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浓烈。血腥味,刺鼻。血声,掩盖了沉寂。——余七尺。
杀戮变得轻柔。屠宰变得文静。肢解也温和了。——就在这,将天地万物,都一把握成肉碎的,夕阳里——五尺。
追影剑,挂在身后。剑死了,剑的影子,死去多时。剑锋陈尸。剑芒曝尸街头。剑刃离奇遇害。剑气,毒发身亡。剑——已死
三尺。
剑锋无声。
——一尺。
到了。
剑,喘息声;微弱的呼吸声,生命,死亡;马蹄,静默,暴徒,挥拳,不再出声的女子,或许也死了,靠近,剑在鞘中微微颤动,马尾挂在那里剑气死绝马蹄微微扬起;钟随灭盯著石头寂灭崖边草摇了摇马蹄碎石马尾挂著寂灭的石头夕阳血马蹄在动马踏剑死剑气寂灭扬起挂著草摇了————————————
追影,走过他们身边。就像夕阳下漫步,不过是个酒足饭饱后的,顾影自怜。——闲庭信步。
……一路。——马蹄。马蹄踏在地上,山崖在两旁。道旁的山崖,在别的世界,任凭血溅身飞,人头落地。“……名震天下的追影大捕头,原来也懂得‘视而不见’的妙处。”钟随灭的声音,几乎让马蹄湮灭。——平淡,昏暗,令人窒息。
……追影勒马。“……你什麼意思?”“……那女子给众多恶人欺侮,眼看就要性命不保了,你却视而不见,只顾著赶路,妙极,妙极。”……崖上,草摇了摇。
“……这件事,不宜管。”追影道。“……如果你很急著去医帮疗派,你走吧。”钟随灭说著,走到崖口。——永不回头。
“……回来。”追影,头也不回。两人,背对。“……你不做人,也不叫我做人麼。”钟随灭说。“……你现在去,只会徒添麻烦。”追影说。“我不怕麻烦。”钟随灭说。
“……那些人,似乎并不简单。”听了这句话,钟随灭,调转马头。“……你什麼意思?”追影一笑:“这一次轮到你这麼问了。”“……他们,是谁?”钟随灭问。“……”追影,翘首望瞭望路。马,闲蹄。马尾摇。马,喷了响鼻。——崖上,风吹。花动。
“……是医帮疗派的人。”良久,追影说。钟随灭的脸上,终於显出了表情——诧异。“你怎麼知道?”“……这几个人武功不错,不过演戏的本事不佳。”追影道:“那几个地痞,个个筋肉虬起,还挥拳如雨,若真是个普通女子,颅骨早已碎了。哪还能求救。”“可那也未必……”钟随灭颇为犹豫。“……我们进来的路,是‘有尽峰’,对不对?”追影问。“……是。”钟随灭,答道。“……有尽峰虽然道路并不复杂,但地势险要之极,非轻功极佳不能攀登,从这条路上走的人,二十年来也只有你派而已;这班人既然在路上演戏给我们看,就必定是冲著我们来的,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追影分析道:“如果真是敌人,在我们走过去的一瞬间,早已经发难了,就算另有变动,这一刻也该行动了;但等了这麼久都不见有人追来,想必,就是医帮疗派的人。”“你再想想那女子的求救声。”追影缓缓道:“那帮人正在狂攻滥打,而那求救声,却如此的顺畅平滑,如果你身在颠簸之中,能否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说著,侧首看看身畔的钟随灭。“……这趟旅途,或许会有点意思。”——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两人到达医帮疗派,已是转天早晨的事了。从无尽崖,到有尽峰,从入口,到目的地,策马疾驰,几乎一整天的时间。“这医帮疗派,隐世隐的倒是蛮彻底的。”追影想。——偌大的山林中,古树冲天,浓荫洒地,整个门派,都笼罩在连绵成片的飒然松茵中。山林的气息,扑面而来。山林中,竖立著一块与周围巨松高度相仿的巨大石牌坊,牌坊完全不经雕琢,若不抬头去看,任谁也会以为,是大自然的鬼斧之功,偶然天成的大石而已。牌坊上,写著四个字:医帮疗派。
两人将马栓在门口的栓马柱上,反身下来,向门内走去。——没有守卫。作为一个门派的面目,既没有朱漆的大门,巍峨的牌坊,也没有方砖石阶,带刀守卫。若说像什麼,这个门派,直像个墓园:百多年来,不知有多少的义士、侠客、忠臣、良将、书生,他们轰轰烈烈的读书学武,霹雳雷霆的忠谏行侠,他们的人生,充满了色彩,各不相同……如今,绿荫盎然,鸟雀轻鸣。走进大门,园中,都是树,略看,这只是片山林,绝无人迹;然而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些树木,栽种的井井有条,而且,在并肩接踵的数从里,依稀有一些矮房——这就是医帮疗派?
追影负手而行,昂首向四周观望著,但眼睛里,埋藏不住的,是兴奋。“你怎麼了?”钟随灭问。“早听闻医帮疗派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别致:这里的树木虽多,且看似杂乱,但实则井然有序,并不妨碍生活,而且,建筑与树林,结合的浑然天成,堪称绝代佳作。”追影兴奋不已。……钟随灭,慢慢的收回视线,想了想,没说什麼。
他们一直进来,走了约半里路。而这半里路上,既没有卫兵巡查喝止,也没有见到医帮疗派门人,事实上,除了屋子,连一把剑,一张椅子,一条门廊,这些可以证明人迹的东西,也一样都没有见到。“……你是要先看医帮,还是先看疗派?”半路上,钟随灭,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追影吓了一跳;他之所以吓了一跳,不是因为说话的内容,只是因为说话本身: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若有所思的考虑些什麼,连风穿过松林的声音,也没有听见。——风,是一下子穿过整片松林的。不过随即,他诧异了。“你那话,是什麼意思?”“……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麼好好的一个组织,会分叫做‘医帮’和‘疗派’?”钟随灭嗤笑了一声,问。追影摇头:“这……我还真没想过。我以为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怎的?”“……等看见了,你就知道了。”钟随灭,不再看他。
……终於到了。追影抬著头,愣愣的看著这个“医帮疗派”,之所以叫做“医帮疗派”的秘密。——其实这也算不上什麼秘密,只不过,定需亲到医帮疗派走一遭,方晓得个中缘由。石牌坊。和入口处的石牌坊一模一样,只不过,要小一些。——两个。“两个”,指的,当然是石牌坊。两个石牌坊。两个石牌坊,对面而立,像两个毕恭毕敬,一语不发的知客,同时恭迎驾到。不论你选择哪一个,另一个,会回过身,回去。——就这麼简单。两个石牌坊上,分别写著两个字:医帮。疗派。
“……这是什麼意思?”追影昂著首,愣愣的看了好久,直看得叶也落了,方才如梦初醒,问道。“……没什麼意思。”钟随灭回答。“你究竟要先看哪一边?”“……有什麼区别吗?”追影问。“名字不一样。”钟随灭答。“……既然如此……”追影说著,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用鞋画了个印,把石头抛向空中————石头,落在“医帮”那一侧。“那就先看医帮吧。反正只是名字不同而已。”追影,憨憨的笑著。——他举步,就朝写著“医帮”二字的石牌坊,走去。当然,这刻的追影,绝不可能想到,稍后,他会遇到的怪事——很怪的事——
……一个青年人,坐在竹荫中的籐椅里。——茶氤氲。竹荫繁茂,遮盖了大地,遮盖了天空;竹风将人的感官,调节到最适合的状态,完全忽略了冷与热的烦恼。“……楼主。”一个非常符合这竹荫茶韵的声音,响起。——像竹的气态,茶的味道。这个身著淡灰色长衫的人,对青年道。“……真的,来了吗?”这青年人眉头的郁色,令竹叶,也变得模糊了——也不忍清晰得令他踟蹰。“……刚刚进门。”穿著淡灰色衣服的人,回答。“……该来的……还是躲不过吗?”青年的眉头,纠结在一起。像苦茶。
苦的令人疼惜:这茶,为什麼会这样的苦?
……追影看看这写著“医帮”的石牌坊。这牌坊,意味著两个字:麻烦。一踏进这座牌坊里,他就要和这些天清淡而悠闲的生活,说再见了。他是个捕快,且是个声名远扬,四境宾服的名捕。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为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他是时时刻刻都在行善积德,为江山利,为黎庶忙。可这一次,他只是为了一个朋友,而百里奔波,来到此地;就这一点来说,便与以往大不相同。……可是,这样值得吗?多年来,时时刻刻都处在灯光下,掌声里,按理说,早已经厌倦了这种功名利禄的生涯;若不是师父恩义如山,自己或许早已归隐山林也说不定了……可,这一次,却真的只是为了些私事。——没有万民的瞩目,期待,纯粹是为了朋友,而走这一趟。……而这样做,真的值吗?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有人追捧,有人赞颂,虽然口中说著厌倦,但那其实不过是迫于“侠”这个字,而其在欺骗自己?而一旦失却了瞩目,不再是焦点……难道,就真的会觉得颇为失落?颇为不值?追影在心里这麼问自己。当然,他的自问,钟随灭是不知道的。他只是有些奇怪,这个名扬禹域的神捕大人,为何站在石牌坊面前,左手做推门状,却定在那里,久久不能忘怀似的,感慨什麼,沉思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