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征战沙场威名赫赫的常欢还是个天真而执着的少年。其貌不扬,说话磕嗑巴巴,不时会流露出一点羞怯和自卑交织的神情,眼神清澈又认真。
村里人都说,阿欢是个好孩子,就是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这样下去,肯定没什么出息。
常欢也是这么想的。一辈子当一个小渔民,娶妻生子,平平淡淡的过一生,没什么不好。
直到那年他遇到了董斐。
董斐活泼机灵,面孔清秀,句句话里夹了蜜,说得样样天花乱坠,却从不讨人厌。常欢记得,初见的那个午后,董斐的面容,比阳光更加耀眼,一个灵动的笑容,便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常欢还记得,他是第一个说自己长得好的人;他不嫌弃自己口齿不清;他愿意和自己做朋友。
常欢喜欢和董斐在一起,和他分享自己的一切。
他带他打鱼,带他去见心仪的女子。他们一起观潮,一起送货,一起拜师,一起当差……
董斐喜欢和常欢在一起,感受着他毫无保留的一切。
他喜欢看他被夸奖时微微颔首,眉目温顺,笑得羞涩;喜欢看他见到大小姐时局促不安,胆怯的张望;喜欢看他因为自己手指磨破而焦急担心……
就这样,他们相识,相知,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抽离的一部分。
那年,董斐喜欢上了无双,在常欢喜欢上大小姐的很久以后。
无双虽为红尘女子,却言行得体,端庄大方,她站在曾经常欢站的地方,董斐的身旁,常欢看来俩人是那样般配,俨然佳偶一双。看着两人的身影他猛然发现,原来他理所当然的享受了那么久的温柔,终于该还给正确的人了。是了,他的兄弟总是要成家的,不可能陪他一辈子。
可是为什么,就是不甘。
想想也知道,董斐和无双的路一定不会好走,他们都不赞成这段姻缘。去找无双、去劝董斐时,也许只有常欢自己知道,世俗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怎么也掩不住心底的不安。
常欢自问,难道自己从前都没有用心了解过这个被他称做兄弟的人吗?
于是,认真的将对方音容笑貌、喜怒哀乐收入心底的人,变成了常欢。
后来的日子,有平静也有起伏,但这些都不重要,他们总是并肩而立、共同进退,直到一步步的成长,一起被提拔,成为了将军为国征战。
常欢从来不知道,两个人的缘分来了,是怎么都挡不住的。董斐又遇见了无双,在苦寒塞外,茫茫荒野之中。
无双又一次站在了董斐的身旁,时间给予这个女人的是成熟和内敛,毫不张扬却耀眼的美丽,与一身战甲、意气风发的董斐站在一起,好似天注定的一对。两人的距离比半尺近了一些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喂、阿欢,你发什么呆啊,要上战场了。”
头被没轻没重敲了一下,脑壳生疼。常欢转身,来人笑得一脸轻松,除了一袭齐整的铠甲,哪有半点要上战场的样子。
常欢揉了揉脑袋,白他一眼。
“知道要上战场还这么悠哉。”
董斐看着面前那人憨厚的表情和动作,笑得更开。
“阿欢不要这么严肃嘛,这种仗我们都打了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凯旋而归?神算子可是说过,我们兄弟一心……”
没等他说完,常欢推他一下,开口打住。
“好啦好啦,都被你这句话骗过多少次了,董大将军,咱们走吧。”
“那你还不是一直给我骗……”
不理会那人嬉皮笑脸小声补上的一句,拿起桌上的战盔,端正的戴好,然后和他并肩走到早已站得整整齐齐的队伍面前,跃上马,环视一周,在悠长的号角声中举起单掌。
“出发!”
关外,西风烈响,黄沙漫天。
平日里常欢与董斐日日练兵,从未懈怠,时时以身作则,练就了一支军容整肃的军队,此时与散乱愚蛮的外族交战,势如破竹,大势可探。
常欢手执玄铁与敌军首领缠斗,刀鸣剑舞,混乱的厮杀声中,两人都将自己的全身感知提到了最高,面对实力相当的对手,半点疏忽便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对面那人双手持两把锋利的弯镰,招式凌厉而敏捷,步步紧逼、招招致命,却被常欢不疾不徐的剑法悉数破解。
常欢神色镇定,先是以守为主、见招拆招,一双眼全盯在那人身上,注意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大约半柱香,常欢开始化守为攻,一把玄铁剑宛如长了眼睛,在下一击到来之前,已
然停在了弯镰面前,剑锋一转迎上镰刃,看似钝缓的一挑,突地一下震得对方虎口发麻。
躲过那人扫来的一腿,手上已同时握剑朝那人的天灵盖劈去,这一击一改方才沉稳的节奏,旁人只觉还未看清剑身移动,便是一声巨响震荡耳膜。
出其不意的进攻勉强被截下来,架着剑的一双弯镰不可察觉的颤抖着,剑锋距那人脖颈不足五寸,还在继续下压着。
那人脸上原本僵硬得无半点表情,却在此刻突然仰头,眉目间带着森冷的笑。
“今日能有常将军陪葬,当真是鄙人的福气。”
对上一双冰冷挑衅的眼,常欢也不恼,微微抬眼一撇,五十步外,一把满弓正指着自己,持弓之人眼也不眨一下,怕是自己手中这剑再压下一寸,那支箭头透着隐隐绿意的箭便要脱弓而来。
看到常欢脸上的犹豫,那人面上笑意更甚,正欲趁此空隙偷袭,不想还未来得及动作,弯镰上的剑便施了猛力,磨破的虎口招架不住如此急剧的力量,直朝自己颈上袭来。
剑锋没入那人皮肉的一刻,常欢便听到那支箭撕裂空气飞驰而来的声音,收回玄铁剑挡开早已来不及了,他也不抬头,平静的看着已断了气的人伤口中流出的猩红血液染红了黄沙土地,表情木然,视死如归。
常欢其实什么都没有想,早在第一次上战场时,他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
裂帛之声入耳,浓浓的铁腥味弥漫开来,抬头,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阿斐!!!”
温热的液体溅上常欢的脸颊,面前的人摇摇欲坠,那支箭就这么刺在董斐右边的胸膛上,突兀不堪。看着董斐被手下的士兵拉上马带回营地,常欢像疯了一样的挥着剑,温文尔雅的影子早已无影无踪,只有一个嗜血的修罗在黄沙翻飞中厮杀。
那是常欢第一次大开杀戒,目睹过的士兵都不敢相信,平时那个能饶则饶,从不愿多伤一人性命的常将军可以下手如此狠戾,只身一人杀出一条血路,死于他剑下的人,尸体上不会有第二道玄铁剑留下的伤口。
兴许常欢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强迫自己,才没有丢下士兵随着重伤的董斐回营地的。战场上的每一刻都是煎熬,生怕晚一点回去就再也看不见董斐的笑容,然而又不停的自欺着,告诉自己他不会有事。
收兵之后,留下副将带队,常欢御马飞奔回营地,一路上他将马鞭抽得极响,只希望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明明不长的路,常欢却觉得像是跑尽了他的力气,不只因为担心,更害怕要面对的是一具冰冷的身体。
骑着马直接冲进营地,远远便瞧见小雪站在营帐外焦急的等待,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双眼通红,看到常欢回来,连忙向他招手,一双纤纤玉手上满是血污,看得触目惊心。
“阿欢,你快去看看阿斐,他伤得好重……”
“你快告诉我他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事啊?”
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好似无法回答常欢的问题,偏开了头。
“箭头上有毒,射穿了他的肺脏,他现在好痛苦,还留着一口气,我救不了他、我实在没办法了,对不起阿欢,我救不了阿斐……”
常欢只觉得被扼住喉咙喘不过气来,也不理会哭得梨花带雨的小雪,常欢转身冲进营帐。
宽敞的营帐里空空的,只有董斐一个人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常欢不能相信这就是平日里生龙活虎的董斐,那么顽皮的董斐怎么会这样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呢?
脚步有些虚浮,常欢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蹲在床边。
“阿、阿斐……”
听到自己的名字,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脸上满是血污的常欢,轻轻张开口想要说话,呼吸一急咳了起来,鲜血随着嘶哑的气流声源源不断的从口中涌出。
常欢知道,阿斐现在好疼。
“阿斐,你不要讲话,我知你要说什么,你不要讲话,我好怕你会痛。”
常欢轻柔的抚上董斐的嘴角,替他擦去了鲜红的血迹,眼里的泪就这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打湿了董斐的鬓角。
“阿斐,我会帮你好好照顾无双,她那么爱你一定不会改嫁,以后我会当她亲妹妹一样疼。”
“……”
“你不要担心你家姐,师傅那么厉害一定能照顾好他的。”
握住董斐的手,感受着他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床上的人眼神依旧明亮,一直看着自己,常欢心里好无措,但他不能在这种时候变得脆弱,他要让董斐安心的走。
“你放心,我会很快放下你,然后过得好开心,连你的份一起活着……”
无力的手紧紧的反握住常欢,脸上的笑容一如当年初见时那么灿烂,费力的张开两唇,勾勒出无声的字句,常欢认得出来,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好兄弟。
认真的看着董斐虚弱的笑,常欢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他像要把他最后的样子深深的刻在记忆里,一辈子都不能忘。
抬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的覆在董斐的眼上,常欢开口,语气里是令人沉溺的温柔。
“……阿斐,我知你好痛,你安心走吧,但是不要过了三途河,等着我来了,我们一起过……”
床上的人渐渐没了气息,嘴角含笑,走得很安详。
常欢坐在床边,替他理好了每一缕头发,俯身,将头枕在董斐冰凉的胸膛上,听不见心跳的声音。
“阿斐,我还没跟你说,我好喜欢你……”
常欢知道,爱的方式有很多。
永远在你身边,看着你幸福快乐,看着你离开,一生不让自己的爱出现在你生命里,就是我爱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