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色瑜风

那年睢阳的桃花开得有些晚。
姐姐说，那是因为桃花在等一个正确的时间，开给正确的人。
而我，不止一次想过，那一年的桃花，就是为你我的相遇而开的吧？

（一）
那时天下正临乱不乱，天下的格局正面临着洗牌的命运，而睢阳这块小地方，离乱世的烽火狼烟还是有些距离。
姐姐总笑我小家子气，没有长远的眼光，江东小霸王近年来的豪心壮举天下人举目共睹，睢阳，迟早要被取。到时候以父亲大商的名号，怎能不与孙家的人有所接触？
我无言以对。姐姐的豪气是遗传了母亲的，那个虽是大家闺秀却性情豪烈，心怀天下的奇女子。据说当年母亲待字闺中，多少人上门提亲，却入不得母亲的眼。
我是玲珑凤，自要嫁得人间龙。母亲如此说。
而母亲眼中的人间龙，正是当年温润如玉的儒商父亲。
母亲的娘家自然不同意，商为末业，谁会希望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商人？然而母亲执意如此，不惜脱离家门，最后，母亲的娘家人终于妥协，允了这门婚事。
似乎皆大欢喜。
只是谁也没想到，婚后第二年，母亲难产，拼了性命留下我们姐妹俩，撒手西去，而父亲，当时正在外经商，等到他赶回来时，母亲已入葬了。
他们曾爱的轰轰烈烈，却连最后一眼都看不到。
从此父亲推了所有外地的生意，只做好家门前的买卖。
而姐姐和我，则一人取了母亲闺名的一个字，姐姐叫乔玲，我叫乔珑。

（二）
那天皖城的县守去家中找父亲议事，姐姐则在屏风后细听。
我对这些所谓的大事是没有兴趣的，于是携了绿绮前往睢阳的桃林游玩。
我清楚得记得那天桃花开得正盛，微风吹过，偶有几片花瓣飘落，恍若仙境。
我在桃林中的空地上席地而坐，素手抚弦，是父亲和我最喜欢的高山流水。
宫商角徵羽，美妙流畅的音符从我指下飘出，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我闭上双眼，全身心都投入在这琴曲之中。
倏然，一片花瓣落在我的手上，我手一抖，便弹高了一个调子。
我不禁睁开眼，刚好看到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背对着我而行，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面如冠玉，服饰风雅，手里拎着酒壶，面色也略带绯红。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母亲第一次见到父亲的心情，眼前的这个人太过美好，让人无法不心动。
白衣公子温婉一笑，“姑娘刚才弹高了一个调子呢。”
刹那间，身边的花似乎开得更灿烂了，我又想起姐姐的话，今年桃花开的晚，那是因为桃花在等一个正确的时间，开给正确的人。而你，就是那正确的人吧？

（三）
从那天起，我不止一次想起你，想起那个翩翩白衣的公子，美好的不似人间的人。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我抚琴时总会这么想，什么时候，也许很快，也许，再也没机会了。
老天总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正如姐姐所说，皖城被取，不过翻手之间，而孙家的人，也终于登门拜见了。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在这一行人中看见你。
原来你是周瑜。
那个年少多能的天才少年，被孙策说成总角之好，骨肉之分的兄弟，被天下人仰慕着的英雄少年。
我低头自嘲般的一笑，难怪，难怪你是那样的好，我想，我的眼光果然不差。只是，只是美好如你，怎能注意到我？
孙策豪情万丈，举手投足见都是英雄气概，谈起天下事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姐姐很兴奋，不停地和他讨论着什么，我心里偷笑，孙策怕是没见过这么有气势的女子吧。当然，当时的我还不知道他的妹妹孙尚香也是一位女中豪杰。
皖城的相关事宜父亲与孙家人谈的还算顺利，父亲虽非政界中人，但论起声望，这一带是没人能和父亲相提并论的，孙家人想扎根，必须和父亲交好。
孙策一行人走时，我微微抬起头看你的背影，你仿佛知道似的，也停了下来，我连忙低下头，却听见你说：“令爱的琴谈得很好。”
众人都是一片茫然，你轻轻一笑，踏步离开。
令爱，不过是姐姐和我，而会弹琴的，只有我。
于是姐姐问我什么时候见过你，我脸烧了起来，就是，前几天，在桃林罢了。
姐姐再问别的什么，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有什么不可说的呢？只不过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就好像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变的暧昧起来了。

（四）
听说了么，孙家为了巩固住在皖城一带的地位，小霸王孙策和周郎公瑾要别迎娶乔老的两个女儿呢！
皖城一带的百姓众说纷纭，我心里怪怪的，你那么优秀，真的能注意到我，喜欢上我甚至娶我吗？还是说，他们说的才是真相，你不过是为了地位。
姐姐看出我的心烦意乱，其实，她和我的处境完全一样，只是姐姐并未把这当成困扰。
为什么困扰呢，我们不完美，可我们也很好啊，妹妹，你要相信自己啊。
可我，不够好啊，我哪里比得上姐姐你呢，我若真像你这样优秀，也不会…
你哪不优秀呢？又或者说，我哪优秀了呢？其实，你只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才不自信的，也许父亲相比起你更喜欢我一些，可我们都知道，那其实是因为我更像母亲啊。妹妹，你一直很优秀，足够优秀到让别人喜欢你，你无须自卑。更何况，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外人怎么说，又能如何呢？
我豁然开朗，爱情，不过是两个人的事，我喜欢上了你，为什么不敢相信你也喜欢上了我呢？他们说你和孙策是为了民望，可他们毕竟不是你。

（五）
父亲也许从没想到过，他会在同一天嫁出两个女儿。
披上凤冠霞衣，蒙上红盖头，在侍女的牵引下来到花轿，父亲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而姐姐和我也没了声音，想说的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只有静默。
登上花轿，在轿夫那一声冗长的起轿声中，我终于听到父亲的声音。
保重。
只有两个字，姐姐和我挥泪如雨。
洞房花烛夜，我坐在床边，双手拘谨地死死抓住裙摆，整个房间除了我再无一人，只是静，只有静。
门吱呀一声开了，透过红纱，我隐约看到你走了过来，无声无息。
你挑开盖头，我却低头不敢看你。
“珑儿。”你坐下来，轻唤一声，再无动静许久后，你又唤了一声：“娘子。”
我感到自己颤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你，你一如那日，面带微笑，温润俊朗。
你取出金剪刀，从你我的头上各剪下一束发，用红绳绑在一起，装在早已备好的紫檀木盒子里。结发之礼。
“娘子，你永远也想象不到，那天在桃林，你是如何惊艳到了我。”你温柔地说。
不！我在心里反驳，我当然能想象到，因为那天，你也惊艳到了我。
其实什么叫一见钟情，只有一个人看上另一个人是算不上一见钟情的。非要两人，在同一时间，被对方惊艳，也惊艳了对方，从此两人两心相吸，这才叫一见钟情。

（六）
你在府中种了桃花，是睢阳桃林的那种，你说：“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风景，我要把它锁在咱们的家里。”
这天下能想到锁风景的，也只有周郎你了吧？
乱世男儿天下为重，姐夫四处征战，你一直陪在他左右，你是他的左膀右臂。而姐姐，她的才气，她的眼界更另姐夫如虎添翼。贤内助不过如此。
你会不会后悔娶了我？有一天，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姐姐能帮上姐夫很多忙，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你。
“谁说你什么都帮不了我，你知道吗？我在外四处征战，辛苦劳累，可每次回家只要看到你，我就什么都放下了，这天下，也只有你能让我毫无负担，让我知道，活着并不等于辛苦，它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珑儿，能遇见你，我三生有幸。”
我也是啊，周郎，能遇见你，我三生有幸。

（七）
姐夫被人刺杀，年仅二十六岁。
姐姐一身素衣，双眼通红却不曾流一滴泪。
其实姐姐告诉姐夫了啊，万事小心，就连那最后一次狩猎，姐姐也让姐夫不去。
可姐夫还是去了，遇刺，身亡，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而除了姐姐，最伤心的就是你了，那个和你笑谈天下的豪杰，那个和你惺惺相惜的好汉，就这样撒手人寰了。
天妒英才，你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一壶冷酒，一夜泪垂。
有我呢。
我不能像姐夫那样陪你醉酒，不能像姐夫那样和你讨论天下事，不能像姐夫那样和你驰骋沙场。
可我是你的妻，你的娘子，你的珑儿。
我只能说一声，有我呢，你还有我。
然后一曲高山流水，是祭奠你的伯牙，也是唤醒子期的你。
你病了三天，三天后，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你还是那个风流英豪的周郎，你似乎从未受伤，只有我知道你在这三天中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从鬼门关走回来。
可你还是回来了，你还是天下人的神话，那个永远面带微笑的佳公子，周瑜周公瑾。
有我呢，周郎，你这一生，都有我呢。

（八）
你平步青云，仕途上越走越远，姐夫不在了，可你还在，你替他守住东吴，发展东吴，壮大东吴。
火烧赤壁，定江东，破南郡，还有那时传出去的曲有误，周郎顾。你越来越神话了。
你不停地出征，回府后，一身风尘，我什么也不问，侍奉好你，为你奏一曲高山流水。
只有那次例外，那是你最后一次出征。

（九）
那天是我的生辰，姐姐来到府中拜访我，岁月荏苒，我们都有些老了。
妹妹再弹一曲高山流水吧。姐姐说，这是父母最爱的曲子，也是咱们姐妹俩最爱的。
也是周郎最爱的，我补充道。
姐姐笑了笑，依然倾国倾城。
我携了绿绮坐在桃树下，以手抚琴，琴声悠悠，我在脑海中看到了父亲教年幼的我弹奏高山流水，看到姐姐和我追闹间就长大，看到那年睢阳的桃林你回首一笑，看到姐夫去世你和姐姐的伤心欲绝，看到你对我说诸葛亮和你兴趣相投，可惜异主…
一片花瓣落在我的手上，像当年那样，我手一抖，又弹高了一个调子。
我睁开眼睛，停了下来。
怎么了？姐姐问。
我摇摇头，无法解释这莫名的心慌是怎么回事。我定定神，继续弹奏，终于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我看到咱们姐妹俩小时候了，你在前，我在后追着你玩，姐姐笑着说，眉头却皱着，眼中蓄满了泪，我还看到了伯符了，我看到他说他会照顾我一生一世，那是我俩成亲的那个晚上啊…
姐姐说着，泣不成声，我轻拍她的肩膀，心中思绪万千。

（十）
你还是回来了，只不过不再是一身风尘，你干干净净地穿着一身盔甲，安安静静地躺着被人送了回来。
他们说，你是得了急症，在江上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就这么去了。
我没哭，真的，我甚至笑了，对着你说，你看你，回来那么多次，第一次这么干净，第一次这么安静啊。我轻抚你的脸颊，却是一片冰冷。
你冷了吧，我说，我去给你取个袍子，他们也真不细心，穿着盔甲，怎能不冷呢，鲲鹏也是的，服侍了你这么久，怎么忘了你怕冷呢？
我说着转身回屋，却感觉一片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十一）
你一定想不到，你的葬礼是如此的隆重，主公都为你披麻了，大臣们相顾无言，他们知道，那个神一般的周瑜公瑾，已经不在了。
他们都觉得你是神，他们哪里知道，你也会伤心，也会难过，也会发自内心的笑，也会手舞足蹈的闹，他们哪里知道，你也有自己的感情，也有自己爱的家，爱的人，他们哪里知道，你最爱听珑儿弹的高山流水，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除了我，没人知道。
在你出殡的时候，我一身素服坐在马车上为你弹奏高山流水，琴音不绝，一遍一遍。
姐姐看不过去，让我歇歇，我笑了笑，摇摇头，继续弹，弹到手指出血，也不间断。
终于，弦嘣的一声断了，我双目茫然，慢慢清醒，终于哭了出来。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我对你说过，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有我，可我呢？从此以后，我再没有你了！
瑶琴已断，高山流水，又与何人弹？
泪眼婆娑中，我又看到你在漫天花雨中回头，温婉一笑，说：“姑娘刚才弹高了一个调子呢。”

（十二）
当年一曲误，曾教周郎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