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傍晚，我透过车窗看到了夕阳，我好像很久都没注意过它了，那以最后的力量熊熊燃烧的火球。原来那么近，就在眼前。
我的小儿子在开车，他小时候是个手脚毛躁的小子，我没想到现在他开车原来那么稳，而且快。后座上，媳妇搂着我的小孙子，他们没说话，开始打瞌睡。小儿子斜眼看看我，说，“爸，你也睡一会儿吧 。”我微微摇头，我在看车窗正前面的落日，车正在向西疾驶，穿过光秃秃暴露在斜阳下的，笔直而宽阔的高速路。
我能够感觉到，我的生命也正在向西疾驶，向着眼前明晃晃的落日，向着看不见的西方极乐净土。我时日不多，我知道。不过我虽然老了，但我一点不糊涂。孩子们的妈比我年轻好几岁，但她最后一年是稀里糊涂的。
我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终有一天我会重新独自一人，独自回到我完整的生命之中，孤独，清醒，自由。生和死，都是只能独自去面对的事情。死亡从不让我害怕，相反，我一想到我将独自面对死亡我反而兴奋，死那么神秘，我对它一无所知，我对它满心好奇，我其实，一直乐意奔赴死神的约会。
我卸下了所有的担子，无牵无挂。因为现在，儿女们早就各自成家立业，跟随我一辈子照顾我一辈子，像我的影子一样的人也走了。那是我的妻，我从未伤害过她，我对她自始自终温柔。现在我对她彻底放心了，她将永远安全，包括我，任何人都将无法伤害到她了。今天我们把她的骨灰葬在了南山半山的墓地。那是个好地方，大儿子花大价钱买的，背山面水，视野开阔.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以后，我的骨灰也会葬在那里。按照世间的规矩，我活着时和她在一起，死后也一样。
不过，如果真有灵魂的话，我的灵魂一定会去别的地方，我这一生一世，一直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那个，开满玫瑰的山谷。
现在我坐在书桌边，戴着新配的老花眼镜写这些文字，我写得很慢 ，因为还有时间，此刻才刚过十点，夜还长。刚才我说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于是我的儿女们用有点担忧的目光看着我，跟我说晚安。孙子孙女们都被打发去睡了，但儿女们还在楼下的客厅里，压低声音聊天。我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他们在说他们的父母，就是我和妻。

他们会说他们的父母是世间难得的夫妻，相濡以沫，厮守终生。他们的娘一辈子都尽心尽力照顾我，但她却觉得她自己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能够让她自始自终都那么幸福，我也很有成就感。虽然其实我什么都不用做，我只要在她身边，成为她的爱的靶心，她就已经足够幸福。我对她的情感，就是世间说的亲情。任何人都说我体贴，她温柔，任何人都觉得我家庭幸福。
我们家的确是个幸福的家庭。在幸福的家庭长大的孩子都有出息，还有孝心。我的孩子就都是这样。现在他们在楼下担心我，怕我被衰老和悲伤击倒。其实，他们的担心很多余，但他们的确是好孩子，懂事，乖巧，单纯。他们的性格，都像他们的娘。他们没有一个像真正的我，像我一样冷静耐心，像我一样阴险狡诈，像我一样残酷冷血，像我一样懂得，用最温柔的表象来欺骗。他们都不像我，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
我突然想说说四五十年前的旧事，我从未告诉任何人，现在也不知道该告诉哪个人，但我决定首先把它写下来，故事有了，读者自然会有。事情已经过了四五十年，足足快半个世纪，真的是很漫长的时间。但我从未遗忘，因为我每天都在想起，因为我每天都在回味，那是征服，是我平淡人生最辉煌的胜利，我就是因为这胜利的支撑，才能够在动荡的世界，度过平静幸福的一生。
该从哪里说起呢，是从我爱上我的天使开始，还是从我杀死她开始？

爱意的萌发是很自然的事，就像春天花会开，这太平常，不值一提。所以，重要的不是爱意而是杀意，还有手段，如何才能尽量残酷，而且不动声色的杀戮，无比冷酷地杀死所爱之人，这才是爱情的关键。永恒的爱，永远的结合，只有通过杀戮才能实现。可惜大多数人不会明白。
其实我最初也不明白这个道理。那时我太年轻，整个世界对我来说无比光明，因为我只看见光，因为我只看见那个人，她当然不是我后来的妻子。挚爱之人和共度一生的人，通常是不同的。那时我就忙着看她，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她是那么美，那么可爱，她是天使，她是玫瑰，她是世间一切的美好，我是那么想呵护她，想让她快乐。
我聪明的读者，你看，年轻的我，多么的单纯而愚蠢。我甚至不知道，面对这种送货上门的廉价到免费的爱情，人都是会傲慢的，天使也一样 ，不，天使当然更加傲慢。那种至纯至真的情感，只可能被无视，或者，被践踏。美好而脆弱的东西，都是这个下场。

不过上天待我不薄，他在我沦陷到黑暗的最深处，在我绝望到对生命都厌倦时，上苍安排了一个爱我的人出场，给我安慰。我是在亲戚的介绍下认识了那个将和我共度一生的人，她是我后来的妻子。她实在很容易了解。她其实也很可爱。
她喜欢悄悄看我，但总是回避我的视线，我说话时她会突然脸红，当我谈到我和我的天使失败的情感经历，她的脸又会立刻变得煞白。她很安静，她其实不怎么说话，她总是欲言又止。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从她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她只是对我微笑 ，她笑起来显得哀婉。那实在是非常动人的微笑，是猎物面对猎人的枪口时绝望的微笑，是人在陷入沼泽，不做任何挣扎，看着自己慢慢沉没时，顺从的微笑。我喜欢那个笑容，我喜欢那个笑容背后缄默的爱与痛。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我自己曾经的影子。
虽然我自己早就对人生心灰意冷，我如同行尸走肉，我活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但我知道，我却是她的生命里的太阳，如果我对她说一个YES，她会欣喜若狂。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说个YES成全他人的幸福时，命运开了个玩笑，我的天使竟然回来了。但她不是我曾经熟悉的样子，她的羽翼折断了，浑身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说实话她让我心痛万分，我几乎想对她承诺，说出我一直想说但没说的话，我只喜欢你，我永远在这里，我的一切都给你。但我没有那么说，虽然我知道，如果我说出来，我可能会得到她，我唯一爱慕的，我一直爱慕的，我一个人的天使。因为她在困境中，我知道她依然不爱我，但她的理智告诉她投靠我。
可是，我的内心，不再和以前一样纯洁了。痛苦侵蚀了它，并且在里面形成一个巨大的泥沼。我已经成为栖息在泥沼之下，黑暗深处的怪物。能够消融痛苦的，只能是更大的痛苦。痛苦像毒品一样让我上了瘾。
当我告诉那个总是对我微笑的小影子，说我的天使回来了时。她依然对我微笑，但她全身都在发抖，就像在默默忍耐某种剧烈的疼痛。我说过我对痛苦上了瘾，我变得喜欢疼痛的感觉，我更喜欢看别人疼痛，因为所有的疼痛，其实都源于爱。有爱，才会有痛。
我告诉我微笑的小影子，说我拒绝了我的天使，因为我决定选择她，她却不微笑了，而是以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我，泪如泉涌。你看，爱总期待回应，爱有乞求的姿态，爱其实是无比卑微的东西。
我的确拒绝了我 的天使，而且并非简单的拒绝。我太了解她了，我知道怎样可以让她愤怒，让她怨恨。我知道她所有的小小骄傲，也知道她所有的脆弱。
过去，我的骄傲的天使不曾接受我的情感，但她相信我。那是人类的本能，闭着眼都能够感知，谁在关注自己，谁在爱着自己。就像我闭着眼睛都知道我的小影子在悄悄凝视我，傻傻的笑。所以我的情感，我的天使，她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我的背叛太让她意外，她头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我知道她和小影子差不多的简单，只是她因为不爱我而表现出骄傲，而小影子则因为爱我而谦卑。虽然我因为爱她而把她视为天使，但她其实只是个容易冲动的小笨蛋。我知道一个富家公子正追求她，我知道她会在被我拒绝后，以高傲而美丽的姿态嫁入豪门。而她这没有任何一方的真挚情感做基础的婚姻，能够产生的，只有绝对的不幸。
我期待她陷入不幸。但我其实依然爱她，或者应该说，我一天比一天更加爱她。但我不再想用自己的双手呵护她，我只想用这双手毁灭她。我最想目睹的，是她痛苦的表情。

你看，爱一样可以成为凶器，杀人不见血。杀死她是我唯一能够真正拥有她的方式，也是我爱她的方式。在爱之中死去，比在无爱之中活着好，我替她作出决定。你看，我也放弃了爱的民主，我的爱很武断。或者可以说，狰狞。她死后我依然爱她，她的坟墓孤零零的，位于山谷深处。我在那里，种满了红玫瑰。我其实从未真正向她告白。我都很意外，我那么爱她，我从未对她说过爱字。
如果卑微的乞求能够得到爱的回应，那我一定会用一生跪在尘埃里。但爱是求不来的，甚至无法争取。爱才是世间最蛮横最武断的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那就不是。所以我才决心比爱更野蛮，比爱更武断，既然爱可以有各种方式，我就决定选最暴虐的那种。
但是，恐任任何人都不会放过杀死爱人的凶手，我其实，也是一样，我不会放过杀死她的凶手，虽然凶手是我本人。我一直告诉自己将为她复仇，是的，我将终结这一切，在合适的时候。我爱我的天使，这是我和天使之间的事。小影子其实是个无辜的外人，我不能把她卷进来，更不能伤害她。现在她寿终正寝，一生圆满，我尽到了世俗要求的一切责任，现在我也重获自由。
现在是我该向我的天使最后告白的时候了，其实我见到她那一瞬间，我就在心里向她告白，不论她生前还是死后，我生命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持续这沉默的告白。只要我活着，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无言的告白。可惜，我从未在她耳边，用语言向她告白。因为我害怕爱在出口的瞬间破碎。爱，太脆弱，太卑微。
但是，这无言的告白真的也拖得太久了。我决定，该结束它了.我将结束我被爱恨纠缠得太久的人生，我将结束我沉默而漫长的告白。
漫长的告白 完

有点象佛教的参禅，又有点鲁迅的啊Q的表白。

读完了，小说真的很棒！
感觉绯烟应该不太大吧？看资料还是女子，这样用第一人称来写一个老人的心理思想，而且是一个老男人，还写得如此顺畅合情入理，实在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