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盲
“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种蝴蝶，即看不见他物，也不曾被他物所见。究其一生，就这么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我想，这如果是真的，那该是何其幸福的一件事。”
当我顺着蜿蜒扭曲的洞穴前行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是只是个助教时的事情来。
那时的我还未婚，全年都处于囊中羞涩的状态，光是为了伙食费和房租就要焦头烂额，因为拖延房租结果被房东笑着骂的次数用一只手都很难数过来。
到头来还是瞒着学校去做了一份兼职，我才在财政上稍稍有了缓解。工作的内容十分简单，只是每天傍晚的时候去一趟大学附近的一个有钱人家里，给一个养病的少女家教。
我至今记得少女最常说的一句话：
“请坐过来一点。”
每次等我凑近了，她就伸出手在我的脸孔上摸起来。我开始总是觉得有些尴尬，过了一段时间便见怪不怪了——这是她“看”人的方式。
她的眼睛看不见。
我的学生，是个盲女。
当她第一次摸过我的五官之后，半分认真地称赞了一句：“老师你长得挺好看的。”
现在回想起来，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从母亲以外的人身上，获得关于自己相貌的夸奖，若她不是个盲人，这大概还能算得上让人开心的事情。
但我当时只是哭笑不得，就含糊地说了声“谢谢”。
课程持续了一个多月后，少女向我提出了不满：“我总是看老师你的脸，可是老师你却不曾看过我的。”
在错愕之余，我向她解释，即使不用手指，我也一直看得见她的面孔。出乎意料的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了她发脾气，用埋怨的口吻不住地碎碎念：“用眼睛看的不算！”
我登时哑口无言，要怎么才能跟一个盲人解释我看见了什么呢？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结果什么都没有能够辩解清楚，那天的课程就在尴尬中结束了。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要我“看”她面孔的事情，但还是经常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
“啪”地一声，身后妻子的手杖轻轻敲在了我的腿上：“怎么发愣了？”
“我在想事情。”我含糊其辞地把走神的原因糊弄过去，“我在想，那些蝴蝶能看得见吗？”
妻子想了一下，说：“既然会因为烛光而迁移，想必是还有视力的吧。”
那么，既然能看见，为什么还生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深处呢？
在跟我认识大约半年后，少女似乎和家里人吵架了。
一开始在我这个外人面前还不想表露出来，不过很快就争执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在我面前也没办法遮掩过去。原因很简单：找到了可以医治少女眼睛的医院，她却说什么都不肯去。
我开始还在犹豫，觉得自己不应该介入他人的家事，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忍住，问她为什么不肯接受治疗。
“那么，反过来，老师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治疗’呢。”
“看得见，总是比看不见要好吧？”
“老师，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翻书听字’、‘天目’这样的本事，你会去学吗？”
我不禁笑了出来：“当然不学，那即怪异又多余，书还是普普通通地读比较放心。”
她不说话了，只是抚弄我的脸。
几天后，她被她父母强迫送去了医院，就在我心情复杂地等待手术结果的时候，却被一通电话叫去了。
“请问，出了什么事情吗？”
“她想见你。”少女的双亲站在病房门口，指着躺在病床上的她，“她说若是再见你一次，就答应接受手术。”
走进病房的时候我可以听见自己心脏拼命跳动的声音。
“请坐过来一点。”她和往常一样说着。
我走过去，弯下腰，让她抚摸我的脸。这一次，她摸得很仔细，纤细的手指就好像织娘在编织一样在我的五官间游走。
“真好看。”这一次，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果然我还是舍不得。”
我想不出如何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朝我早已看了千百遍的少女的脸孔，伸出了手。
和我至今以来，用眼睛看见的东西毫不相同。一切都柔软而温暖，纤细而带着呼吸的节奏。对于她来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的脸。
“好看吗？”
“嗯，比我所知的，还要漂亮许多倍。”
她和我的师生关系，就到那一天为止了。
我停下了脚步，从前人留下的标尺来看，已经是四百米的深处了。不过周围依然没有蝴蝶的痕迹。
“果然这些胆小的蝴蝶还是逃到更深处了……”我烦恼地看着手中的防水灯。若是想要不干扰蝴蝶继续勘测的话，就必须要熄灭掉这盏灯，“早知道就应该把夜视装带上。”
“没关系啦。”妻子从后面伸手来，帮我熄掉了灯。
洞穴陷入了不带一丝光芒的黑暗，此处，是蝴蝶们的完美世界。
“要跟好我哦。”
她的手杖在黑暗中，点出一阵轻快的节奏。
此处，是她的完美世界。
“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种蝴蝶，即看不见他物，也不曾被他物所见。究其一生，就这么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我想，这如果是真的，那该是何其幸福的一件事。”
当我顺着蜿蜒扭曲的洞穴前行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是只是个助教时的事情来。
那时的我还未婚，全年都处于囊中羞涩的状态，光是为了伙食费和房租就要焦头烂额，因为拖延房租结果被房东笑着骂的次数用一只手都很难数过来。
到头来还是瞒着学校去做了一份兼职，我才在财政上稍稍有了缓解。工作的内容十分简单，只是每天傍晚的时候去一趟大学附近的一个有钱人家里，给一个养病的少女家教。
我至今记得少女最常说的一句话：
“请坐过来一点。”
每次等我凑近了，她就伸出手在我的脸孔上摸起来。我开始总是觉得有些尴尬，过了一段时间便见怪不怪了——这是她“看”人的方式。
她的眼睛看不见。
我的学生，是个盲女。
当她第一次摸过我的五官之后，半分认真地称赞了一句：“老师你长得挺好看的。”
现在回想起来，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从母亲以外的人身上，获得关于自己相貌的夸奖，若她不是个盲人，这大概还能算得上让人开心的事情。
但我当时只是哭笑不得，就含糊地说了声“谢谢”。
课程持续了一个多月后，少女向我提出了不满：“我总是看老师你的脸，可是老师你却不曾看过我的。”
在错愕之余，我向她解释，即使不用手指，我也一直看得见她的面孔。出乎意料的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了她发脾气，用埋怨的口吻不住地碎碎念：“用眼睛看的不算！”
我登时哑口无言，要怎么才能跟一个盲人解释我看见了什么呢？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结果什么都没有能够辩解清楚，那天的课程就在尴尬中结束了。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要我“看”她面孔的事情，但还是经常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
“啪”地一声，身后妻子的手杖轻轻敲在了我的腿上：“怎么发愣了？”
“我在想事情。”我含糊其辞地把走神的原因糊弄过去，“我在想，那些蝴蝶能看得见吗？”
妻子想了一下，说：“既然会因为烛光而迁移，想必是还有视力的吧。”
那么，既然能看见，为什么还生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深处呢？
在跟我认识大约半年后，少女似乎和家里人吵架了。
一开始在我这个外人面前还不想表露出来，不过很快就争执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在我面前也没办法遮掩过去。原因很简单：找到了可以医治少女眼睛的医院，她却说什么都不肯去。
我开始还在犹豫，觉得自己不应该介入他人的家事，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忍住，问她为什么不肯接受治疗。
“那么，反过来，老师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治疗’呢。”
“看得见，总是比看不见要好吧？”
“老师，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翻书听字’、‘天目’这样的本事，你会去学吗？”
我不禁笑了出来：“当然不学，那即怪异又多余，书还是普普通通地读比较放心。”
她不说话了，只是抚弄我的脸。
几天后，她被她父母强迫送去了医院，就在我心情复杂地等待手术结果的时候，却被一通电话叫去了。
“请问，出了什么事情吗？”
“她想见你。”少女的双亲站在病房门口，指着躺在病床上的她，“她说若是再见你一次，就答应接受手术。”
走进病房的时候我可以听见自己心脏拼命跳动的声音。
“请坐过来一点。”她和往常一样说着。
我走过去，弯下腰，让她抚摸我的脸。这一次，她摸得很仔细，纤细的手指就好像织娘在编织一样在我的五官间游走。
“真好看。”这一次，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果然我还是舍不得。”
我想不出如何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朝我早已看了千百遍的少女的脸孔，伸出了手。
和我至今以来，用眼睛看见的东西毫不相同。一切都柔软而温暖，纤细而带着呼吸的节奏。对于她来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的脸。
“好看吗？”
“嗯，比我所知的，还要漂亮许多倍。”
她和我的师生关系，就到那一天为止了。
我停下了脚步，从前人留下的标尺来看，已经是四百米的深处了。不过周围依然没有蝴蝶的痕迹。
“果然这些胆小的蝴蝶还是逃到更深处了……”我烦恼地看着手中的防水灯。若是想要不干扰蝴蝶继续勘测的话，就必须要熄灭掉这盏灯，“早知道就应该把夜视装带上。”
“没关系啦。”妻子从后面伸手来，帮我熄掉了灯。
洞穴陷入了不带一丝光芒的黑暗，此处，是蝴蝶们的完美世界。
“要跟好我哦。”
她的手杖在黑暗中，点出一阵轻快的节奏。
此处，是她的完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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