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襁褓以苍白为底、惊惶为基。
其时年幼如我，甫一睁眼，只见满目悲凉枯槁。孑然天地之间，无以为依。



（事情过去已有几月，我自是不愿去做这往伤口上撒盐的事情，便借了探望辉白的缘由。及到了府前望着那漫天的白色却是无端的生出了几分别的滋味在心头，叫阿鹤按规矩递了名帖过去，说是要拜访嘉扬福晋。手指攒紧了衣袖，但依旧觉得那呼啸着的风一点点往身体里钻，让脑子都跟着疼痛起来。细小的粉雪撒在我的脸上，在我伸手拂去它之前便已然静静融化，只留下一阵阵的细微的寒意在脸上蔓延开来）
（我竟然是有了想哭的念头，寂静的街头，连行人都不曾有，自是没有一丝的声响，让我疑心起是不是病久以至于耳朵都坏掉了。这里似乎被所有人选择性的遗忘了，只有我和阿鹤静静站在风雪里，望着那扇不知究竟何时会打开的大门，等着那个或许就不打算见过的远姐姐）

（又下雪了，我想起那年冬日在园子里头，我那半坛子蜜饯的话。可到如今，我连那半坛也无了。）
（府里虽不比从前，规矩却也没坏。玉郎虽不过那么一点儿大，也有自己的院落了。加之我前两个月里身子不好，常常顾不上他，便都养在这儿。有时候我也来看看，心想这个院子的名字是他点的，便莫名欢欣。如今入了冬，天愈发冷，我便回了嫡福晋来，把玉郎的起居挪过去几日。再悄悄地叫枕官她们从耳房搬到外堂来睡，大家一关屋门凑个暖和。）
（绛都正在收拾那炉子，才把里头炭夹走了，寻思着把这一个收起来。我看着她做活儿，一壁留心着正在边上小榻上左爬右爬的小团子。他不粘人，近来愈发不喜欢人抱。秀姑娘劝我说小子都皮得很，不疼人。我却总是害怕，总觉得他在怨恨什么似的。恨我吗？他凭什么？可若是恨他们，谁又能替他解这个恨。）
（我的日子这样差，却没想到依旧有人要来看我，我给吓得不轻。她同盈姊姊不一样，一来亲戚隔得远，总归不是一个姓。二来她年纪小过我，我不想叫她瞧我的落魄形儿。我生生别过脸去，嗓音是哑的。）
怎么不说一声就进来的？我忙呢，小丫头们在我那院子里炉子下埋了地瓜吃，你同她们闹去。
（她领口上还撒了一片盐似的，我却也没说给她掸掸。又能怎样呢，我就是这么个人。）

（我不知在风雪里等了多久，看着雪一点点落大，寒意亦一点点明显起来。到最后连指尖都变得泛白，阿鹤站在我的身侧，眉头紧锁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着她这副难得的模样，低低的笑了出来，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门终究还是打开了，下人们好奇的打量着我，大抵是在猜测我来做些什么。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是来做什么的，但我清楚的是倘若我不来一趟，这愧便是终身的。及进了屋，瞧着她冷淡的模样听着她嫌弃的话语，那些之前在我心头滚了无数遍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也只得硬生生的逼回去）
福晋……
（我低低的唤了一声，便再是难说出别的话。我一贯觉得自己虽不说上是极聪慧却也决计不是嘴笨的，只是现如今我却想不出这样的场面究竟该说些什么。各种各样的情绪在心间滚动着到最后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雪越发大了，我亦越发觉得冷了）

怎，怎么了？
（我听她不同我争，还学着从前的厉害样子提着眉骨去看她。可我忘了我如今眼底积了一对乌青，藏得东西太多，泪珠儿还没来得及湿透眼眶，就落下来。丢死人了，我心里一个劲儿地委屈，反倒更止不住眼泪，声音也不对了。）
枕官她们素日里还叫我一声格格，你倒是改了口了。这一句，可真告诉我世殊事异。
（我总觉得她年轻，性子不稳，同我似两个不倒翁似的撞在一起，乱得不行。若是君君来，虽扎实，却硬得似堵墙，我即使站得住，也要落下一身的伤。盈姐最好，棉花似的人物，稳当又服贴。我给盈姊哭过了委屈，心里便很清明，再没第二次了。）
（可如今这样，又算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管了。声音放柔了，帕子碾过眼角，泪光给遮了。我唤了一声茶茶，而后又道。）
你的命好啊，好啊……来，过来坐着，让我好好羡慕羡慕你。

我纵使不想改口却也只能这么唤你
（我仍旧是想唤一句格格亦或者再放肆一点喊一声远姐姐的，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这样的局面，这样的情势，是容不得一丝的错的）
（瞅着她乌青的眼圈，眼中盈盈的泪光，倒好似她小小的身躯已是承载着无数的委屈，再多一分便足以压垮。我想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但那手却缩在袖口里始终没有伸出去。我想她是不甘不愿让我看见她这样失落的模样的，远姐姐，究竟是怎样的苦楚把你变成了眼前这般样子。我想开口问问，但始终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的，更何况答案早就在我的心中不是）
（她仍旧唤我茶茶，却早已不是昔日那娇柔婉转的语调。这世事变得真快，她成了失了夫的妇人，我亦是国丧之后便要嫁做人妇了。她嫁出钮祜禄府，我要嫁进钮祜禄府。我们总是要擦肩而过的命。这世间再难有昔日的表姐妹情谊，也再难有几人唤我一声茶茶。我握着她的手，坐在她的身侧，低低的答了她的话）
命什么的，谈不上好坏，即便不如人意却也只能就这么活着

（玉郎一身的小衣小裤，却也是素白。他还在我腹中的时候我给他做的那些，却是一样也用不上的。我在他衣裳的下摆上绣了朵花，也算是添点喜庆的意思。）
（我把他的衣裳展平了，这才把他安抚下来，歪着脸傻笑。我看了看他，把他举过去。）额娘哪有嫌儿子的事辛苦的，我横竖也无别的事情好做。来，你抱抱他。听说大哥……我是说堂哥府里添了丁，连二伯家的那个小堂弟都当了阿玛了。茶茶，你看着日子过得多快，我们钮祜禄府又有了新的宝贝了。说不定日后，你还要给那两个宝贝添上个族弟呢。
（她眉间簇得紧，我的话却没停，一串说下来，仿佛还是当日伶牙俐齿的远格格。我抿了抿嘴，待笑不笑的样子，看她一眼。）
你的性子总是这样。可是，你总归不是一个人闷头过日子……为了那么点念想，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可尝到甜头了？
（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总是向着我，安慰我的心思。她跑到我这儿来，背了多大的压力，心里又藏着多少委屈？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不能给她个笑脸。）

（我接过玉郎抱在怀里，他倒也乖觉只瞪大眼睛打量我，不似那些堂兄的孩子们一般到了我手中便是放声大哭，好似有千般的委屈在心头。这样小的孩子，连眉眼都是小小的，在我的怀中安静的躺着，让我的一颗心都变得柔软的如同一池春水一般）
（她说到那两位表兄的孩子，我刚要开口答她话便绕到我身上，族弟两字就像是梳齿一般扎在头皮上，疼得难受。一直蹙着的眉越发拧的厉害，只垂了眼帘答她的话）
你想的太远了些
（就当我是认死理吧，我从不奢望能从我那表哥也就是我那未来的夫君那里得到半分恩宠，他若给我我自是感激，若是不给我也不争。有些事家里人处心积虑瞒着我，我却又怎能不知。我那未来的夫君是有感情极好的妾室的，我一个无端端驻足的人，莫说旁人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讨嫌的很。我这样一个人，总是把无数的心事埋在心底，若是有了孩子恰巧性子又随了我，我只觉得那孩子未免太苦了些。但是这些念想终究只能藏着心底，纵使是远姐姐也是说不得的）
（最后的话轻飘飘入了我的耳，我只是一笑，半饷才开口答了她）
未曾尝到甜头，却也不曾吃到苦头
（我无端端想起阿鹤来的路上说与我听的话：格格不去见是本分，见了是情分。我自是不奢望从她这讨个笑脸的，我只是图个心安）

（她虽还是个在室的小格格，我却也很放心她的性子，定能将这孩子抱得稳当。我提了手，在那几盘子点心上头游移不觉，还是收回手来笼着，对上她眼光，问道。）是我看得太远，还是你总低着头不愿抬头呢？
（我思忖着我的话定是戳着她的心口的疼，她眉眼不过那样淡淡模样，既不见喜气，更连一丝少女桃花色都没有。我那堂弟素日的人品行为，我也曾听说过些个。虽说我心里头只当大哥是最好的一个，但他应也不会叫这丫头受了委屈。我挪了挪身子，收了收眼里一点发冷的颜色，开口。）
你家里的意思，是留你过了这个年？你怎么也不在家里好好待着，整日的出门？
（我舌下存了玲珑心思，吞了一句没问她怎么偏偏还要来我这地方。她到底是望族之后，家里也有眼睛盯着，没道理来这儿受我言语的压排。我自己心里有鬼，本就该闭了门别招惹事儿，可她却来了。我把她身上错处挑了个遍，心里头却很怕她被我气走了。这么一想，笑得也讪讪的。）
哪有苦头，我这里的苦，早叫我自己吃尽了。你看，我给你茶果吃，还把玉郎给你抱呢。

（再怎么不愿抬头不也活了这么多年。这是我心底的答案，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只抱紧了玉郎，逗弄着他，手指摩挲着他白净的脸庞。好似不曾听到她的话语一般，我想她是明白我的，亦是猜到我心底的答案的）
恩，过了这个年。我何曾整日的出门，不过是成日下雪下的烦了便出来走走
（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是无暇他顾的，我生病的事她又何曾知道。眼下说出来只叫她平白无故添了几分担忧，更何况传到别人耳里指不定要说我刻意卖弄了。这有违我的本意，便也压下不谈）
你看玉郎多可爱，一点都不怕生
（一面说着一面将玉郎转到她面前，玉郎瞅见她，竟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讨人喜欢的很）
（我总觉得，幸好还有这个孩子，她的日子也就不至于太难捱，也还有点盼头。不然会是怎样，我想都不敢想）

（我见她没答话，心想着反倒比她冒冒失失顶一句嘴好。她怎样选怎样做都好，只要自己有觉解，不是蒙着眼睛涉水便好了。从小见她便是如此，也能说能笑得不过于老成，可心思一直极淡泊。我不曾有福气问过姑父的安好，却瞧着二姑母持家多年，并不像她。）我听着便像说辞，雪天里方出来透气的，我看独你一个。
（默然又转了许多心思，却没留神她已把我那宝贝玉郎小脸揉遍，敛了敛眉伸手作势要抱回他来。）
是他不见外，还是你不见外的？原还想着回头教他说话时加上这一句淮小姨，如今看着可是不必了。你再捏，我们玉郎脾气好，我可不容你！
（话里有三分嗔怪，刻意提了来吓她，却着实费了自己一番力气。原本冷着个脸，这么一提气倒是红了三分。）

独我一个又如何，我素来爱干些旁人不爱干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话说着，便把玉郎交回她手中。到底是病刚好，抱着这么个小孩子久了竟然也觉得倦怠起来，手腕处有不甚明显的酸痛感浮现着。就好像有些心思，若隐若显的在心头浮动着，虽不至于乱了念想，久了却也是觉得烦的）
（她摆出一副吓人的模样来，我却是觉得高兴起来。纵使世事变迁，她到底还是原来那个会佯装生气来吓我的远姐姐。挑眉看着她，眼里却是隐隐的笑意）
不捏不捏了，捏坏了你的宝贝我今儿可就不用回去了
喏，那儿不是有个火盆么。我看你啊，怕是打算烤了我的，可别当我不知道
（端了杯茶在手里，茶水滚热的温度自杯壁一点点传递到我的掌心。我望着窗外依旧大的雪，心情却没来时那么糟了）

（声调一沉的时候，流水似的话便出了口。）是，我知道。
（我自她手里接过玉郎，便叫秀姑娘抱着去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手有点发颤，指尖一碰也觉得冰凉。她才这么点年纪，又不曾听闻是积弱的，不知怎地神色这样差。她没看出来我的心思，我遍不开口，静静地想着。心头蓦地一惊，我想恐是那句话叫她不自在了，她不明说却自己怄得很。这么着坐着，大家都烦，我索性自己开口解了围。）我事情还多，要挪地方呢，你早点回去。记得……
（记得来瞧我。）
（我把话吞进心里，想着还是别逼她太紧了，人家的心思我怎么能左右。）

（倦极了，只有脑袋因为疼痛还是清醒的。我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出来，声调亦是压下去几分）
那我先回去了，你记得照顾好自己……不然大家都惦记你
（我没有说如果方便我会来瞧你的，虽然我是这样想的，但是我自知此次过后怕是再难有下次了。世事已是这样糟糕，又何苦许下一个怕是不能兑现的诺言。我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手，最后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漫天的飞雪迎面而来，落在我的肩头，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凉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