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Part.2
　　次日清晨少年并没有在自家楼下看见那个女孩，他并没有在意，毕竟她看起来也不傻，不至于真的露宿一晚。路过那盏路灯的时候，他也只是耸耸肩罢了。
　　只是傍晚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她，在那个路口，昨天她差点死掉的地方。
　　她孤零零地站在人行道边，信号灯在变换，清冷下来的夜黑暗苍凉，熙熙攘攘的人流从她身边涌动，几乎要将单薄的身影淹没。
　　红灯转绿，他们同时迈开脚步。
　　但少年忽然停了下来，少女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前，直至来到他身侧。
　　“哦呀？今天还想再被撞一次吗？”他刻薄地开口，漂亮的瞳孔里像是装进了暮色，红蓝色变得厚重而饱和，女孩子落在他眼里缩成了小小暗暗的剪影。
　　“我……”她赧然开口，“想拜托你……”
　　“等等，”他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您是不是找错人了呢？我的话，也是和您一样的未成年人呢。”
　　他摊了摊手：“有事的话，去拜托警齤察吧。”
　　她乖乖闭上嘴，落寞地垂下头，而他在信号灯第二次变色的时候穿过马路再一次消失在她视野。
　　这样的情形维持了一个星期，应该说少女的执着让他有些许的意外，但也只是象征性而已，他对这种街角边流浪猫一样的脆弱生物谈不上反感，但也不可能因此而驻足。他自始至终不对少女的请求做出任何反应，甚至不曾转过头看一眼她，不曾为她的某一句话迟缓脚步。
　　只是今天……
　　他看到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人，看年纪应该是她母亲，只是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也看得出那女人的脸色实在谈不上好看。但他也并不是不能理解，自己的女儿连续一个星期从家里跑出，做母亲的不生气才怪。
　　两个人不多时便开始争吵，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他不用听也猜得到会吵些什么。
　　“你玩离家出走到底想怎么样！今天要是不说清楚也不用回家了！”声音蓦地尖锐起来，女人出离的愤怒，女孩子沉默片刻然后捂起耳朵。
　　“我想去看爸爸！”
　　声音好像一下子沉淀下来了，少年冷眼看着忽然变僵的场面，路过的车辆行人一如他这般冷漠，没有人因为这对母女的争吵而停留。
　　很快那暴风雨前的平静被她母亲打破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女孩的声音在晚风里变得微弱而零散：“我……想去看看……”
　　“住口！”女人怒吼，忽而又冷笑起来，“你想去找谁？找你那个病秧子爸爸吗？你找到他又能怎么样？”
　　“我只是……想看看那他……”
　　“够了！我当年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然后生下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女人用手指揩了一下眼角，“你以为是谁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看着你这副样子我真是失望透了。”
　　少女忽然仰起脸，一脸哀求地望着母亲：“妈妈，求你。我只是去看一眼而已，很快就回来……”
　　“开什么玩笑？我哪有那个时间送你去神奈川？”
　　“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她的声音忽然弱下去，抓住母亲的手，“只要帮我买张车票就好……”
　　“嗬！你还真是翅膀硬了！”她母亲环着双臂，冷冷地看着她，“一点都不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好啊，你要去看你父亲是吧？我本来怕你伤心所以瞒着你，不过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她忽然弯下身，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告诉你，你父亲他不要你了，他早就，死、了！”
　　少女的手还维持着抓住她的姿势，僵硬地伸着，漂亮的眼睛里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Part.3
　　女人看到这样的女儿，似乎也有些后悔的意思，她没有再说话，而是僵硬地把头转到一边去。
　　少女缓慢地转身，整个人像是失去灵魂一般，听不见耳后的声音，看不见四周的景物，只是茫然地向前走着、走着，耳朵里一直回响着母亲冷漠的话语：“你父亲不要你了。你父亲早就死了。”
　　可是父亲怎么会死呢？
　　她走的时候他明明还好好的啊，他甚至已经能从病房里走出来，到楼下去晒晒太阳了；她还答应过他会时不时会神奈川去看望他……
　　父亲怎么会死呢？
　　少女站在人流里，无助地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声叫着：“爸爸，爸爸，爸爸！”她的哭声惊动了过往行人，大家都停下来看着她，那个女孩像是全世界都崩溃了一般，站在那儿，拼命地哭泣着。
　　“你在干嘛！要哭回家哭！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她母亲也听到动静，急急地追上来拉住她。
　　少女哽咽着，抬头看她，眼里的绝望和茫然像是无止境的黑洞，让她蓦然怔住。
　　女孩子忽然脱开母亲的手，不顾红灯穿过斑马线，一辆车从她身后呼啸而过，伴随着刺耳的汽笛声和谴责声，但她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不停跑着，跑了很久，跑到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她茫然地看着四周，无力地靠着墙壁滑坐了下来，紧紧地抱住双腿，蜷缩地靠着墙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少年那张俊秀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他的两只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大概是她真的哭的很难看，让他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比上一次还要狼狈？”
　　少女低下头，眼眶里已经没有泪水，她的神色看起来平静到淡漠。
　　“一直求着要去火车站就是这个原因吗？”
　　她仍旧低着头，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
　　“该说你无知还是别的什么好……去火车站的话，弄点钱，找辆出租车不就行了？”
　　她微微抬了抬眼。
　　“想问怎么弄到钱？”他恶意地笑了一下，“那很容易啊，偷啊抢啊什么都可以……反正为了达到预期的目的不择手段也不是不光彩的事……你觉得呢？”
　　她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微笑了一下。
　　“走吧。”
　　“诶？”少女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我陪你去，去看你爸爸。我想看看你之后的表情，会很有趣也说不定……不过现在的话，大概只有坟墓了。”这个漂亮的过分的少年的笑容里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漫不经心和调侃揶揄，但却在下一秒完全收敛，语气变得正式而庄重，“但是就算只是看坟墓，也是你所期望的吧。”
　　少女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漫出来。她又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线说：“谢谢你……救了我”
　　在这个静寂绝望到想就这样死去的夜晚，在这个荆棘丛生冰冷刺骨怎么住都陌生的城市里……
救了我。
　　

Part.4
　　火车哐当哐当地飞驰在铁轨上，呜呜叫着拐了一个弯，其实行驶的很平稳，但还是能感受到车身微微的颤动。
　　少年和少女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各自望着窗外。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下了，雨滴滑过窗面，窗外湿润的空气慢慢溶解，景物的色彩饱满得有些迷离，电线杆像是无比迅速的快镜头，一根根从眼前掠过，仿佛一种呼唤。
　　“应该快到了。”苍蓝发色的少年的手搭在小小的桌面上，指节微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他看着透明的玻璃窗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神奈川是吧？”
　　“嗯。”少女点点头，然后感激地看着他，“谢谢你……”
　　“让我想想这是第几声谢谢了？”少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都说了我并不是想帮你。我没有那种好心。”
　　少女的脸色白了一下，随即又摇摇头：“就算这样，我也……”
　　少年回过头瞥了她一眼，微微勾起嘴角，笑容极浅。
　　“真拿你没办法啊……”
　　少女因为紧张，自上了火车之后就再没睡过，倒是临下车的时候再也熬不住，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最后终于撑着脑袋沉沉睡去。
　　大概是真的很累了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但其实不到半小时。火车进站的时候，少年叫了她一声：“小姐，到了哦。”
　　女孩子似乎睡的沉了，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能叫醒，他无奈地站起来，走到她身侧，俯下齤身对着她的耳朵吹气：“到-了-哟~”
　　果然，少女一下子绷直了身体，瞬间惊醒：“你……”
　　“只是告诉你，我们马上就要下火车了。”少年坐回自己的位置，优雅地交叠双腿，“准备一下吧。”
　　少女的双颊渗出淡淡的绯色，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火车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靠站了。”少年对着她伸出手，“走吧。”
　　少女看着他白皙修长的十指有一瞬间的愣神，他却轻声催促道：“不握紧的话待会儿人一多就冲散了……你一个人找不到路吧？”
　　她如梦初醒地连连点头，他在她开口说谢谢之前就握住她的手，然后率先转身，穿过人流。
　　“抓紧，要是你丢掉了我是不会浪费时间去找的。”他略带戏谑的腔调不像是威胁更像是玩笑，女孩子抿着唇，笑意浅浅，不忘附和一句：“我不会丢的。”
　　他在她看不见的前方微笑起来：“那就请好好跟着吧。”
　　几个小时的旅程，像是永远到不了头一般，可一眨眼，又已经到了神奈川。
　　到神奈川的时候是凌晨5点，走出列车站的时候雨正好也下的差不多了，两个人又一次夹在人流中，穿出了检票口。神奈川县的气温明显比东京低很多，少女一下火车就冷得打抖，但少年似乎毫无感觉，他的外套并不厚实，但他仍是一派优雅从容的模样，双手插在衣袋里，不急不缓地走在前头。
　　“要吃点东西吗？”路过一间拉面店的时候，少年忽然转过头，女孩子的嘴唇冻得发白起皮，他摇摇头，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走进店里，“走吧。”
　　女孩子窘迫的模样，但胃空的实在难受，她只好讪讪地跟上：“谢谢……”
　　吃完面，身体暖和不少，僵硬的手指也热了起来，少女端着面碗，握着碗上的余温，垂着眼看着外面，清冷的早晨，天光微亮，列车站广场的人匆忙地来来往往，他们又在店里坐了一会儿，少年付了钱之后他们便走出面店。
　　少女揉揉有些犯困的眼睛，抬起头来望着少年，他的脸色也有一丝疲倦，他伸手将竖起的衣领放下，站起来轻声问：“很累吧？”
　　“我不累。”女孩子连忙用力摇头，使劲地睁大眼睛，以此证明自己很精神。
　　少年看着她的样子，苍色的瞳孔里有些许嘲弄的意味：“还真是喜欢逞强……走吧。”
　　“嗯。”少女微微低着头，她已经习惯了少年这种喜欢挖苦别人的说话方式，并不放在心上。

　　两人走出面店的时候，云层渐渐散去，晨光熹微，日出有了一点模糊的轮廓，浅白色的日光不带温度地倾落。少年忽然停下来：“你父亲住的地方是哪里？直接打车过去吧。”
　　“镰仓。”少女说出一个地名，少年略微颌首：“还挺有名的地方嘛……应该不难找。”
　　女孩子笑了一下：“那里的景色很美。”
　　“哦？那真是要好好游览一番呢。”少年微微挑起嘴角，然后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也不问价，就打开车门让女孩子坐进去，接着自己也弯身进去。
　　“请到镰仓去。”
　　车子行驶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天已经完全变晴了，阳光在车外很刺眼，惨白的洒在每个角落，以致看不到阴影。女孩子的家乡显然不在繁华的市区，而是僻静的郊区。
　　镰仓暗红色的土地上堆满了矮矮的小山丘，越往山上走，土地就愈发的红，仿佛被阳光点燃烧尽的颜色。
　　车停的地方种了几株樱桃树，一树繁花熠熠生辉，女孩子看到樱桃树的时候，眼睛都变亮了，是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
　　而现在轮到她来带路，汽车扬起的灰尘还没有落尽，漫天飞舞的尘土有些呛鼻，少年皱起眉头跟着她的路线走。
　　她的身形单薄又纤细，逆着风的方向走，似乎随时都能被吹走。她忽然回过头，似乎想确认些什么，看到少年的时候，她的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看到她半脸上的纱布，心想她的伤不知恢复的如何了。
　　他们走了一段时间，眼前出现了一幢石灰色的建筑物，样式古旧，建筑本身看起来也并不坚实。
　　女孩子在建筑前停了下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而悲戚，少年不用问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果然少女敲了门之后，有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出来应门。她丰腴的身躯上那件白色制服洗到发黄，看来在这里工作了很多年。
　　他离她隔了几米之遥，她们的对话听的有些模糊，但几分钟之后女孩子就一脸泪水地转过来。她望着他，哽咽道：“疗养院的人说……爸爸已经死了快一年了……我和妈妈离开之后不久就死了……”
　　少年沉默片刻，继而开口：“不是早就知道了的结果吗？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吧……他葬在哪里？”
　　少女的肩膀微微抽动：“那边的山上。”
　　疗养院的后山甚至不算是公共墓园，樱桃树的枝丫三三两两的伸出来，看不到有树叶在上面，树旁边总会飞绕着一群乌鸦，“啊、啊、啊”地叫着。天空中悬挂着几朵云，干枯得快要掉下来。
　　这就是她父亲死去的地方，荒凉，寂静，没有人打扰。
　　铅灰色的墓碑立在坟起的土堆前，坟前稀稀疏疏地长了一些野草，看上去有些荒芜，女孩子慢慢蹲下去，一颗颗拔去。
　　少年背对着她，苍蓝色的天空落在眼底，柔白的云朵稀稀落落地飘过世界的边缘，阳光清冷而刺目。
　　他慢慢阖上眼，空气里蔓延着陌生的情绪，沉重而压抑，甚至还有了一点绝望的味道，他想了很久，一直在想这种不知名的情绪到底是什么。直至冰冷的日光洒了他一身，眼前晃过一片斑驳，他才明白过来。
　　悲伤。
　　但如果这么难过的话，那孩子为什么不哭呢？
　　阳光渐渐淡去，直至黄昏退去夜幕降临，他一整天待在樱桃树下，月光照得樱桃树渐渐发亮，树上点缀着白色的小花。而她一整天坐在坟墓前，侧脸倔强而沉静，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Part.5
　　下山之后，两个人徜徉在午夜的街道上，本意是为了寻找一间旅馆，但街上却出乎意料的热闹，稍稍打听便得知赶上了镰仓町的祭典活动。
　　少女怀念的视线留恋着那些通明灯火，把寻找下榻旅馆的事抛到了脑后。他见状也没有出声提醒，而是陪着她慢慢地走完那条街。她看着街头艺人表演喷火，正是尽兴时火光刺痛她的眼睛。路过舞厅的时候，她趴在玻璃窗上窥视别人的舞步。而少年亦未阻止，而是专注地看着一群人在亨德尔的“焰火进行曲”中舞蹈，他们在喷泉旁急速滑行，奔放而热情。
　　但似乎到了某一个点，所有的欢乐忽然全部停止，他和她讶异地停下脚步，看着忽然陷入沉寂的街头。
　　刚刚的热闹非凡突兀地蜕变成此刻的灯火阑珊，似乎愈是纵情的盛放之后，清冷下来的夜就愈黑暗苍凉。少女抱着双肩，把茫然无措的视线投向少年，少年只是安静地望着西北角的天空，在那里，下一秒，忽然绽开了一束光。
　　少女睁大眼睛，眼底的失落瞬间变幻为惊喜，“好漂亮的烟火！”
　　原来之前所有的沉静黑暗只为一瞬间的耀眼光亮做准备，为一场美得像童话一样的盛大焰火做伏笔。
　　璀璨的烟火仍在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少年冷漠地看着一朵朵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烟花，那根本不是童话，童话幼稚而美好，却不会这么残酷。外表的流光溢彩，里头却是狂热偏执的地追逐。用死亡追逐荣耀，耗尽所有，曲终人亡。
　　人群又沸腾起来，这场焰火晚会像是一针兴奋剂点燃了他们的肾上腺素，欢呼声此起彼伏，少年忽然就失了兴致，转身离开。
　　这种在人群里依然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狂欢的时候，心里像住着一个黑洞，在自以为看透世事人情之后，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走着的感觉，该叫什么呢？
　　少年忽然有些烦躁，他叫不出这种情绪的名字，就如同他不理解少女为何悲恸到极点却不哭出声一样。
　　“那个，要离开了吗？”他忽然听到自己以外的声音，纤弱又胆怯，但还是听到了。
　　他停下来，也不回头，而是淡淡地问：“你喜欢焰火？”
　　她愣住了，有些不安：“因为很漂亮……”
　　“那就看完再走吧。”他侧过身，背部抵着墙，抱着手臂，漠然望着那些凋零又盛开的火树银花。
　　他的唇边没有惯常的笑意，而是完全不加修饰的冷漠，她有些不适应，却无能为力。
　　等到烟火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过了今晚也许他们就不会再见面了，可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她试探地问道，他却很快答道：“骸，我的名字是六道骸。”
　　“那个，我的名字是……”
　　“嘘——”
　　他忽然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她一下子抿起唇，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专注，望着西北角的天际。
　　“最后一朵了。”
　　最后一束烟火轻声吟唱着在天际盛放、陨落，无限的耀眼和美丽，只在一瞬间。
　　她忽然觉得有些失落。
　　骸把她送到来时的列车站，人很多，骸让她先上车，她站在车厢门口向下看，可不时走上列车的旅客却将她挤向一边，厚重的行李不时地从她身上擦过，不得已，她只能贴着墙壁站在过道上，将空间让出来给大家通过。
　　等人上完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久，凪才跑到火车门口往下看，站台上只有检票员孤零零地站着，她的心猛地一紧，身子探了出来，扶着列车门口使劲往外看着，可忽然一声长鸣，她吓了一跳，检票员走上火车，将她推到车里：“车开了，往里面站一点。”
　　凪猛地愣住，铁门关上的声音将她震醒，她猛地回过身来，双手紧紧地贴着列车的玻璃窗，使劲地往外看，列车缓缓地开动，站台上的建筑物一点一点地往后退。
　　她看着月台，月台昏黄的灯光下，少年清瘦的身影半隐在柱子后，列车越开越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无法和他道别。
　　她并没有太意外，也谈不上难过，只是有点失落，她想着至少说一声再见也好啊。
　　还有……
　　我的名字是凪。
　　一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诉那个名为骸的少年。
　　

Part.7
　　要认出六道骸好像并不是一件难事，他的美丽，他的优雅，还有标志性的蓝发和双色瞳孔，一点都没变。
　　只是他认不出她罢了。
　　凪并不觉得失望，她现在穿着做实验用的白色大褂，戴着口罩，他能认出来才怪，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她忽然有些欣喜的感觉，她想着他不会是和她同一个学校吧。
　　他微微笑起来，指着一下那具人体骨骼模型：“晚上好，我是美术学院的，因为想临摹一下人体结构所以冒昧地来打扰。”
　　如果稍微去了解一下就会知道他在撒谎，骸的确是美术学院的，但他已经快要毕业，也谈不上什么临摹练习，事实上他来到偏僻的医学院实验室主要是为了躲避女生们的纠缠。
　　但凪相信了。
　　“那……”她一时之间想不到要说什么好，忽然瞥见自己的水杯，然后起身，“你要喝水吗？”
　　骸小小地惊讶一下，然后眼角微弯：“好的，谢谢您。”
　　她脸红了一下，幸好口罩挡着看不出来，她到饮水机旁拿了一个纸杯：“要冷水，还是开水？”
　　“温的好了。”他随意答道，兀自走到实验桌边，细细地端详那具骨骼模型。
　　凪回过神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他把骷髅头取了下来，放在手里把玩，触到女孩子讶然的视线，骸微微眯起眼：“这样能看的清楚一些。”
　　她点点头，然后走过去把水递给他，他放下骷髅头，然后接过纸杯，道谢。女孩子摇摇头，坐回自己的位置，而骸也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很奇怪呢。”他浅啜一口温水，忽然开口。
　　“诶？”她一头雾水的样子，“哪里……奇怪了？”
　　“你啊。”他看着她微笑起来，“是大一的学妹吧？”
　　她不自觉地点点头：“是……不过……”
　　“怎么一个人呆在实验室里呢？”
　　“因为……有些事情还没做完”
　　“今天是情人节吧？”
　　“嗯，是的。”
　　“没出去约会呢。”
　　“啊？”
　　“应该很多人抢着约你出去吧……像你这样可爱的学妹是很受欢迎的。”他用手撑着下颌笑微微地看着她。
　　“这个……”她稍稍偏过头，错过他的目光，“并没有很受欢迎……”
　　“原来没有‘很受欢迎’，只是‘受欢迎’而已~”骸促狭地看着她，凪更加窘迫，完全不知道如何回应。
　　看到女孩子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总算收敛了笑意，正经危坐：“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请不要介意。”
　　她摇摇头：“没有介意。”
　　“那我就放心了。”他说着又拿起骷髅头，指腹摩挲着凹陷的眼骨，挑了挑眉，“原来是假的。”
　　“什么？”她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啊，”骸拍了拍那个骷髅，“虽然质感很相似，不过还是感觉的出是塑料做的。”
　　凪点点头：“嗯，因为自愿捐赠骨骼的人很少，所以只能用塑料模型来代替。”
　　他笑了笑，然后把骷髅头放回桌面：“不过做的很逼真……拿到外面可以吓到人吧。”
　　“这个不准带出去的……”
　　他忽然笑出声：“所以说我可爱的小学妹还真是不懂开玩笑……”
　　她又脸红起来，嗫嚅道：“抱歉。”
　　“不只喜欢脸红，而且还喜欢道歉……真是胆小的孩子啊。”他淡淡看她一眼，她的眼睫翕动，他在她开口之前就出声：“不过呢，我觉得学妹你很有趣。”
　　凪慢慢垂下头，忍不住微笑起来，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对她的评价还是一样。
　　虽然他形容有趣的时候一般都是贬义居多，不过如果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似乎也无所谓了。
　　“有点无聊啊……”他百无聊赖的样子，“这个晚上还真是漫长。”
　　“诶？”她不明所以。
　　“因为很多人来烦我，我讨厌那样不清不楚地被纠缠。”他扣着桌面轻声道。
　　“谁在纠缠骸……？”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算是前女友吧。”他无谓地耸耸肩，忽然想了起了什么，“说起来你好像知道我的名字？”
　　“这个……”她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如何解释，她在犹豫要不要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却忽然想起骸的那句“我讨厌被纠缠”，她捋了一下头发：“只是……听别人说过。”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看来我还挺有名的，连成天呆在实验室一角的小学妹也知道了~”
　　她陪着他微笑，心里却在想他是不是会一直都认不出自己呢？
　　“你很努力的样子……以后要进医院当医生吗？”
　　“嗯……我想留在这所大学的附属医院里工作。”她慢了一拍才接上话头，有些惶然。
　　“真是辛苦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怔了一下。
　　“第一次跟这样安安静静的好女孩相处……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骸苦恼地皱起眉，“要不停地想话题才不至于冷场……还真是伤脑筋。”
　　“对不起，我是很无趣的人……抱歉。”
　　“其实我很想知道你是哪里人。还有，”他微微一笑，“父母是不是太过严厉了，才把你养成这幅小心翼翼的样子……其实没有必要的。”
　　“我是……”神奈川人。明明想这么说来着，但最后出声的却是“我是北海道来的。”
　　他若有所思：“这么说是长在海边的吗？那样的话，腼腆一点好像也能理解……不过，要学着开朗一些才是，以后还要去工作，会接触更多的人……像这样可是不行的。”
　　说完之后他仿佛忍俊不禁，自嘲地一笑：“居然不知不觉就摆起前辈的架子来了……不过这是我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天……可爱的学妹就原谅我吧。”
　　她原本微微低着头，闻言蓦地抬头：“要……走吗？”
　　“嗯，因为不想留在这里了。”他心不在焉地模样，却让她渐渐难过起来：“可是……不是还有好几个月才毕业么？”
　　他莞尔：“所以不打算拿那个毕业证书了……那种东西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起五年前他留在月台上的身影，列车带着她离开，他们的距离一点点拉大，到现在也不曾缩短过。
　　“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距离今天过去还有一个小时十五分钟。”
　　“诶？”
　　“和我约会吧，小学妹。”他向她伸出优雅细长的手，眼眸里缠绕着沉沉的血红和淡淡的幽蓝，微微阖上的时候，里面是一片她所不懂的世界，超越了时间界线的桎梏，浮跃于时光之外。
　　“我们一起吧，一起度过这个情人节的最后一小时零十五分。”
　　

Part.9
　　“好像和我家里的一张照片有点像……不过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骸自言自语，然后看着她笑起来，“不过也许很久以前我们见过也说不定呢。”
　　“也许吧……”她低下头，慢慢地微笑起来，“有个问题……想要问骸。”
　　“请问吧。”他浅笑着，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如果，想要让一个离自己很远的人有一天也能看到自己，要……怎么办呢？”
　　“那样的话，先拿掉口罩吧。”他的声音里透着戏谑。
　　“诶？”她蓦然一惊，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忘记把口罩取下来。她伸手要摘下口罩却被他阻止：“在我面前的话不需要，保持一点神秘感不是很好么？何况，真正能认出你的人，无论何时都会在第一眼找出你的。”
　　她的手停在空中，过了一会儿慢慢地放下来：“这样吗……”
　　“想要让那个人看到你的话……那么找一个只有你们俩才能看懂的暗号，把它散布出去。这样的话，总有一天能看到的。”她凝视着他的眼，那里灌满了淡淡的笑意，她分辨不出那究竟是玩笑还是别的什么。
　　“怎么，他忘记你了？”
　　“不是，他只是……没机会记住我。”
　　一时间蓦然无语。
　　“只剩五分钟了。”过了一会儿，他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挽起袖口，蹲下身去，拿起一根树枝，“不知道这里的土会不会很硬……”
　　她呆了一秒然后意识回复，也弯下身去拿起树枝：“我来帮忙……”
　　两个人忙了一会儿，终于在零点之前把刻着玫瑰的骷髅埋到一个很浅的坑里。凪似乎很累，呼吸声有些重，骸探了探她的额头：“没事吧？”
　　她摇摇头，仍然在努力平复呼吸：“只是……稍微有点花粉过敏……”
　　“你怎么不早说？”骸丢掉树枝，拉着她就走，“还好现在是二月份，如果是夏天花都开了搞不好会窒息吧。”
　　他的本意只是玩笑话，但她却触动了她的心事，她轻抚着自己的胸口，无声地闭了闭眼。
　　自己的话，说不定哪一天真的就会死掉……就像父亲那样。
　　后来骸把她送回学生公寓，其间凪觉得气促胸闷的症状越来越厉害，说话也越来越困难，耳朵里似乎有轰鸣声在响个不停，她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索性缄口不言。
　　到了公寓楼下，他们停下来，她有些站不稳，他伸手扶住她的双肩，又说了一些什么，她实在听不清，只能附和地点点头，到最后她勉强抬起头，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看唇形是在说再见。
　　她收紧呼吸，尽力微笑了一下：“今天谢谢你……”
　　他淡淡笑道：“谢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凪？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是室友。
　　她往那边看了一下，骸也轻轻问道：“是你的室友？”
　　“嗯。”她看见室友从楼梯里走出来，“骸……要走了吗？”
　　“是啊。”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他的发丝变得微乱，他的目光和西北角苍穹的黑暗纠缠在一起，视线最后落在她的眼睛里，“再见。”
　　她深深地呼吸，又是这样的离别，第二次的遇见像是第一次的循环往复，不一样的过程却是一样的结尾。
　　但凪又觉得这是值得的——如果那是唯一遇见骸的方式。像现在这样，老是说些可笑的字句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又或者问他一些滑稽又不可理喻的问题……都是值得的。
　　室友走过来扶住她，骸微微颌首，然后转身离开。
　　室友揽着她向公寓楼里去：“我说你怎么不回答人家的问题啊？那么英俊的男生送你回来还问了你的名字你居然不理他……”
　　“什么？”凪忽然停下来，抓着室友的手，一脸苍白，“你说他……问了我名字……”
　　“是啊……不过那时候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发病了？”室友关切地询问。
　　“我没事。”
　　她的呼吸到困难要窒息，却还是强自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感觉到面上一片冰凉。
　　直至此刻，她终于直面埋在自己心底永无天日的暗恋。
　　这样的暗恋忽然让她感到绝望，就像当年是神奈川绽放了一夜的烟火，那绚烂迷人的光芒在一瞬间照亮黑夜的绝望。
　　他像是她的光，在一瞬间无比闪亮，而注目久了必定是要落泪的。
　　就像现在。
　　

【后记】
艹！只想说终于发完了啊！！！电脑卡的我想哭！！！
《迷宫》旧文，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然后有些细节稍作修改，之前过文的亲应该能看出来嘤嘤嘤
然后我绝对没有暗恋蚂蚁那个二B！！
以上【喂

然后我发现这文又契合了寒假征文活动的一个主题——到死都没说出口的……【噗

心已伤，泪已淌

居然是为了这个原因……泪流满面……伤心欲绝……
恩说说这篇文，最喜欢那句荆棘玫瑰骷髅的话了~(>_<)~悲伤触动灵魂！奈公公后妈魂淡

好感动！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文了！
两个人从头到尾都一直在错过，一直用淡淡的口吻叙述这一切，让我想到一句话:错过，原来不是错了，而是过了。
治愈了我被玛丽苏荼毒的眼睛←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