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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地久天长》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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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七岁那年,我去了云南。我去的那地方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平原,有翠绿的竹林和清澈的小河。旱季里,天空湛蓝湛蓝的,真是美极了。我是兵团战士,穿着洗白了的军衣,自以为很神气,胸前口袋里装着红宝书,在地头休息时给老乡们念报纸。我从不和女同学谈话,以免动摇自己的革命意志。除此之外,那几年我干的事情就像水漏过筛子一样,全从记忆里漏出去啦。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使我终生难忘,印象是那么鲜明,一切宛如昨日。
事情发生在那年春天。队里有个惯例,农忙时一天要给牛喂两顿红糖稀饭,要不牛就会累垮。那一天,教导员从营部来,正好看见我的朋友大许提了桶稀饭去喂牛。他一见瞪起眼来就喊:“给牛喝稀饭!哪个公子哥儿干的事儿!”
他等着大许跑到他面前来认罪。可是大许偏不理他。教导员喊一声没人理,又直着脖子吼起来:“谁干的?”
大许走过去说:“我提来的稀饭。耕牛都要喂稀饭,不然牛要垮的。”
教导员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番,冲他大喝一声:“牛吃稀饭!人吃什么?你给我哪儿来的送哪儿去!”
大许被他溅了一脸唾沫星子,不由地发怒:“哪儿来的?那边大锅熬的,一头牛一桶。”
教导员大怒:“你放屁!拿粮食喂牛就是要改!把桶提到伙房去!给人喝!”
大许冷笑一声:“人不能喝啦,教导员。桶里我撒了尿啦。”
大许没撒谎。牛就是爱喝人尿。我猜这是为了补充盐分,另外据说尿素牛可以吸收。因此,我们在没人的地方常常撒尿给牛喝,有时就撒到牛食桶里。教导员以为大许是拿他开心,伸手就揪大许的领子,要把他提溜走。大许当然要挣扎,两人撕扯起来。教导员大骂:“你这流氓!二流子!”大许回嘴:“你知道个屁!你就会瞎喳喳!”
后来,别人把他们劝开了。教导员怒气不息,坚持要开大许的批判会,队长百般解释,他执意不听。直到队长急了,冲着他大叫:“教导员同志!你这么搞我们怎么做工作!我要向团党委汇报。”教导员这才软下来。可是晚点名时他又说:“你们队,拿大米喂牛!我批评以后还有人和我顶起来,好嘛!有两下子嘛!这叫什么?这叫无政府主义!”老职工在下边直嗤他:“他是怎么搞的,喂牛的饲料粮是上面发下来的嘛!”“咱们的牛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要犁地,他娘的不犁地的还要吃四十二斤大米哩。”


IP属地:江苏1楼2013-10-13 17:42回复

    (二)
    从此以后,教导员见了大许总斜着眼。他知道大许出身不好,背地里常骂他狗崽子。后来就三天两头往我们队里跑,想找大许的碴儿。我发现他来意不善,常在背地里关照大许:“教导员要整你啦。”大许并不害怕,说:“我干我的工作,他整得着吗?”
    碴儿到底还是给教导员找着了。那年秋收时,大许的脚扎伤了,雨后地里潮湿,队里照顾他在场上干活。几千斤稻谷上了场,需要留人翻晒,于是又派了我和一个女同学邢红。
    早上雾气消了以后,我们打开麻袋,把半湿的稻谷倒出来,摊在场上,这活儿直到中午才干完。下午我们到场上时,她已经在那儿了。她洗了头,长发披在肩上,在树荫底下盘腿坐着,笑嘻嘻地看着小鸟飞,好像很感兴趣。我去拿耙子,想把稻谷翻一遍,可是她对我说:“别翻了!五分钟以前我刚翻过一遍。”
    于是我们俩也到树荫里坐下。我对大许说:“我看你什么时候还是去找教导员谈谈,他可能对你有误解,谈了就解开了。”
    大许回答得很干脆:“我不去!”
    我说:“还是去谈谈好。我可以替你先去说说。”这时我听见哧哧的响,原来是她在鼻子里哼哼。她说:“没意思。干吗让大许去讨饶?”
    我白了她一眼,觉得她瞎搭碴儿。她觉察出来,就笑了笑,走开了。
    大许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忽然,他抬起头来大叫一声:“不好!来雨了!”
    我一看,果然,乌云已经起来半天高了。我们赶紧去收稻谷。她不见了。我就喊:“邢红!邢红!来了雨了!”
    她在远处答应:“知道了!我在拉牛。”
    她从河边拉来一头牛。我们给牛架上个刮板,用牛拉着把稻谷堆起来果然快得多,一会儿就把谷堆撮起来一多半。
    风来了,雨马上就到,偏巧这会儿牛一撅尾巴。她赶快把牛尾巴按住说:“这个该死的!”她笑起来了。我连忙把牛赶到一边去,让它拉了一脬牛粪。这一弄实在耽误工夫。等我们堆好谷堆,雨点子已经劈里啪啦地打了下来。当时有一块盖谷堆的席子不合适,反正那席子已经烂了半边,大许就拿镰刀削下一块来,然后盖上防水布。刚弄完雨就下大了。
    我们跑到凉棚里躲雨,大许还拿着那块席片呢。我说:“扔了吧。”他说:“留着可以补箩筐。”忽然邢红弯下腰去看那席片,然后直起腰来在大许肩上拍了一下说:“你看这儿!”
    我们一看,席子上粘着一角人像。坏了,那会儿根本没有别人的像。大许吓得手直哆嗦,悄悄地把一角画像揭下来捧在手里看。
    这块席原来一定是草屋里打隔断的。我说:“怎么办?另一半在谷堆里呢。天晴以后打开就该被别人看见了。大许,你快报告去吧。”
    她说:“报告说是谁搞坏的呢?”
    我没吭声。大许说:“当然是我。”
    邢红说:“你瞎说,不是你。教导员正要整你呢,说是我好啦。”
    大许不干,他是个诚实的人。我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来:“要是人家看见了,问是谁弄的,就说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不知道谁干的,这样就谁也不用承认了。”
    大家都同意了。可是傍晚收工时,那片席子就被上场摊稻谷的人发现了,而且教导员马上就知道了。他急如星火地赶了来,逼问我们这是谁弄的。我们当然说记不得了。可是他怎肯善罢甘休!他把我们挨个逼问了一通,让我们仔细讲一遍当天下午的活动,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讲,尤其是盖席子的过程,要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讲。不知他们感觉怎么样,反正在教导员逼我的时候,我觉得手心出冷汗,舌根发硬,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我讲完了以后他盯住我说:“你热爱毛主席吗?”
    我说:“热爱。”
    “好。你再讲一遍,是谁用刀削下席子的那个角的?”
    “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也许席子本来就缺一角。”他瞪起眼来说:“真的?有人反映,那些席子本来是不缺角的,一个缺角的也没有。你再想想。”
    我流着冷汗说:“我不记得有谁拿过刀。也许是折了以后撕的?”
    他眼睛发出亮光:“对,对,是谁?”
    “不记得是谁,我没看见。”
    他冷笑着看着我。
    他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屋里,忽然心狂跳起来。也许这真是犯罪行为?我的做法是革命的吗?我对得起毛主席吗?一想到这个,我的心脏都要冻结了。
    正在这时,我又听到教导员在隔壁房间里咆哮:“就是你干的!你这个小狗崽子!我一猜就是你!你坦白吧,坦白了宽大你。不然要判刑的!”
    啊呀,原来是在审问大许!


    IP属地:江苏2楼2013-10-13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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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邢红也不和同屋的女生说话了,还拌了两句嘴。我和大许知道以后,第二天上工的路上毫不留情地骂那个女生。我们简直丧失理性了。我们两个叉着腰骂她是“走狗”,是“马屁精”、“缺德鬼”,骂得她捂着脸哭了一整天。其实我们本不至于骂出这样的话,可是我们一想起那天晚上她在会场上撅邢红的胳膊,还揪她的头发,就气得要命。她要是个男的非挨我一顿打不可。大许不会打人,他只会在别人打他的时候还手,可是我那些天像个野人一样,邢红说我在地里干活时都斜着眼看人,一副恶相。
      这事过去之后,有些家伙开始在背后给我们造起种种谣言来。队里风言风语地传说我们有什么生活问题。这种话使邢红很伤心,可是她从来也没对我们提起过。我们也不好和她说这个,只是以后我们益发形影不离,就连吃饭她都要端着碗到我们屋里来吃。在地里干活休息时,不论时间多短,她也要来和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和我们在一起时她显得迷人,她对我俩都好。她箱子里有很多书,晚上我们就读书,哪儿也不去,就是连里开批判会我们也只当不知道。后来她索性把脸盆漱口杯都拿过来了,弄得我们的懒觉再也睡不成,因为天一亮她就来敲门,说:“快起来!我要进来啦。”中午我们睡午觉的时候,她就在我们屋洗头,洗好头以后就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只有晚上睡觉才回她屋去。
      我和大许都爱她,可是我们都不想剥夺了她给别人的一份爱,因为她似乎同样地喜欢我们两个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愉快时光。我们那里的旱季天特别长,由于是农闲,收工又早,我们回来时天还很亮呢。大许去水井打水,我把我俩的脸盆和毛巾拿到走廊上来。他把水打回来了,我们在门前脱成赤膊,洗去身上的泥巴,这时我们可以听见屋里的溅水声。我们洗完以后就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这时她就在屋里说:“大许,小王,你们洗好啦?”“啊。”“你们别进来,我还没好呢。”她从来不插门。等到她说“好啦”,我们就走进去。她坐在窗前的床上,嘴里咬着发卡。我说:“我们干什么?”
      “看书吧。把我的书箱子打开。”
      她有好多书,有她带来的,还有她借来的,还有人家送给她的。她穿着我的拖鞋走过去把门打开,让黄昏的阳光照进屋来。她喜欢躺在床上看书,用一块塑料布垫在枕头上,免得湿头发把枕头弄湿。她还有很多孩子气的小毛病,看书的时候会用脚趾弹出“橐橐”的声响。开饭钟打响的时候,她有时会发起懒来,当我们收拾起饭盒,对她说:“小红,起来!去吃饭。”这时候她会轻轻地一笑:“我不想起来。你们给我打来吧。”我们说:“你太懒了。我们今天不想侍候你。”她会说:“那我还给你补袜子了呢!我还给你洗衣服了呢!”我们就说:“我们这是为你好,你要得懒病啦。”她慢慢坐起来,然后又躺下去。“不会的,少打一次饭得不了懒病。再说我比你们都小,你们应该让着我。”于是我们就让着她了。
      吃完饭,天开始暗下来,她还是躺在床上看书,过一会儿她会忽然欠起身来问:“大许,你看什么书呢?”大许告诉她,她说:“噢。”然后躺下去,再过一会儿她又来问我,我也告诉她。她也许会高兴地继续说下去:“噢,是肖。你喜欢他吗?”我说:“挺细腻的,不过还是不喜欢。”“哎呀,我可喜欢他呢,那老头可精啦。”要不然就会莫名其妙地说:“喂,喂喂!你们俩都别看书啦。问你们,喜欢杰克·伦敦吗?”我们这样的毛头小伙子哪会说不喜欢。她说:“他太野蛮啦。人应该会爱,像好人一样。对!我不喜欢。”我反唇相讥:“你是小姑娘。你别傻啦。”她会高高兴兴地说:“对啦,我是小姑娘。”说完了就不作声了。
      天黑到在屋里不能看书时,我们就都到门外去坐。有时候一声不响,看着天边一点点暗下去,对面傣寨里的竹梢背后泛出最后一点红色。有时候她会给我们讲小时候的一些琐事,她讲得特别有意思。她讲她有一次和哥哥爬上屋顶去摘桑葚,那是一座西式的房子,尖尖的洋铁皮顶,哥哥上树去了。让她坐在屋顶上等着,可是她往下一看,高极了,足有七层楼高——那是两层楼,不过她才四五岁,当然觉得高。于是她反过身来往上爬,越爬就越打滑,一直滑到离房檐不远的地方,吓得她一动也不敢动,大哭起来。晚上回家以后,衣服上剐破的窟窿叫妈妈看见丁。不管妈妈怎么问,她也没说出哥哥来。她骄傲地说:从那时我就感到,大人的话有时可以不听,应该正直,不出卖人,这比听话重要得多。她还讲过别的一些小事儿,我们都很爱听。她说困难时期,她的同桌家里孩子多,总是吃不饱。她每天给他带一个窝头。可是后来上中学以后他就忘了她,见了面也不理了。我们都知道这是为什么。嘻,我们上中学时也不敢和女同学来往,为了做个正派人。总之,我们渐渐发现她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子,她什么也不怕。她本能地憎恶任何虚伪,赞美光明,在我们困惑的地方,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指出什么是对的。我觉得她比我们俩加起来还聪明得多。
      因为我们三个人形影不离,大家渐渐把我们看成怪人。他们看见我们一起走过来都带着宽容的微笑。他们还是喜欢我们的。有一次我远远听见几个老职工说:“三个挺好的孩子,都是教导员给害的。”原来他们认为我们得了某种神经病。后来我告诉大许和小红,他们都觉得好笑。不管怎么说,我们愿意在一起,让他们去说吧。
      后来队长派活也把我们三个派到一块,通常都是三个人单独在一块干活。可是有某种默契,就是我们必须不挑活。开头是让我们三个去田里把稻草拉回来。我们赶着三辆牛车。一般女同志不适合赶牛车,因为牛有时候会调皮。可是邢红赶得很好。我们赶上车到地里去。旱季的天空是青白色的,地平线上白茫茫,田野里光秃秃。太阳从天上恶狠狠地晒下来,连一片云也没有。稻草干得发脆,好像鸡蛋壳一样。我们往车上扔稻草的时候,邢红站在车顶上接着。她穿着我们的破衣服,衣服显得又大又肥,她的样子好玩极了。我们把稻草捆拼命地往上扔,一直扔到她抱怨起来:“慢一点啊!”等我们停下手来,她就趴在稻草上笑着说:“你们真伟大,不过还是慢一点。”如果我们再快扔,她就躺下不动,直到我们扔上去的草把她埋起来,她才从草里钻出来,飞快地把草码好,还高兴地喊:“来吧,我不怕。我比你们快!”然后我们就拉着三个稻草垛回去。我们运的稻草比六辆车运的都多。
      后来草运完了,队长很满意,说:“如果知青都和你们一样,我们可以多种一千亩地。”可是他又让我们去出牛圈,他说:“你们可以慢慢干,让邢红在外边干点杂活。牛圈离家近,你们可以自己安排时间,什么时候干都可以。”
      我们队的牛圈有好几年不出了。那是一间大草棚,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因为从来不出粪,也不垫草,简直成了个稀屎塘,大牛下去淹到肚子,小牛下去可以淹死,真够呛。我们去看了一下,我说:“邢红别下去了,留在外边吧。”
      她说:“我不在外边,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IP属地:江苏5楼2013-10-13 1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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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牛群早就冲到山谷里去了,我们追上去。接着,我们必须分开了。我到左边的山坡上去,大许到右边的山坡上去,小红留在后面,为的是不让牛群走得太散。其实牛只要看见这边山—上有人,自然就不会过来,把小红留在后面也是多余的,因为没有一头牛会掉头回去的。牛都散开了,一心一意地吃草,慢慢地朝前去。我坐在一棵孤零零的小树下,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大许隔得很远,小红也隔得很远,他们看起来都不过一粒豆子那么大。我倚着小树,铺开我的棕衣坐着,面对着蓝蓝的天空和白白的、丝一样的游云,翠绿的山峦,还有草地和牛,天地是那么开阔。
        我半躺着,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我忽然觉得有一重束缚打开了:天空的蓝色,还有上面的游云,都滔滔不绝地流进我的胸怀……我开始倾诉:我爱开阔的天地,爱像光明一样美好的小红,还爱人类美好的感情,还爱我们三个人的友谊。我要生活下去,将来我要把我们的生活告诉别人。我心里在说:我喜欢今天,但愿今天别过去。
        这时我听见小红在叫我,我看见她跑过来,披散的头发在身后飘扬。她穿着我们的旧衣服,可是她还是那么可爱,好像羚羊那么矫健。她一个鱼跃扑在我身边,然后又翻身坐起来。她喘吁吁地说:“哎呀,好累。往山上跑真要命。”
        我笑着说:“小红,出了什么事?”
        “没事,来看你。”她转过脸来,慢慢地说:“你一点也不需要人来看吗?”
        她蜷起腿来坐着,说:“我一个人坐着有点闷呢,你就不闷吗?”
        我说:“不闷,我很喜欢这么坐着。我喜欢。你看,从天上到地下都多么可爱呀。”我转过身来,看见她正笑着看着我,她说:“你越来越可爱啦。”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可是她满不在乎地哼起一支歌,接着就躺在我身边了。
        我觉得紧张,就往前看。后来听见她叫我,我转过身去,看见她躺在草地上,头发散在草上,她很高兴。她的眼睛映着远处的蓝天。她说:“你和大许怎么啦?”
        我说:“我们怎么啦?”
        她笑了。她在草地上笑好看极了。她说:“你们两个好像互相牵制呢。不管谁和我好都要回头看看另一个跟上来没有。是不是怕我会跟谁特别好,疏远另一个呢?”
        我辩白:“没有。”其实是有这么回事的。
        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别这样了。我不会喜欢这一个就忘了另一个的。你们两个我都喜欢。你们都来爱我吧,我要人爱。”
        我也很高兴。她又说:“将来咱们都不结婚,永远生活在一起。”
        我也像应声虫一样地说:“不结婚,永远在一起。”
        她又规规矩矩地坐好,用双手抱着膝头,无忧无虑地说:“多好呀,和人在一起。”一转眼她就站起来跑开了,跑出了树荫,她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我对她喊:“你去哪儿?”
        她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去看大许!”
        她像一只小鹿一样穿过牛群,一直跑上对面的山坡,头发飞扬。她真可爱,她说的一切都会实现的,我想。
        到中午牛都吃饱了,甩着尾巴朝前走起来,越走越快,渐渐地汇成群。我们三个人又走到一块来啦。我们跟着牛走,小红还嫌牛走得太慢,拾起土块去打牛。我们唱起歌来。后来就走到小树林了,牛开始往前疯跑,大概是闻见水味了。我们怕它们跑远了,也加快脚步抢到前边去,大许向左我向右。小红跑了一上午,再也跑不动了,她在后边喊:“小王,大许,去给咱们占个好地儿啊!别叫这些该死的把水塘全占了!”我冲进小树林,找着一个又深又清的水塘守住,把来的牛一律打开,轰到小水塘和泥坑里去。过一会小红和大许都来了。小红笑着说:“这些该死的全下了塘啦。咱们没事儿了。乌拉!我们来做饭!”
        我们来到的地方真好,草地上疏疏落落地长着小树,上游下来的小溪在树林中间汇成一个又一个池塘,我挑中的这一个简直可以叫做小湖呢。我们在树荫下边的一个小干沟里支起锅来,把我们的棕衣在一边铺好。小红从书包里拿出一块腊肉,她笑着对我们说:“上回赶街子我买的。我们今天来吃吧。”我们三个人的工资都交给她管,我和大许就真正不问阿堵物了。可是钱一给了她我们就老有钱,再也不会捉襟见肘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吃完了饭,我和大许就跳下水去游泳,小红跑到树丛里换衣服。她在树林里大喊大叫:“喂,水好吗?水里好吗?”水特别凉,可真是从森林里流出来的。我们说:“好,好极啦!你快来吧!”一会儿她蹦蹦跳跳地走出来,穿着她的红色游泳衣,嘴里喊:“我来啦!我来了!”她一下跳到水里,马上又探出头来说:“嘿!可真要命,这水可真凉。”她高兴地仰泳起来,中间的水清得发黑。她游到中间时我们可以看见她发白的小脚掌在一蹬一蹬的,她喊:“你们游泳没我游得好!不信你们就追过来,比比看。”


        IP属地:江苏7楼2013-10-13 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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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迅速地游近她,她一下子潜到水下去了,我也潜下去、啊呀,这个塘底下准有泉眼,寒气刺人。我简直就下不去。我在水里睁开眼睛,看见她在我下面游,可是我捉不住她,我就回到水面上来,我和大许焦急地往水下看。后来看见一个人影飞快地浮上来,我们就游过去,等她一蹿出水面就从前边捉住她。她的身上像鱼一样凉。她噗噗地出着气,在水里跳了几下说:“嘿,底下可真凉,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我还给你们捧了一捧底下的水来,叫你们一捉全洒了。你们怎么不下去玩?”我说:“水太凉,冷得死人。你也别下去了,会抽筋的。”她撅起小嘴说:“你又来吓唬人,抽筋我也淹不死。”她又往下潜,出来的时候神秘地对我们说:“喂,底下有大鱼呢!就是滑溜溜的,不好捉。你们等着,我捉条鱼晚上吃。”我说:“你得了!水里的鱼手可捉不住,滑着呢。”她歪起头来一笑,说:“真的吗?我偏要试试。”她在水里穿着小小的红游泳衣,好像水仙女一样。我和大许游开去上岸晒太阳了,她还在水中间潜水,她真是疯得没底啦。一会儿说:“差一点没捉住!”一会儿说:“这次没碰上!”我和大许对着她笑,因为她那么高兴。后来她下去好长时间才上来,她还在水下我们就发现她上来得慢,动作不正常,我看大许,他也变了脸色,我们赶快下水朝她游去。果然她一露出水面就用手乱打着水说:“我抽筋啦!你们快来救我呀!”我们吓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只恨爹妈没多生出几条腿来打水。可是她还笑:“你们吓得龇牙咧嘴啦!别害怕,我不会立刻就沉下去的!”可是我们紧张得心都跳坏了。等我们游到跟前,她蹿起来,用双手勾住我们的脖子,她又笑又咧嘴,一会儿说:“你们拖我上岸吧。”一会儿说:“啊呀,腿痛死啦厂我们可一点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转过身去就朝岸上游。她架在我们脖子上,一点也不介意地把高耸的胸脯倚在我们肩上,还说笑话:“哎呀,这可真像拉封丹的寓言!两只天鹅用一根棍把个蛤蟆带上天……不对,你们在游蛙泳,蛤蟆是你们!”


          IP属地:江苏8楼2013-10-13 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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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我们可一点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我们拖着她一点也游不快!为了抵消她浮在水上的上半身的重量,我们几乎是在踩水,哪能游得快呢。她仍是高兴地说个不停,急得我喝了好儿口水呢。等到我的腿一够到水底,我就在她背上啪啪地打了两下,说:“你这坏蛋!大坏蛋!”大许伸手给她理头发,也说地:“你吓死我了!”她撅起嘴来。我们俩把她从水里抬上来,收到棕衣上。这时我们的腿都软了,百分之九十都是吓的。他喊“抽筋了”时我们离她还有七八十米呢,我都不知怎么游过去的。在把她拖上水来之前我心里一直是慌的。我真想多打她几下,让她再也不敢。我去给她捏腿,她不高兴地说:“你们对我太凶了!”我抬起头来一看,她噙着泪。她又说:“你骂我坏蛋时,哑着嗓子野喊。我怎么啦?”她小声抽泣起来。
            我们都低下头去。后来我抬起头来,小声说:“你不知道吗?我们太怕你淹死了。我看见你出了危险,吓得手都抖起来了。”
            她撅着小嘴看我们,眼睛里有好多怨艾。看看我,又看看大许,后来眼睛里的怨艾一点一点退去了,再后来她阴沉的小脸又开朗起来。她忽然笑了,伸手揩去眼泪,眼睛里全是温情她说:“你们,你们这是太爱我呀。”我们俩点头。她顽皮地笑着说:“你们过来。”等我们蹲到她身边时,她猛地坐起来,用双臂勾着我们的脖子,她的额头和我们的额头碰在一起,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说:“我也爱你们。你们对我太好啦!”她把我们放开,说:“我以后听你们的话,好吧?快去看看牛吧。”
            我们赶快穿上凉鞋去找牛,牛已经走得很散了,好不容易才把它们赶回来。我们赶着牛回来时她已经站起来了,一瘸一拐地要来帮忙。我冲她喊:“你别来啦,我们两个人够了。”
            她就拿起衣服一瘸一拐走到树林里去换。后来她出来,我们拉来一条牛让她骑,大许把东西收拾起来,我赶着牛慢慢地朝回走。牛吃得肚皮滚圆,一出树林就呼呼呼地冲下山去,直奔我们队,也不用赶了。就这样到家天也快黑了。队长在路口迎着我们,他笑嘻嘻地说:“辛苦了!牛肚子吃得挺大。你们把牛赶到晒场上圈起来吧,牛圈叫营部牛帮占了。”
            我们就把牛赶到晒场上去。晒场有围墙,进口处还有拦牛门,是为了防牛吃稻谷的。晒场北面是凉棚,头上有一间小屋,原是保管室,后来收拾出来,供教导员来队住。我们把牛赶进晒场,忽然发现北边空场上有汽灯光,还有一个公鸭嗓在大声大气地说话。教导员来啦。我们站在空凉棚里,不由地勾起旧恨:这就是我们当初挨斗的地方!我和大许走到教导员住的屋门前,一推,门呀的一声开了。划根火柴一看,哼,他的床铺好干净。我知道有几个女生专门到他屋里做好事,每天他回来时屋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现在就是,床铺收拾好了,洗脸水也打来了,毛巾泡在水里,牙膏也挤在牙刷上了。我和大许笑着跑出来。小红走过来问:“怎么啦?”我们告诉她,她也笑起来。忽然她心生一计:“我们也对教导员表示一下敬意,对!我们拣两头肚子吃得最大的牛赶到他屋里去。”
            我们俩一听,憋不住地笑。可真是好主意,他的门又没插,牛进去就是自己走进去的。我们找了两头吃得最饱的牛。啊,这两个家伙吃的肚子都要爆炸了,那里边装的屎可真不少啊!可以断定两个小时之内它们会把这些全排泄出来,我猜有两大桶,一百多斤。我们把它们轰起来,一直轰到小屋里。不一会儿,我们就听见屋里稀里哗啦地乱响起来,简直是房倒屋塌!后来就不响了。我猜它们在那么窄的房子里不太好掉头,它们也未必肯自己走出来。我们都走了,回去弄饭吃。吃完了饭我们坐下来聊天,还泡了茶喝,就等着听招呼。可是教导员老说个不停,我们都挤到窗口看他。会场就在我们门前。我们数着人。—会溜了一个,一会又溜了一个,一个又一个溜了一半啦。教导员宣布散会,他也打了个大呵欠。我们看见他转过屋角回去了。大许说:“好呀,这会儿牛把屎也拉完了。”我们就坐下等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远远的教导员一声喊叫。他叫得好响,隔这么老远都能听见。我们三个全站起来听,憋不住笑。后来就听见他一路叫骂着跑到这边来,他说:“谁放的牛?谁放的牛?怎么牛都关在场上?”
            我们三个推开门跑出来站在走廊上,小红说:“我们放的牛怎么啦?教导员。”
            他一跳三尺高,大叫起来:“牛都跑到我屋里来了!谁叫你们把牛关在场上的?”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牛进屋了?那可好玩啦!”“你怎么没把门锁上呢?”“牛是冯队长叫关在场上的。牛圈叫营部牛帮占了!”后来我们仔细一看,教导员的额头上还有一条牛粪印,就哈哈大笑起来。教导员大骂着找队长去了。小红大叫一声:“去看看!”她撒腿就跑,大许也跟去了。我把我们的马灯点上,也跟着去了。


            IP属地:江苏9楼2013-10-13 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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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哈,教导员屋里多么好看哪!简直是牛屎的世界!那两个宝贝把地上全拉满了,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牛尾巴把粪都甩上墙了!桌子也撞倒了。煤油灯摔了个粉碎,淹没在稀屎里,脸盆里的水全溢出来啦,代之以牛屎,毛巾泡在里面多么可笑啊!教导员挂在墙上的衣服、雨衣、斗笠全被蹭下来了,惨遭蹂躏,斗笠也踏破了。我们站在那儿笑得肚子痛,小红还跳起来拍手。一会儿教导员拉着队长来了,他一路走一路说:“你来看看!你来看看!我进屋黑咕隆咚,脸上先挨了一下,毛扎扎的,是他娘的牛尾巴!我还不知是什么东西,吓得我往旁边一躲,脚下就踏上了,稀糊糊、热呼呼的,这还不够吓人!屋里有两个东西喘粗气!我吓得大喊一声:谁!!这两个东西就一头撞过来,还亏我躲得快,没撞上。冯队长,这全要怪你,你怎么搞的!”
              队长一路赔情,到屋里来一看,嘻!他也憋不住要笑。他说:“小王、小许、小邢,快帮教导员收拾一下嘛!”我们不去收拾,反而笑个不住。小红说:“队长,又要派我们出牛圈哪!我们干够了!”于是我们笑着跑开了。
              唉,这都是好多年以前的恶作剧了,可是我记得那么清楚。我常常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一切都那么清晰。我那时是二十一岁,大许和我同岁,小红才二十岁。人可以在那么年轻时就那么美,那么成熟,那么可爱。她常说她喜欢一切好人。她还说她根本分不清友谊和爱的界限在哪里。她给我们的是友爱:那么纯洁、那么热烈的友爱。她和我们那么好,根本就不避讳她是女的、我们是男的。我们对她也没有过别的什么念头。可是她给我们的还不止这些。我回想起来,她绝对温存,绝对可爱,生机勃勃,全无畏惧而且自信。我从她身上感到一种永存的精神,超过平庸生活里的一切。


              IP属地:江苏10楼2013-10-13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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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我赶紧动身。大许写了信交给我。我乘汽车走了。分手的时候关照大许要经常写信。
                在路上我遇上一些不顺利:在保山等了两天车,在昆明又买不到直达的火车票。结果用了半个月才到北京。北京当时寒风刺骨。我下了车就直奔小红家:他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在。他们家看来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里书很多,她爸爸是个秃顶的小老头,人很开通,妈妈也很好。她哥哥挺像她,我一见了就喜欢。我一下闯进去,他们都吃了—惊,问:“你是谁?你找谁?”
                我说:“我是邢红的同学,我姓王,从云南来……她现在在哪儿?”
                他们马上就知道了:“噢!你是小王。她常念叨你。小红在医院里,她才动了手术。手术很顺利,瘤子在做切片。请坐吧!我们正要去看她。”
                我也没有坐,立即同他们一起到医院去看小红。她脸色苍白,瘦多了,可是一看见我就猛坐起来,高兴地大叫:“小王,你来啦!我等你等坏了。我接到大许的信了,我一直在等你。我动了手术了,我就要好了!”
                后来我就天天陪着她,那会儿医院也乱,什么探视不探视的,我每天都很早就来,很晚才走。她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常常要我陪着她到院子里走动。才来的时候我特别迂,连给她剪趾甲都不好意思,后来我也不怕了。我常常给她裹好大衣,搀着她到院子里去。护士们有时瞎说,说这小两口多好,我们也不理她们。
                我走的时候天气开始暖和了,小红的身体也更好了。可是我发现她爸爸和妈妈神色都不正常。但没有放在心上。我懂的事情太少,一点也不知道切片有什么重要性,我只看见她好了。大许又偷偷来信催我回去,他要来。于是我就回去了。小红的哥哥送我上火车,他心情不好。我问他怎么啦,他说是他自己的事儿。我开头一点儿也没疑心,可是火车开走的时候他忽然扶住柱子痛哭起来。这不由我不起疑。
                果然,我回到云南以后,大许正准备动身,我们忽然收到小红一封信。她说她的病重了。病得很厉害,也许不会好了。她说,她感到出了大变故,很可能瘤子是恶性的,它还在脑子里。这真是当头一盆凉水!我们全都呆若木鸡。小红叫大许快点去。我们拿出全部积蓄,还借了一些钱,央求团里开了一张坐飞机的证明,让大许飞到她那儿去。我让大许到了北京马上打个电报来。大许慌慌张张地走了。
                大许走后有七八天音信全无!我急得走投无路。晚上睡不着觉,用手抓墙皮,把墙掏破了一大块。第八天大许来了一个电报:已到京小红尚好信随后到。我心里稍稍安定。
                后来大许来了信,他说小红开始经常头痛,痛得让人害怕。她已不能吃饭,全靠打点滴维持。有时候眼睛看不见。大许痛心地描写她一看见他怎么像往常一样笑了,高兴地抱住他脖子。她让大许告诉我,她想我想得要命。她说她在昏睡的时候可以听见我的声音。她说她很想很想让我们三个在一起,三个人在一起她死也不怕了。她还说她虽然可以笑,可以说话,可是意识深处已经有点昏乱。她说她怕这种死,从内部来扼杀她。我看了这信差一点疯了。我写信让她、求她、命令她坚强起来,坚持住一点也不退让。我求她拼命去和疾病争夺,为我们三个争夺,一定要保住什么。我说:“千万千万别失望,还有希望。你还年轻,你的活力比十个人的都多。你能胜利,我知道你能胜利。想一想我们还可以永远在一起生活!”
                我不记得那些天是怎么过的了。后来大许又来一封信,说大夫试了一种新药,小红好多了,眼睛也可以看清了。她看了我的信,很高兴。她成天和大许说话,说她头疼比以前好了,头脑也清楚了。还说他们两人成天谈论我,小红说我是个最好的人。小红不住地说起我的细节,我是怎么笑的,她说我有一种笑很有趣:先是要生气,嘴角往下一耷拉,然后慢慢地笑起来。她还说我有二-种阴沉的气质,又有一种浪漫的气质,结合起来可好了,她特别喜欢。她说我可以做个艺术家。
                信的末尾小红写了几个字:“王,我爱你。你的信我很喜欢。我要为咱们三个人争夺。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你还会叫我小姑娘。”她能写信了!尽管字迹歪歪斜斜,可是很清楚。
                我看了信高兴极了。
                后来又来了一封信。大许说:小红的病情急转直下,忽然开始昏迷,要输氧气。他日夜陪伴着她。他说他都快傻了,他的字迹行不成行字不成字,有几个地方我看不懂。最后他说:还有希望,只要她活着就有希望,希望很微弱,可是会大起来。医生说没希望,可他们是瞎说。
                过了一天大许又来一封信,他说:“昨天她清醒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漆黑。我把你的信念给她听,后来她把信拿过来贴在胸前。她说,我要去了。我只为你们担心。要去的人只为留下的人担心,她是什么也不怕了。我求她别说下去,她的声音就低微下去。昨天夜里她很不好,可是她挺过来了。小王,还有希望吗?还有希望吗?”
                我简直狂乱了,后来我接到一封信。信里封了一张电报纸,大许写道:“小红已去世。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们节哀。我即回来和你在一起。许。”
                我看了这些话发出一声长嚎,双手乱抓了一阵。我感到脑后一阵冰凉。我坐了很久,天黑下来,又亮起来。我机械地去吃饭,又机械地去干活,机械地回家来。我很孤独,真正的哀痛被我封闭起来了,我什么也不想。直到有一天下午大许推开我们的屋门,把夕阳和他长长的身影投进来。
                我站起来,我看见大许的头发白了不少,他黑色的头发上好像罩了一层白霜。我扑过去拥抱他。一个阀门打开了。一切都涌上来。我们大哭,然后我们并排坐下来哭泣,小声地啜泣。大许挂着黑纱,他瘦了。他站起来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黑漆的小盒子放在我床上。我用眼光问他,他艰难地说:“小红留下遗言,她把骨灰分留给家里和我们。这就是她。”
                我感到颈后好像挨了重重一击。我跪倒下来,用痉挛的手指抓住盒子,抚摸盒子。我在哭吗?没有声也没有泪,只有无穷的惨痛从粗重的喘气里呼出来,无穷无尽。
                后来我和大许在一起过了两年,就分开了。我们把小红最后几封信分了。他要走了小红的遗骨,把她的箱子和衣物留给我。我们把小红留下的书分开,一人拿了—半,然后收拾好行装,反锁上房门。我们离开那里,走向新的生活。


                IP属地:江苏12楼2013-10-13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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