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无恙,只是……昨夜风雨大作,依旧唤不醒你么?”观过天色,谢衣负手站在竹栏边,凝视潺潺静水,忽而低声一叹,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身往房内走去。
房门前,头戴斗笠的偃甲人默然而立,谢衣往他手上瞟一眼,道:“今天记得翻过了,很好。”
那偃甲人闻声,也低头看掌中捧着的木册,上边正写着:九月初七,庚申、辛未,吉神于天恩、四相、福生、金匮。
福生、金匮……谢衣凝视着几个字良久,转身入了房内。
房中正焚着香,清冽而苍远,散发淡淡的古旧气息,谢衣径直走到后方大床前,凝视躺在上边的人,默默摇了摇头。
还是和昨日一样,究竟何时才会醒转?
他目光一寸寸在这人脸上描摹,脸上神色越发复杂难辨。突然,谢衣嘴唇一动,似乎想招呼他,却又硬生生停住,半晌后,才长叹道:“竟不知当如何称呼了——师尊、主人、大祭司?还是……前尘往事既已尽随风去,如今我叫你沈夜就好?”
床上的人默然阖着眼,一动不动。
谢衣在床边坐下来,又看他片刻,起身往存放偃甲的后堂去。他从角落的箱子里摸出一件物事,往香炉中焚了,对着那袅袅青烟行礼道:
“敢问神女,沈夜昏迷至今已三月有余,不知何时才……”
“司幽大人急什么?”那青烟中竟传来嘻嘻笑语,一女子声若银铃,道:“此前不是同你说过吗?他灵力耗尽,兼沉疴难起,需得多睡一阵,待神农之血慢慢修复。”
“这……”谢衣一顿,“神女莫要调笑,在下并非司幽上仙。”
“我也不是神女呀。”声音又笑起来:“神女司幽皆早归寂于天地,我不过神女墓中诸多聚散灵气所成的地仙,哪里敢自称神女,只不过,既然继承她诸般思绪,便勉强算神女大人的不肖后辈吧。”
“过谦了,您神力广弗,再度飞升天仙也是指日之功,若非当日神女墓中相助,谢衣哪还有再世为人的机会。”
说罢,他微微一笑,白衣风雅,意态悠然,恍惚又是当日静水湖上那个谢衣。
“再世为人说不上,你本也不该死,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吧。”这声音收了调笑,如人一般叹口气,幽幽道:“当日你以初七之名大战神女墓,宫室塌陷之际,随破碎巨石落入水底,而吾等也恰好意会到神女遗留的几缕思绪,赶紧护住你一息命脉,再图后事。”
“神女所遗思绪……”谢衣一顿,脸上略有些薄红,“此事,此事怕是神女看走眼了。”
“有何不愿承认的,你们人就是这般不老实。”那声音笑道:“当日神女同司幽上仙表白心迹,司幽说他一心向道,胸中不萦儿女私情。神女也不迫他,只暗暗下个决心,说若有一日司幽想通了,愿意沾染这儿女私情,她一要看看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二来,若司幽当真喜欢,便成全他这一遭。”
“神女仁心宽厚,天真妩媚,凡人哪能及她一二。”谢衣默然片刻,诚心赞道:“我非司幽,未有幸与神女接触,但同阮姑娘相识一场,也颇能感知内中情由。”
“这也算是神女要助你的缘故之一,你护住阿阮百年,甚至不惜殒命一场,还不值得我们为你的今日做这一切么?”
“那……当真多谢。”谢衣后退一步,对着那股青烟郑重行了个礼。
“话说回来……你当日落下去时,满心满眼的不都是他么?”那声音又笑起来:“这要不是喜欢,还有什么叫喜欢?你既放不下他,我也就不放你离去,渡灵力给你,破掉你身上蛊虫,复苏心脉骨血,让你有机会好好同他一处。只是……不曾想他竟跟神农神上有那样深的渊源,当真是不救也不行了。”
“我烈山部,的确同神农大人渊源极深……”说及此事,淡然沉稳如谢衣,也难免有一丝黯然。
流月城之殇他虽未曾亲历,但故土破碎,家园消亡之痛依旧停留在他心里。何况,或许正因不曾亲历,便在伤痛之中更添了两分遗憾,迫使人停在哭泣与默然之间,堵塞了胸臆,进退不得。
看他这样,那声音将话题岔开,只道:“既然有这层渊源,那更该救他了,否则你们两个,一人葬身水底,一人空中玉碎,落个碧落黄泉都不见,岂不成了人生大憾……”
“神女大恩,谢衣无以为报。”
“真的不必了,司幽大人……唔,谢衣你好生看着他,我仅仅是在城破刹那将他传出而已,但他终究已遭受伏羲结界破碎之力震荡,同时灵力耗尽,疾病发作,当真是危险到了极点。我无法直接干涉上神灵力流转,如今他能保住命,主要还靠着那一点神农之血的庇佑。此间已过去三月有余,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兴许就这几日他便会醒来的。”
“是么……”谢衣一叹,心头忽然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喜抑或该忧。此前一直挂心着沈夜能否苏醒,未曾有暇顾虑醒后之事,若沈夜当真醒来,两人见了面,又是怎样的情形?
思虑片刻,他想往青烟中询问,却见烟雾早已消散无形,更无任何声息了。
也罢,此间种种,终究要自己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