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成了大家,似乎就没了他人置喙的余地。我曾经码过一篇小文,对苏词多有挑剔,结果是招来一片骂声,或说我哗众取宠,或说我少不更事……说得我是噤若寒蝉,直欲觅一地洞而遁之。我虽学识浅陋,但对自己的艺术直觉,一直以来还都有点信心的,如今大家一致对外,向我开炮,我的那点信心,也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直到近日读古人词话,才知英雄所见略同,世间果有同道呀。
苏轼《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是广受赞誉的名作。清人沈谦《填词杂说》评道:“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言物。”唐圭璋先生则说:“遗貌取神,压倒古今。”而王国维更是推崇备至:“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总之,《水龙吟》是第一流的好词,那几乎就是定论了,谁要再有他议,那才真的是不识好歹。
但是这个世界偏偏就有不喜欢鹦鹉学舌的人,而且此人还不是一般俗辈,乃是词学名家吴世昌先生:“静安(王国维)以为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此说甚谬。东坡和作拟人过分,遂成荒谬。杨花非花,即使是花,何至拟以柔肠娇眼,有梦有思有情,又去寻郎。试问杨花之郎为谁?末句最乏味,果如是则桃花可为离人血,梨花可为离人发,黄花可为离人脸,可至无穷。此词开宋乃至后世无数咏物恶例,但历来评者一味吹捧,各本皆选入,人云亦云,不肯独立思考。”(见吴世昌《词林新话》)
或者有人要说了,这不过是一家之言,吴世昌先生有失偏颇云云。且慢,我既然有备而来,就不会让你有空子可钻,就要让你心悦诚服。我也觉得吴世昌先生有点强词夺理,但是下面就要引的另一词学大家顾随先生(号苦水)的评价,我可实在是佩服,只能说:高!实在是高!
至于是篇(指《水龙吟》),直俗矣。前片开端至“呼起”,滥俗类如元明末流作家之恶劣散曲。“抛家傍路”,“寻郎去处”,其尤显而易见也。过片“不恨”两句,可。然曰“恨西园、落红难缀”,则无与于杨花也。“晓来雨过”,“一池萍碎”,好。虽不免滞于物象,乏于韵致,而思致微妙,可喜也。嫌他“遗踪何在”一句楔在中间,累玉成瑕耳。“春色”三句,苦水不理会这闲账。结尾“是离人泪”,苦水直报之曰:不是,不是,再还他第三个不是。几见离人之泪如斯其没斤两也耶?亏他还说是细看。因知老坡言情并非当家。刻骨铭心,须让他辛老子(指辛弃疾)出一头地。(见顾随《东坡词说》)
顾随的《东坡词说》所言,我很多地方是不同意的,比如他说《卜算子》意境陈旧,风骨不高,“忆吾每诵此章,辄觉虽非恶鬼森然扑人,亦似觉灵鬼空虚飘忽,只有恍惚,了无实质”,就为我所不取,但他有一些议论,却实在是一针见血,切中肯綮,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言。比如这段话:“少陵之诗有拙笔而无俗笔,太白有俗笔矣。稼轩之词有率笔而无俗笔,髯公有俗笔矣。此或以才虽高,而学不足以济之,即李与苏至于诗词,稍不经意,犹不免于俗耶?”正是我想说而不敢说的。
苏轼另一名作《念奴娇/大江东去》,顾随是这样评价的:“谓之豪放即得,遂一之与稼轩并论,却未见其可。辛词所长:曰健,曰实。坡公此词,只“乱石”三句,其健、其实,可齐稼轩。即以其全集而论,亦只有此三句之健、之实,可齐稼轩。全章除此三句外,只见其飘逸轻举,则仍平日所擅场之“出”字诀耳。即以飘逸轻举论,亦以前片为当行。若过片则肤浅率易矣,非飘逸轻举之真谛也。公谨之雄姿英发,何与小乔初嫁?然如此说,尚无不可,若夫强虏,顾可谈笑间使之灰飞烟灭耶?……遂开文士喜为大言之风气(指左思的《咏史》)……至“故国神游”,想指三国。“多情应笑”,其谓公谨乎?“早生华发”,则自我矣。然三语蝉联,一何其无聊赖耶?稼轩之“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不见耳”,人或犹嫌之,而况此之空肤耶?煞尾二句,更显而易见飘逸轻举之流为浮浅率易。”说苏轼全部的词作,只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三句可与辛弃疾相颉颃,或嫌夸张,但总的来说,我以为还是相当公允的---因为我也是这样看的,呵呵。
再看顾随是如何点评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若“也无风雨也无情”,虽是一篇大旨,然一口道出,大嚼乃无余味矣。然苦水所最不取者,厥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二韵。如以意论,尚无不合。维“马”、“怕”两个韵字,于此词中,正如丝竹悠扬之中,突然铜钲大鸣;又如低语诉情,正自绵密,而忽然呵呵大笑。此且无论其意之善恶,直当坐以不应。所以者何?虽非无理取闹,亦是破坏调和故。是以就词论词,“料峭春风”三韵十六字,迹近敷衍,语亦稚弱,而破坏全体底美之罪尚浅于“马”、“怕”二韵九字也。(顾随对此词亦有所称赞,不赘)我不知道苏轼听到这样的批评,是服还是不服?
对苏轼的另外一些名作,顾随也有精当的点评,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顾随说是“下片圆融太过,乃近甜熟”;如《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则是“下片如非滥俗,亦近浅薄”云云。我这里都是摘录,或有人说,你是否断章取义呢?鲁迅就指责过某些选家,说他们肢解被选人。而我所堪自慰的,是我大体上都是照实全部抄录,如果没有,我也有所说明。苏轼是宋词有数的几个大家之一,他的词作固然有好的地方。但是否就好到炉火纯青、毫无瑕疵的地步了呢?我是不相信的。我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用不着强不知以为知,人云亦云,为古人讳。我所说当然会有偏颇之处,维有识者有以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