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粮站存在了近三十年，此刻早已报废。
在粮站里面，唯一还有动静的，是一排老旧的青瓦房，那里住着五户人，养了两条狗。
粮站的搬运工黄贵，在旧粮站的院子旁圈了一块地，里面种满了玉米和番茄。李明瑜的家，就在这块小菜园的旁边。
阿莱和李明瑜挤在伞下，缓缓从小菜园经过。要去旧粮站后面的那块长草地，必须要绕过这里。
“我家住那里。”李明瑜伸出手，指了指一处低矮的瓦房。
阿莱点点头，“我家住上面。”他用手指了指远方。
“我看不到。”李明瑜踮起脚，又跳了起来。
“墙太高了。”阿莱突然停下脚步，“改天我来找你玩。”
“那今天呢，不捉青蛙了吗？”李明瑜问道。
阿莱摇了摇头，“我刚才都忘了，我给外公买了几份报纸和烟，还没给他送回家去。”阿莱提了提手里的一个塑料袋，“雨下的很大，你也快些回去吧。”
李明瑜鼻子一皱，随后哇哇大哭起来。
“你别哭。”阿莱急道。“你别哭，他们以为我欺负你。“
李明瑜不理他，继续哭个不停，最后索性坐在地上，两只脚不停的乱蹬。
“我陪你捉青蛙就行了，你别哭了。”阿莱蹲下身子，有些焦急的说道。
“是吗？”李明瑜捂着眼的手指张开一道缝隙，她的一双大眼睛带着泪水，有些疑虑的看着阿莱。
“是的。不过就捉一小会儿好吗。”阿莱对她说。
”好！“李明瑜又重新笑了起来，阿莱看她笑的开心，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越笑越开心，笑到最后都走不动了，就打着伞躲在雨中，互相指着对方。
“我们不笑了好吗，感觉喘不过气了，哎哟，哎哟。”李明瑜捂着胸口笑道。
“没什么好笑的不是吗。”阿莱看了李明瑜一眼，又咧开嘴笑道。
“你先不准笑。”李明瑜故意板着脸，可她脸色刚刚严肃起来，又被阿莱无辜的表情逗的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她看见阿莱变得认真起来。
”你看！青蛙！“阿莱指着前面的一块草地，对李明瑜喊道。
”啊！“李明瑜惊呼一声，一下跳到阿莱背后。
”哪里？“她从阿莱的肩膀上探出半个脑袋，眯着眼问道。
”跑了！“阿莱兴致高涨，“前面应该还有很多！咱们去看看！”
“我……我……”
就在这时，阿莱和李明瑜听见淅沥雨声中夹着不耐烦的呼喊：“李明瑜，李明瑜，你跑哪儿去了，还不快回家！”
“我爸爸叫我了。”李明瑜说，“我要回去了。”

二 彼岸
李明瑜第一次见到阿莱，是在那个夏天。
她刚刚搬入黄铜街五号，家里来了客人，大伯二伯，在说什么，父亲不愿意她听到。
“上街买两瓶酒，三包烟，半只烤鸭。”李长生对她说。
黄铜街有个斜长的坡道，坡势不算陡峭，但却很长，蔓延展开，从坡底向坡上望去，两边是笼罩在烟云中青砖黑瓦的民房，在坡道的尽头，你却不知道是什么。
是的，这条坡道，似乎看不见尽头。
李明瑜想过关于坡道尽头所到达的地方，她时常这样想，关于路的尽头，河的尽头。
在她随父亲从隔壁县搬到黄铜街的时候，她坐在县际班车上一处靠窗的位置，看着车轮碾过冗长狭窄的国道，李明瑜就想过，如果这辆车不在黄铜街停下，一直往前开，那是不是就会开到了北京。
李明瑜觉得，所有路的尽头，应该都是通往北京。
那一天李明瑜来到了坡底，在这里有张三开的杂货店。
杂货店里面，整齐的堆放着各种日用百货和大米粮油。杂货店门口，是张三自家造的挂面，一根一根，挂在手腕粗的木棍上，显得整齐庄严。
李明瑜在这里买了酒，买了烟。
”不买点挂面吗？买回去给你家大人尝尝，保证他喜欢。“张三用手托着下颌，笑看着李明瑜。
李明瑜摇了摇头，就在这时，一个男孩走了过来，李明瑜看了看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衣，米色的精致短裤，脚下踩着一双新款的沙滩凉鞋。
他的头发梳理的很整齐，脸上带着斯文的笑容。李明瑜当时觉得，这个男孩身上的衣服很好看，和他的样子很搭配。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想，要是我爸爸也能给我买这么好看的衣服，那是件很美妙的事。
张三看见了这个男孩，笑道：“阿莱，又来买面吗？”
这个男孩笑着点了点头，“张叔叔，两斤挂面。”
“阿莱，你和这个小妹妹说一下，我家的挂面好不好吃。”张三走了出来，从挂面杆上取下挂面。
阿莱转过身看了看李明瑜，“好吃。”他笑道。
李明瑜脸色微微一红，她捏了捏口袋里剩下的几元钱，这是买烤鸭的钱，她没有权利将它用在买挂面上。
“你也买点儿吧。”阿莱对她说。
李明瑜摇了摇头，转过身大步离去。

李明瑜最爱吃烤鸭，可那天她却吃得索然无味。
李长生和他的两个哥哥，不停的喝酒，碰杯，喝酒，碰杯。
李明瑜埋着头，口中塞满了白色的米饭。
要是桌上有一碗张三的挂面，该多好。她想。
她甚至觉得有些委屈，如果当时那个男孩叫她买点挂面的时候，她也能爽朗的一笑，从张三手上买过三斤挂面，那是不是就会让这个男孩对她刮目相看。
以后他会不会瞧不起我。
李明瑜想到这里，眼角湿润起来，后来她的心里越来越难受，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你干什么？”李长生喝了一口酒，有些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
“爸爸，我想吃面。”李明瑜把手里的碗放下，哽咽着说道。
“聒噪！”李长生瞪了她一眼，转过身将杯中的酒一饮而下。
那一天李明瑜记住了两件事，一是以后自己再也不会吃烤鸭，以前觉得油淋淋香喷喷的烤鸭，在张三那神秘的挂面面前显得丑陋不堪。
二，那个买面的男孩，叫阿莱。
过了几天，李长生还是从张三那里买回了几斤挂面。
“张老板，你给我家小孩说了什么，这几天一直念着要吃你家的挂面。”李长生付过钱，对张三说道。
“我什么也没说，可能是挂面香，小孩闻了想吃吧。”张三笑着说。
那天李长生将面煮好，又精心搭配了调料，放了肉末，香葱，还煮了几片生菜。
“这是你要吃的面。”他把煮好的面放在桌上，然后拿起一瓶还剩一半的酒，独自回到了房间。
李明瑜吃着碗中的面，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哭，或许是张三的挂面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好吃，在之前她曾经幻想过这面的味道，就像她幻想过所有路的尽头通往北京一样。
如今关于面的想象崩塌，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所有的想象都不曾存在，是不是意味着，一条路走到了尽头，根本就不会来到北京。
李明瑜不想吃面了，她伏在桌上哭个不停，她想让那个叫阿莱的男孩子告诉她，这不是正宗的张三的面。
可这个夏天，她都没有再看见过阿莱。
秋天，雨下的很大，不多见。
秋雨滂沱，不似夏天，你听不见轰鸣的雷声，只能看见眼前的雨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只能听见哗啦啦的雨声，它们落在地上，溅起水花，最后汇成水流，向远处流去。
李长生没回来，李明瑜躲在旧粮站的走廊上，她蜷缩着身体，冷风夹在雨中向她袭来，她冻的瑟瑟发抖。
她觉得委屈，她一直觉得委屈，尤其是当这样的雨来的时候，任何人的委屈都会被无限放大。这和年龄无关，人的情绪与生俱来。
她不停的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对她说。
“你在捉青蛙吗？”
李明瑜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打着蓝色的雨伞，穿着蓝色大衣的男孩，他站在雨中，一张脸上写满期待。
是阿莱。
对阿莱来说，他早已忘记了这个在张三店门口见过一面的女孩子。
可对李明瑜来说，她整个夏天都在想着自己能再见到阿莱。
“什么？”李明瑜赶紧将眼角的泪水擦干，抬起头问道。
“秋天青蛙下雨就会出来。我外公是这么对我说的。你是在捉它们吗？”阿莱继续问道。
李明瑜摇了摇头，本想说不是，她是在等她的父亲回来。可当她看见阿莱眼中期盼的目光时，她又点了点头，笑道：“”是啊，我在捉青蛙。“
那个蓝色衣服的男孩高兴的跳了起来。
”要我和你一起捉吗？“他大声对李明瑜喊道。
“嗯。”李明瑜看见阿莱如此高兴，她从地上站起身来，大声答道。

过两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