戌立春，是日除夕》：
　　“银烛有情，今宵无恨，难留一霎黄昏。频催玉漏，街鼓促香尘。
　　旧恨肯随腊尽，新烦恼休更重增。鸳枕梦，时惊爆竹，春逐晓云生。
　　当年娇小日，屠苏争饮，肯让他人。
　　紫钗花胜子，镜里宜春。转眼韶华偷换，回头念往事浮云。
　　而今瘦，梅花堪并，罗绮也难胜。”
　　“屠苏争饮，肯让他人”，屠苏时节，守岁而饮。屠苏酒是自少至长的顺序饮起，而徐灿这“争饮”的娇俏模样，倒是与李清照笔下的“浓睡不消残酒”有得一比。“紫钗花胜子，镜里宜春”，花容月貌，韶华正好，簪花斗草为乐，自是闺阁女儿的寻常游戏。
　　上文提及的《拙政园诗集》中，其中对往昔所居山庄景物及游赏之事亦颇多追忆的诗篇。如《秋感八首》之六中写到的：“几曲栏塘水乱流，幽栖曾傍百花洲；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后《红楼梦》中黛玉湘云凹晶馆联诗，湘云醉卧芍药丛，可以说是因袭此处之意境。而采莲月下，插菊倚楼则分明是王维和杜甫笔下“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的写意。这些画面，无疑是徐灿最美好的人生剪影。

　　诗集中更有反映与女伴一同游园探香，闺阁嬉戏之作，如《初夏怀旧》：
　　“金阊西去旧山庄，初夏浓阴覆画堂。
　　和露摘来朱李脆，拔云寻得紫芝香。
　　竹屏曲转通花径，莲沼斜回接柳塘。
　　长忆撷花诸女伴，共摇纨扇小窗凉。”
　　亦抒发游历秀美山水风景后的愉悦心境，如《怀灵岩》：
　　“支硎山畔是侬家，佛刹灵岩路不赊。
　　尚有琴台萦藓石，几看宝井放桃花。
　　留仙洞迥云长护，采药人回月半斜。
　　共说吴宫遗履在，夜深依约度香车。”
　　家乡的风景秀美，家学的渊源，身处之地的与世无争，造就了徐灿无忧无虑的早年生活。

　　这份闺中闲趣甚至是延续到了丈夫陈之遴降清以后。顺治年间，徐灿曾与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钱云仪等人相唱和，结蕉园诗社，称“蕉园五子”，成就一段清初女性文学的佳话。
　　而后在《红楼梦》中，探春因感柳絮飘落而起意在闺阁中结“海棠社”，几经轮转后，林黛玉又提议结社“桃花社”，故事来源应是于此。而书中也几次以海棠社发起人探春取号“蕉下客”，桃花社发起人林黛玉专注于一个“蕉叶杯”作为暗示。

　　（二）瑶池宴罢紫禁诠
　　徐家有女初长成，素雅大气的徐灿便许配给陈之遴为继室。《家传》中记载说：“素庵公原配沈夫人早世，请继室于徐。时素庵公举孝廉三年矣。”此外，陈元龙所著的《家传》中还提到新婚后的徐灿，是“既结缡，事舅中丞公、姑吴夫人至孝。”由此可见，徐灿与陈之遴算是表亲关系。
　　陈之遴字彦升，又号素庵，出身是海宁的名门望族。年轻时曾与当时的东林党人、复社名士钱谦益、吴伟业、陈名夏等人结交，当中，钱、吴两人都位列明末江左三大家的名士，而至于陈之遴的诗情，邓汉仪在《诗观三集》称“其诗雄浑清壮”；徐世昌于《晚晴穆诗汇?诗话》赞 “七律才情飙举，实过梅村”，可见是得以服众的。
　　陈之遴考中举人后，曾分别于崇祯元年、崇祯四年、崇祯七年先后应进士试，然而均未考中，其诗集中亦有《戊辰下第作》、《辛耒下第作》、《甲戌下第作》三诗为佐证。

　　终于，崇祯十年苦尽甘来，得以高中第一甲第二名进士。此时的徐灿留有一首《满庭芳》，题为“丁丑春贺素庵及第，时中丞公抚蓟奏捷，先太翁举万历进士亦丁丑也”。
　　“丽日重轮，祥云五色，噌吰玉殿名传。紫袍珠勒，偏称少年仙。最喜重华奕叶，周花甲、刚好蝉联。泥金报，龙旗虎帐，歌凯沸春筵。
　　瑶池初筵罢，冰肌雪骨，文采翩然。拜木天新命，紫禁亲诠。道是鸡窗别夜，从今始、再理芸编。篝灯话，丝纶世掌，何以答尧天。”
　　金轮滚滚，云彩祥云，高官紫袍，又是才貌佳郎。殿前恩宠，前途无限，当中满是溢美欢喜之词，不难看出徐灿可此的欣喜之情，亦可说夫妻二人的琴瑟和鸣。
　　另一方面，按《家传》与徐灿的诗词为证，以及关于徐灿时隔八年后产子为依据，当时的“请继室于徐”并非是徐陈二人的成婚时间。


　　从陈之遴的书卷气息，与徐灿《满庭芳》一词推测，两人婚后应是琴瑟和鸣，情趣相投。
　　徐灿的《拙政园诗馀》系陈之遴亲手编次，并为作序。因而陈之遴曾在自己的诗集《浮云集》中曾说：“湘苹爱余诗愈于长短句，余爱湘苹长短句愈于诗，岂非各工其所好耶？”
　　赌书消得泼茶香，原来并不是仅李清照与赵明诚的一段佳话。陈之遴更在《拙政园诗馀序》中追述，他自“丁丑通籍后”，与徐灿“侨居都城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阴如车盖。**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欢树一株，青翠扶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夏月吐花如朱丝”。
　　三春且过，合欢花开，参差花影，脉脉抽丹，碧色亭亭，纤纤铺翠，开花复卷叶，缕缕朝随红日展，蝶绕西枝露，朝开暮合，如云似霞，宛若仙姬织锦绣，让人恍然如梦。这花昼开夜合，恰似人世间夫妻相爱，伉俪情深。
　　前有古槐倾盖，后有合欢花开，环境清幽，如诗如画，夫妻二人，自是闲时登亭，右临小丘，望西山之风景，观朝夕之风月，好不惬意。

　　陈之遴亦曾在一首题为《和湘苹旧邸感赋》的《风流子》下片回忆当时的生活：
　　“当年为欢处，有多少、瑶华玉蕊迎眸。日夕题云咏雪，不信人愁。
　　正密种海棠，偏教满砌，疏栽杨柳，略许遮楼。只道多情明月，长照
　　芳洲。”
　　而徐灿《风流子》原作的上片，及后来的《唐多令?感旧》词中也有“记合欢树底逡巡，曾折红丝围宝髻，携娇女，坐斜曛”这样的语句，可见缱绻相守，诗情相伴是对当时的画面最好的描绘。
　　与李清照和赵明诚这对以把玩金石为乐的伉俪不同，徐灿和陈之遴的夫妻生活是颇多诗词唱和的。
　　李赵两人的诗词唱和可见记载的便是李清照的代表作《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相传，赵明诚看到这阕词后，自愧不如，但还是想胜过妻子。故而，谢绝宾客，闭门不出，忘食忘寝三日夜，填了五十阕词。然后把李清照的词也混在一起，给友人陆德夫看。陆德夫再三细看，然后说：“这一堆词我看就三句好！”赵问：“是哪三句？”陆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实际上这三句正是李清照所作。
　　由此观之，李赵二人虽说是夫妻间的互诉衷肠，但当中未必没有一丝争强好胜之味。而此后的夫妻生活中，也未曾见得李赵二人之间有佳作唱和。

　　据说，年仅弱冠的赵明诚午睡时在梦中看到一本书，醒来记住这么几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父亲赵挺之后来为儿子解梦说：“看来你要娶一个能写词的才女为妻！‘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不就是说你将要做‘词女之夫’？”
　　因而，背负在赵明诚身上的，更多的，是“词女之夫”这层名声。
　　另一方面，赵明诚的兴致情趣基本上专注于金石一类，故而闲话诗情这一方面自是不如身为诗人的陈之遴和词女徐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