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自由自在谷生活】
第一章：迷梦
晌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射着整个浩瀚的林海，暖风吹过起伏的绿色波涛，沙沙作响。蝉躲在浓密的叶丛中底底鸣叫。使人更感到火烧火燎般的窒息。
尺素合上手中的医书，懒懒打了个哈欠，转头向窗外看去。外面是参天的古树，荫翳蔽日，松涛阵阵。绿风吹进来，飘进几片碧绿的树叶，随风卷起她红色的纱衣袂。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带着淡淡花香的空气，感受着这份安逸与平和。一年来，这里生活静好，无一丝尘埃。然而就在一年前，她还在出任务，演绎一场血腥的屠戳。组织的背叛，突变的风云，却使她落入生死两重，悠悠转醒时，竟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女童，来到这一个古色古香的地方。
轻轻抚开落在腿上的绿叶，尺素站起身，收起医书，缓步走出屋子。刚跨出门，只觉一阵清风徐来、花果飘香。放眼眺望，远处有一潭碧湖，此时五月初的时节，湖边的柳树都垂着长长的枝条，随着清风来回荡悠着。一株最为葱绿苍翠的柳树下，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白衣少女正蹲于湖边，一旁是一堆唯有红白两色的衣物，她正在捣衣，这样望去不由想到了她的脸颊上会淌下透明的汗水，晶莹闪亮。
这少女便是尺素的师傅，忘情谷的谷主——纳兰静若。年仅十四岁，可那一手医术却令人目瞪口呆，江湖上胜传有起死回生之力的“夺命医仙”便是此人。那日尺素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少女，正在给她的伤口擦药，她身上的伤痕是她来到这里时便有的，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也不知曾经历过什么，遍体鳞伤，而师傅也只是偶然运见她，将她救醒罢。如今伤是好了，只是身上的毒还未解，喝了半年的汤药，那苦涩的味道时时萦绕唇齿间，令人作呕，难以忍受，可是一旦停止服药，毒又会发作。“锥心骨”，蚀骨磨心，若要压制，非用天下百味烈药配伍成汤，经年服用，若要解开，迄今怕是无人能够做到......是什么样的人，给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下此毒药，何其残忍。来到这里，若不是运上一个神医师傅，她早就该活活痛死了。可天下终究没有免费的午餐，上天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则让她忍受这蚀骨磨心的痛。


幽幽叹了口气，尺素启步走向湖边，在白衣少女身边蹲下，随手拿过一旁一件衣服，跟着少女搓起衣服来，复又抬头看向少女，开口问道：“师傅，徒儿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嗯。”纳兰静若答道，声音不冷不热，听不透其中感情。
“刚才我在书上看到一种草药，名为九茎仙草，据说极其珍贵，可书上却没说明此草的功效，师傅可知？”尺素一边问一边将手中的衣袍放入湖中让清水将其浸湿。
“九茎仙草？”静若略一沉吟，回答：“此草的功效是降温解暑、清心去火，必要之时还可续命。”
尺素愣怔地看了静若，良久，笑道：“师傅知道的真多，佩服！佩服！”
“好好随我学医，这些岂会不知。”静若话说得冷冽，可低头捣衣时，唇角还是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尺素抬眸间，正撞上静若这低垂眼眸唇角含笑的一幕，一瞬的愣住。这个清贵冷峻的少女，外表看似冷冷淡淡、与世无争，可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美丽，却足以令人情动，仿佛黑夜里的昙花，每个不经意的开放，仅仅只是那么短暂的一刻，却比任何一花都要高贵、优雅、美丽。
她张了张口，才又一次问道：“师傅，这忘情谷中就没有一个仆人吗？”
闻言，纳兰静若手下的动作一滞，一瞬间又恢复之前的从容淡定，说道：“死光了。”
尺素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却没说什么，只是埋头静静地洗衣服。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难怪小小年纪便懂得那么多，性子也显得冷淡。
一堆脏衣服，便在两人的一阵沉默中洗完了。
纳兰静若捧起一木盆干净的衣物，缓缓走向竹院边那一排排竹杆搭起的晾晒衣服的高架，将衣裳一件一件的晾上去。许久，不见尺素过来帮忙，便转头看向湖边，只见那人依然蹲在湖畔，凉风吹起了她红色的裙角，纯美而飘逸。她却不在意这些，静静地看着湖面发呆，也不知在想何事，静若困惑地皱起眉，朝湖畔唤道：“尺素，你在做什么？”
蹲在湖畔的那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将视线从湖里那几条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鱼身上移开，看向远处的纳兰静若，咧嘴笑问：“师傅，我看日头已将近傍晚，就快到用饭的时辰了，我见这湖里的鱼又大又肥又鲜又活，要不晚饭便吃鱼吧？”
许是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刚才那几条围在一起的鱼突然纷纷四散开来，藏入泥土水草之中。


静若听完尺素那一番话，不由得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天空的太阳，此时不过晌午，离傍晚还远着，许是那徒弟见湖里的鱼又犯馋了，唉，也不知她究竟收了个什么样的徒弟。看着湖畔那个红衣起舞的女孩子，隔着远远的距离都仿佛能感受到那人投来的渴盼的目光和看到她唇角那垂涎三尺的口水，静若轻蹙起眉，半晌还是只能点头允许：“随你吧。”
闻言，尺素立时大喜过望，再次将目光转到湖中，虎视眈眈，惹得湖中的鱼儿急得乱窜。良久，只见她挽高了袖子，一跃而起，跳入了水中，水珠溅起，衣袍顷刻间便湿透，她却毫不在意，俯身将手浸在水中随着鱼儿乱游。
嘿！小师傅养的这几条肥鱼她可是盯了很久的，如今终于得到师傅的允许，怎么可能会放过这几条欠咀嚼的鱼儿呢，当然是要捞出水面，再切切洗洗，最后下肚为粪啦！
脚上忽然感觉有些痒，尺素低头看向小脚，一条大而肥的鱼儿正无声地“亲吻”着她的小脚，她不由得又是一番感叹：啊，这鱼儿真勇敢，看在你这般勇气可嘉的份上，姑奶奶我赏你整条烤着吃，不要切成一片片吃，嘿嘿，言外之意也就是给你一个完整的鱼骨头啦！
小心翼翼地将手浸入水中，准备扑向那鱼，那鱼却突然灵活地游开了，使她扑了个空，正好此时一不小心被湖中的石块绊住，她“扑通”一声便全身栽进了水中。
远处的纳兰静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顿时笑逐颜开，不怀好意地在心中咒骂：活该！
她正偷乐着，湖畔却响起了一阵欢叫声，她一愣，循声望去，竟是让尺素抓着了一条又肥又大的鱼，正得意洋洋地拿着鱼向她炫耀着。静若的脸立刻便黑了下来，丝毫不见之前的喜形于色，半晌，她却还是只能认命地叹气：用心栽培的鱼，最终却是成了徒弟的盘中餐。
她撇了撇嘴，移开目光，拿起木盆里最后一件衣裳，正欲晾上去，却见尺素抱着那条大鱼，不知何时已来到她面前，一脸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湿嗒嗒的衣裳紧紧地粘在了身上，裙角沾上了荷叶泥土，看得静若越发恼火，干脆放下手中的衣裳，叉腰数落道：“还不快去换件干净的衣裳！”
尺素嘟起嘴，心中有怨，但看着纳兰静若却无法说出，只得嘀咕道：“我去换衣，拿谁来煮鱼啊？”


闻言，纳兰静若眸中精光闪过，语气也缓了下来:“我来吧。”
“嘿，好！”尺素立刻将鱼送到静若手中，转身一蹦一跳跑进了木屋中换衣，只是静若没有察觉到，她从她身边走过时，唇角勾起的浅笑，看似狡诈的笑容。
见尺素已进了屋中关上门，静若这才不紧不慢地捧紧手中挣扎的鱼，走向湖畔。
来到湖边，她回头又看向那阳光下绝美的小屋，见木门仍紧闭着，这才松了口气，将手中的鱼放回湖中，岂料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那熟悉而欠扁的声音：“啊！师傅，你干什么啊？！哇啊啊......”然后只听“扑通”一声，一抹红影快速闪入水中。
静若一时吓得坐到了地上，愣怔地看着水中那个“抢救”鱼儿的徒弟，好一会才魂神归位，连忙站起来，拍掉沾到衣袍上的杂草，一拂白袍，保持平日的矜持、出尘、淡定，对湖中人儿厉声说道：“你还要换几件干净的衣裳才满意！”
尺手下的动作顿住，抬头略带不满地看向伫立在湖边一身白衣翩翩的师傅，面含愠色，她早就猜到师傅会这么做，只是速度到底还是忙了点，她开口反指责道：“师傅为何将徒儿好不容易捉住的鱼放生，不是答应要生火煮鱼的吗！”哼，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而已，谁没看见刚才那一副蹲坐于地、惊魂未定的傻相貌，还白衣翩然、淡漠出尘的绝世冰川吗，以为姑奶奶我不懂你啊！
这回倒是静若哑口无言，看着尺素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以“轻咳一声”解决了这尴尬的场面，低声说道：“赶紧出来换件衣袍吧。”说完转身拂袖离开。
尺素看着自家师傅那小小的身影，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师傅刚才那一声尴尬的轻咳。她沾沾自喜着，起身走出湖面，也不理会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踏着一条泥路，两手放在身后，却不是往屋中走去，而是向森林的方向走去。一阵风卷起地上的烟沙，衬着她的背影，放在身后的那两只白皙粉嫩的小手里，一条挣扎着的肥鱼被紧紧掐住。
“嘿嘿！师傅，你的小肥鱼最终不还是落到了姑奶奶我手中......”


第二章：潺寒
尺素刚踏入森林，一阵带着清香的风便迎面而来，四周全是绿色，高大伟岸的古树青翠欲滴。铺陈开来的一汪青风，恰似上好的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呈现清幽。
她把鱼扔到地上，捡了些树枝堆成一堆，又在旁边围上一些石块，便找了个干净的地儿靠着身后的老树坐下，身子向木柴堆倾去，从衣袖里拿出火石，好不容易才点燃了火，只见火苗由一点逐渐变大，发出“噼啪”的声音，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长枝从鱼身上穿过，执起来不停地在火上翻烤着。
也不知一直这样翻考了多久，却还是烤不熟，她脸上呈现几分不耐，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转而将手中穿着鱼的长枝架在篝火上方，又反复看了一遍，确定这样能烤熟后，才放下心：“这样应该也能烤熟吧，先看会书。”回到大树下，拿出随身携带的医书，翻开来仔细地阅读。
才看了一页，便觉眼睛有点酸，她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向篝火处，见鱼仍未有起色，便合上书本，安心地躺在树下，闭眼养神。本无意睡觉，只是才刚阖了眼，便有一阵睡意袭来，不知不觉便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一旁的篝火燃烧着，袅袅轻烟升上森林上空，飘散开来。
茂密的枝丛中，传来缓缓的脚步声，一个白发少年披着一件雪白色披风，在枝叶丛中穿梭着。远处飘来一阵烤鱼的香味，少年脚步顿住，眉毛轻蹙起。这山谷中怎会有人烟？
他加快脚步，白色的长发随着微风翩翩起舞。不过走了几步，便见他蓦然停住脚步，红色的眼眸望着几米外一株傲然挺立的大树下，一个穿着红色纱衣的女童闭眼躺着，她似乎睡着了，散乱的青丝随风飘动，她的手边放着一本书，被风吹开来，一页一页的翻动，发出“嗖嗖”的声音，一旁的篝火烘烤着鱼肉，苒苒火光将她白净柔嫩的脸庞印得几分虚渺而不真实。
少年眼中闪过惊愕，只见他向那大树下走去，掠过篝火时，皱眉瞥了眼那枝烤鱼，眸中厌恶闪现。看向树下的女童，她安静地睡着了，似乎做着美好的梦，唇角挂着一丝甜美的笑容。一阵清风拂过，从她身上传来一阵清脆悠扬的铃音，少年看向她的脖颈，白皙而略透粉红的颈间，挂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风铃，只要风吹过，总会响起一阵悦耳的铃音。阳光透过枝叶暖暖地洒在她身上，印下满页晃动斑驳的光影。她的嘴唇突然动了动，隐约能听清她低喃的梦语：“烤鱼。”


少年勾起唇角，浅浅一笑。他蹲下身来，盯着女童恬静的睡颜，眉头微蹙却透着一股潇洒与英气。清风温和拂过面颊，留下淡淡的兰花馨香，带起垂落在他肩上的白色碎发，轻轻扫过女童的脸庞，也许是发丝弄痒了她，她突然伸手拍掉了他的发丝，口中喃道：“好痒！”
少年唇角的笑意越浓，正当他的视线移到女童的眼瞳处时，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眸中闪着犀利而不可捉摸的精光，直望进他的心里去，一瞬间四目相对。
......
尺素猛地睁开眼睛，清明的眸子对上一双清澈的红色瞳仁，那眼瞳中盛满惊愕与趣味，她睫毛垂下，掩盖住眼中那不由自主就会露出的冷锐与傲气，取而代之的是平日的玩世不恭，复又想起什么，伸手揉了揉眼睛，只是这转念之间，却见刚才那双美丽的眼眸变成了一双圆溜溜的红色兔子眼睛，她才松了口气，忙靠着树坐起来，低头看向趴在她身上的一只雪白的兔子，自言自语道：“我说呢，怎么可能会有红色眼睛的人，原来是我看错了，是一只兔子呢！”
说着她便将那只仍趴在她身上的兔子两个长长的耳朵吊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番后，困惑地自语：“不过这兔子还真像刚才幻觉的少年。”
“这好像还是一只安格拉兔呢！”
她轻轻抚摸着手中光滑且毫无瑕疵的皮毛感受着摩挲间那细腻舒适的感觉。
兔子那双红眼无意间扫过她的脸，便猛地对上她闪着异光的眼睛，一种不好的预感从他心间油然而生，他压下心中那感觉，这时却听见那红衣女童突然说道：“这毛摸起来手感真不错，不知道卖到集市上能换多少钱回来？”
兔子立刻抓狂起来，在尺素手中不断挣扎着。
尺素更加抓紧他，生怕让他从手掌中挣脱开来，看着他的模样，怪嗔道：“这兔子莫不是疯了吧！”她这话刚从口中滑出，便见兔子突然安静下来，红宝石般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得尺素莫名升起一阵心虚感，总觉那兔子的眼神中含人才该有的埋怨与怒意。


“死兔子，要是再用这种眼神看我，小心我将你的毛拔......咦，怎么有股焦味儿？”她用力嗅了嗅，那原本还带着淡淡花果香味的空气突然罩上了一层烧焦味，她起先还一脸茫然，不出多时，心兀自猛跳了一下，机械地转头看向旁边的篝火，只见火焰上用木枝架着一团黑糊糊不知是何物的东西，霎时间林中震荡了一下，一群飞鸟从森林中慌慌忙忙地飞出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叫随之响起：“啊！我的烤鱼！”
尺素连忙抛下手中那只兔子，快速地飞到那即将燃烬的木柴堆旁，颤抖着手拿起长枝，泪汪汪地看着长枝上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起先是不敢置信，最后则演变成手举烤鱼、对天哀嚎、泣不成声：“啊！我的鱼啊！我心心念念的鱼啊......”
兔子看着那个蹲在寒风中仰天感概悲歌、哭得不亦乐乎的红衣女童，要多鄙视有多鄙视，他不由得背过身面对着树干，似乎看着树干比看尺素要好得多了。
谁料他刚背过身，便觉身后射来两道恐怖的目光，他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小心地转回去，果真是那个女童正盯着他，目光凶狠，仿若还发的阴森森的寒光，她突然伸出舌头舔过自己的唇瓣，发出“嘶”的吸口水声：“怎么就忘了这里还有一只野兔呢，虽然烤鱼没了，可好歹还有兔肉啊！”
兔子装不下去了，气得怒火冲天，“你......”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只是憋红了脸，一副怒气填胸无法遏止的模样，愤愤地瞪着尺素。
尺素看着那兔子的每一个神态，心中蓦然一惊：这兔子好像很通人性啊！
想着她便再次抓起兔子的两只耳朵，看着兔子的模样，食指放在唇边轻轻擦过，似在自思忖着什么，突然她喃喃自语道：“真的很像！”
兔子心中立时一紧张，盘桓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不安。
尺素看着他，唇角轻勾，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一瞬间，柔若蚕丝的白发轻轻扫过脸庞的感觉，毫不虚假；那一刹那，与那双殷红美丽的剪瞳对视，眼里的震惊与兴奋，那么真实。那个少年......世上有妖吗？
尺素放下他，眉间潜藏着一份独特的傲气，语气冷锐却又颇带命令的意味：“你以后就跟着我吧。”兔子抬起眼皮，诧异地看着她此刻的神情。
琢磨不透的目光，铿锵有力的语调，还有......让人钦服的傲气，这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所该有的，他突然想起那一刻的四目相对，那双眼中明显毫无遮掩的冷锐与似乎习惯了的防备，令人怦然心动！


“跟着我，姑奶奶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可不过转念间，那红衣女童又恢复了之前的调皮谐虐，转而对他调侃道。
兔子看着她，嘴角不禁有些抽搐。
“哦，不过，”尺素又补充道：“倘若跟着我，还有个事儿，便是如果有一天我饿到不能再饿时，你就是一只待宰羔羊，呃，应该是待宰小兔！”
闻言，兔子对她翻了个彻彻底底的白眼！
“嘿嘿！那我以后就叫你潺寒啊。”说完她抱起兔子便转身离开了树下，轻风卷起她欢快的歌声，带着些许欠扁的意味：“我有一只小白兔我从来也不吃......”


第三章：静夜（上）
尺素刚走出森林，远远地便看见纳兰静若坐在湖畔，纤细的手往湖中抛着石头，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下来，暗黑色的夜空，挂着一轮清冷的月，冰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宛若清波荡漾的溪流，亦如同她的人一样清冷。
尺素走到她身后，凉风吹起她白色的衣袂，孤傲而清冷，尺素看着这抹白色的背影，笑意刚刚到达唇边，突然便凝滞在一处。
师傅的背影，很孤单。来到这里，师傅是第一个给她温暖的人，当她睁开眼睛对上师傅那两潭碧湖时，她就知道，师傅藏了太多的秘密，所以，当师傅第一次扶她起来喂药时，她就决定要让师傅笑，是发自内心最快乐的笑，而非苦笑或冷笑。因此她抛掉了前世的无情、嗜血，以一个十岁女孩真正所该有的童真，面对师傅，面对尘世。
“师傅。”她红唇轻启，低声轻唤。
纳兰静若手下的动作一滞，拿着石头的手停留在半空，一秒过后她又将手中的石头抛进湖里：“你去哪里了？”
尺素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走到静若身边坐下，脱掉鞋子，将小脚浸入湖中，踢着湖水，在溅起的水珠中对静若笑着说道：“师傅，你看，我在森林里捡到了一只兔子，很可爱吧，它叫潺寒！”语毕将怀中的兔子抱起来举到静若面前。
“哦。”纳兰静若瞥了眼面前雪白的兔子，淡淡应道，正要伸手将潺寒推开，却不经意间瞟见面前兔子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如刀似箭的光芒，她一怔，随即勾起唇，仿若狡诈，将潺寒从她面前移开，没再说什么。
“师傅不喜欢潺寒吗？！”尺素见她又将手中的兔子推回来，虽然早就猜到如此却还是有点失望，一时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过了一会，她又突然来了精神，看向静若两眼发光，欢快道：“师傅，徒儿唱首歌给你听吧！”将手中的潺寒放到草地上，自己则站起来，拍拍衣服，清了清喉咙，开口唱道：“我有一只小白兔我从来也不吃，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带它去烤鱼，我手里拿着小肥鱼我心里正得意，不知不觉哗啦啦啦肥鱼烧焦哩......”正要继续唱下去却突然感觉脚丫子一痛，尺素低头看去，正见潺寒蹲在她脚边瞪着她，嘴里还咬着她的小脚指，吃素一看怒发冲冠，指着他，大声嚷嚷道：“兔崽子，造反了！信不信姑奶奶我真把你解剖掉吃了！”
“扑哧！”她正要一脚踹开潺寒，耳边突然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尺素一怔，转头看向纳兰静若，正见她一点樱唇，露出一抹灿然笑意，一瞬间春暖花开，这一笑如同似雪梨花，淡雅清新，直看得尺素当场愣住。


好一会才回过神，尺素不由自主说道：“师傅，你笑起来真美。”
“是吗......”微黯的声音带上了一分滞涩，直静了片刻，方又若自语般的低喃响起，“让一切落入万劫不复的美貌笑容......要来何用？”
尺素抿着唇，看着静若，两个人静静对视着，头顶的月，被乌纱般的云翳拢住光环，又慢慢扯开挣脱出一缕清辉。
微凉的夜风摇动起湖面，月光照在水面上，银白的光反射在两人脸上，若有似无的美丽。
“静若，告诉尺素你的故事吧，尺素想知道。”两两相望中，她别开头，那人黑白分明的眼里的悲伤，就仿若一簇炽热的火苗，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连锁反应。
这一次，是以朋友的关系相谈。
她前世是在冷漠的环境中成长的，那个人教她无情、嗜血，她是那个人培养的最强大的棋子，每次出任务，都能机智应对，心狠手辣，阴险狡诈，却也因为她是最强的，那个人才杀了她；而这一世，她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拥有了幸福的童年，这个白衣女子改变了她，她开始学会笑，懂得了爱，她想要保护这个给予她温暖的女子，守护这一刻的安逸幸福。
听见她的言语，纳兰静若一怔，看向湖中心那朵最大的白莲，目光有些涣散。
尺素看着她美丽的侧脸，清凉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莹白若玉；映在她的眼里，却若无光，黯淡了。
静若忽然转头看向尺素，神色漠然，语气平稳：“你真的想听？”
她点点头。
静若叹了口气，抬头望月，声音哑然：“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但是现在不能，因为我的故事太长，又太心酸。”
“好，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你知道这里为何叫‘忘情谷’吗？”良久，静若问道。
尺素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忘情谷......忘情吗？
“并不是不想讲给你听，只是我好不容易忘记，不想再说起，记起，等有一天我可以坦然面对时，再讲给你听。”


闻言，尺素莞尔一笑。仰望天边一轮洁白的明月，牵起唇，悦耳动听的歌声响起：“自从经历过那事以后，你都没怎么笑过，不必反反复复想太多，每天都要过得更洒脱，看得透放得下拈花一朵，如果能够多一点点微笑，生命也能够多一点点美好，何必活得那么冷酷寂寥，入夜总为小事而睡不着，如果能够多一点点微笑，快乐也能多一点点围绕，不要等到全球变冷才觉不妙......”（许嵩《全球变冷》）
唱完《全球变冷》，她对静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道：“师傅，多笑笑，你笑起来很美的！”
“笑很费力气的，不想。”静若厌烦地说道，但还是露出一个美得恍惚的笑容。
“嘿嘿嘿，真美，徒儿都差点扑过去了！”尺素笑道，边说又扑向纳兰静若怀里。
纳兰静若本要推开她，却发现她根本不再动了，低头看去，她竟然睡着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天空的明月，脸上的笑意退去，目光变得没有焦距，许久，她突然转头看向一直蹲在草地上看着这场戏的兔子，眼中闪过一抹看不清的东西，她零度的语音响起：“潺寒吗？你把她抱回房里睡。”
草地上的潺寒身体猛地一颤，惊愕地仰视着面前居高临下的白衣女子。
静若瞟了他一眼，可他却在收到她的眼神的时候面色一白，那是个多么恐怖的眼神，也许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黑夜里一道浅白色的光芒闪过，刚才蹲在草地上的兔子逐渐幻化成人形，一个穿着雪色衣袍的少年慢慢睁开双眼。
月光下，少年那张白玉无瑕的脸庞带了几分恍惚，一头耀若星光的白发用着红色的丝带束起了一半，一半披散在肩上凌乱了视线，一袭雪白的长袍在夜风中轻扬，腰间一条红色的腰带松松斜斜地系着，映着婆裟的月影，他如同一株空谷幽兰，孑然绽放。
他俯视着坐在绿如碧毯的草地上的静若怀里的女孩，血红的眼眸里潜藏着灿若星辰的精光。
良久，他走到静若身旁，接过尺素抱在怀里，看着女孩被月光照得苍白的面容，心中一阵难以言说的感受。
移开视线，潺寒抱紧尺素转身向屋内走去，刚走几步，脚步突然顿住，他回眸看向湖畔的纳兰静若，温润如同琴音的声音响起：“你，怎知我是妖？”


“你如果不想死的很难看的话，”黑暗中数枚闪烁着银光的钢针出现在她莹白如玉的十指间，让人不禁寒颤。“那就闭嘴！”
潺寒看着她清冷孤绝的身影，想起她那一刻的眼神，原本清明的眸子亦是消失了光芒，他看向离他几米远的小竹院，启步走了过去。
纳兰静若的视线从天边那轮清冷廖远的孤月上移开，望着院子关上的门，夜风吹乱了她瀑般的黑绢长发，扫过脸，拂过眼，滑过唇，若丝柔软。
“多笑吗，尺素？”
她自语。
脑海中突然闪过当初她走进忘情谷时，那个男子离开前说的话：
当你变回原来那个活泼快乐的女孩时，记住我一直在等你。


第四章：静夜（下）
潺寒将尺素安置到床上，又把绑在床头两边浅蓝色的幔帐解了下来，透过幔帐，里面的人儿若隐若现，显得有些飘渺。
他走到窗边，扯掉上面的青纱帘幔，窗外，柔和似絮、轻匀如绢的浮云，簇拥着天边的盈盈皓月，清辉的光晕射进屋内，时深时浅，若有若无，将他血红的眼眸印得明亮却又虚幻。
他做好一切，正欲离开房间，却听身后幔帐内传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娘——！”
他的脚步顿住，回头看去，幔帐里，隐隐约约看见那个永远一身红装的女孩在痛苦地挣扎着，心中一软，他还是走到床边，将浅蓝的幔帐绑到了两边的柱子上，幔帐一收起，他看清里面的人，她白净柔嫩的脸上布满了泪水。
她在做噩梦吗？
......
又是这个梦。无数个夜里梦见的梦。
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美丽的妇人蓝空般的裙裾被鲜血染红，一直朝着站在远处的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墨墨！快走——！墨墨！”
她狂奔在火海中，手里紧捏着一尺白绢与一枚玉坠，边跑边回头看向离她越来越远的妇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娘——！娘——！”
“娘！女儿一定会为您报仇的！”
每每梦到这里，她总会全身疼痛、心胆俱裂、泪流满面。她想醒来，但是她无法醒来，只能任由梦魇将她侵蚀。这个梦有多么真实，就连梦里她身上的伤口传来的痛都那么真实。梦反反复复持续一整夜，直到黎明，她才得以解脱，然后呢？她不知道——梦里的妇人是谁？为什么叫她墨墨？她又为何唤那人娘？迷迷茫茫，全是秘密。
如此痛苦的梦魇，从一年前来到这里开始一直持续着每夜出现，这比“锥心骨”要更残忍吧，至少它只是每月发作一次，况且还能以药压制，然而这梦魇却不是，每晚都出现，却不能醒......
杀了我吧！杀了我！她很想尖叫，然而出口的却是一声充满仇恨的语言：
“娘！女儿一定会为您报仇的！”


......
“娘！女儿一定会为您报仇的！”床上的人一声嘶哑的咆哮，拼命地挣扎着，白皙如雪的脸庞上淌过无数条“小溪”，亦是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冷汗。她又蜷缩起身子，哭泣的声音如同一场暴雨，淅淅沥沥，永无休止。
他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红色的眸子里全是心疼。
就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刻，她蜷缩的身体突然猛地伸长开来，似乎再也忍受不了，她一声如雷鸣般的惨叫随之呼出：“啊啊啊！”
......
“啊啊啊！”
身后的宅院里，突然传出一声冲天的惨叫，震碎了夜，贯穿过耳。
纳兰静若身形一怔，始终无波的眼瞳里闪过一抹惊愕，她蓦地从湖畔站起，向房子的方向快步走去，行走之间，白衣飘渺。
踏入木屋，穿过一片葱郁的竹林，过了几扇竹门，终于在一房门前停下，静若推开门，几缕如水月光便透过层层叠叠飘扬的淡紫色帷幔落在她绝美的脸庞上，宛若开放在极冷之地的雪莲，让人为之疯狂，却又不敢触碰，因为她太冷。
一阵带着玉兰香的夜风不知从何吹来，吹起了挡在她眼前的层层帷幔，眼前豁然开朗。
纳兰静若睁大双眼，诧异地看着眼前温馨和谐的一幕。
银白的月光下，少年美如梦幻的面容若隐若现，他温柔地看着蜷缩在他怀里沉睡的女童，女童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抖，脸上带着泪痕，他将她被风碎散了的碎发捋了捋掖在耳后，轻声细语道：“没事，一个噩梦而已......”随着他的安抚，女童的身子渐渐不再轻颤，眼角不再有晶莹的液体溢出，良久良久，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似乎进入了深度睡眠。
那一阵夜风戛然而止，帷幔又落了下来，遮住了视线，纳兰静若才回过神来。
她真的看见，那个女孩没有像昔日一样垂死挣扎，第一次看见她安静的睡着，不被梦魇困扰，那个人能够使她安详地睡觉。
纳兰静若穿过帷幔，悄无声息地走到离那二人三步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床上的尺素。
潺寒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只专注着怀中人儿的面容，他用衣袖轻轻擦净尺素脸上的水雾，水嫩的唇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