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cannabis)是一种植物,在人类反毒品的文化中,大麻相当无辜。它生来如此,何罪之有?大麻只是能提炼毒品的各种植物中的一种,最著名的一种。在荷兰,销售大麻是合法的,你能看到除了大麻之外的各种各样的“毒草”,我就见过中国的人参蜂王浆与大麻、蘑菇在柜台里肩并肩站队待客。 人类发现大麻是在2万多年前,几乎世上每个原始部族都有使用大麻的经历。在远古时代,自然界是人类全部的视听经验,每天人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山林和海洋,听到的就是鸟鸣和风声。我们知道,甲骨文是古代巫师替部族领袖祭天仪式的“纪录”,祭祀仪式酝酿了原始艺术,歌舞、文字,到后来出现了颂诗。在美洲、非洲的土著人,都借用大麻举行这种原始仪式,尤其是巫师,几乎是最早从大麻中提炼兴奋剂(psychotrope)的药剂师,非洲巫师非常喜欢焚烧特殊草料,帮助祭祀的人从常态转入异态,产生幻觉。当时不是所有人都能参加原始祭祀的,类似祭祀的活动从中世纪时期转入民间,巴赫金不是说民间祭祀最后演变成狂欢,狂欢节上,各种流传民间的兴奋剂纷纷派上了用场。 从科学上解释,兴奋剂是能改变人的认知状态、身体状态的物质,大麻是最适合提炼兴奋剂的植物,但兴奋剂还有很多种,有治病的,有止痛的,致幻剂(hallucinogène)是其中的一种,主要通过影响人的中枢神经系统,产生幻觉(illusion)。幻觉在原始宗教的形成中作用非凡,萨满巫师能上天入地,与各路神仙(水神、狗神、海神等等)和死人说话,教徒们都深信不疑,因为他们在致幻剂的作用下,耳闻目睹,相当逼真。 历史上的各种幻术里,有炼金术,有通灵术,也有催眠术,这些术士都是幻觉家,如爱德华·诺顿演的《幻术师》(Illusioniste),或者后来的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 Nolan)版的《魔术师》(Prestige ),他们多数都不使用致幻剂,完全靠人的知觉弱点和过硬的手段来致幻。还有一种术也能致幻,就是艺术。 据亚里士多德说,荷马在雅典给人讲故事时,是手舞足蹈的啊,亚里士多德总结说荷马用了三种修辞,分别是ethos、 pathos,最后才是logos,就是我们说的逻格斯,而pathos,说的就是手舞足蹈,声泪俱下的意思,可见当年荷马谈起传奇往事,也颇具原始巫师的神采,让现场观众仿佛看到壮阔的战斗,目睹了惨烈的悲剧一样,相当致幻。 我们常说人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人还有第六感,就是幻觉。按照哲学家梅洛-庞蒂(Merleau-Ponty)的理论,幻觉就相当于“直觉反应堆”,通过大脑来处理五官神经的各种信号,产生能量,所以庞蒂把巴甫洛夫的“狗与口水”的反射说成低级反射,把艺术符号带来的精神活动说成是高级反射。 艺术致幻,没有致幻剂那么强烈,因为艺术主要依靠人自身的幻觉本性去致幻,而致幻剂则靠外物,必须改变人的常态。顾名思义,幻觉当然就是不真实的,传统艺术主要是“幻真”,亦真亦幻,都是精神层面的幻觉,而药物致幻则是“幻动”,人跟着幻觉动,所以“逼真”说的基本上是艺术,而“飘飘欲仙”则多数说的药物致幻的磕头药、摇头丸。 艺术不借助致幻剂,但它培养人的幻觉能力,就是想象力,想象一种现实中不存在的景象和声音。人的可致幻能力是可以被培养的,因为人的生理特征天生具有“可致幻性”,而致幻剂正相反,致幻的科学化遭到了宗教的反对,神启活动是不能允许被科学阐述的,查一下18世纪欧洲优秀的药剂师,多数被打成异端邪说。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声称自己一辈子靠幻想创作,看着扑克牌写小说,我认为他没有说谎,这种能力是可以培养的。 历史上,人的幻觉能力随着视听经验的变化而进化,这道理很简单。传统的艺术致幻在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那里达到了极致。我有一个画画的朋友,到了罗马看那天顶画,他早就看过印刷品,但在真迹前还是彻底high了一把,完全被征服了,他说,那是宗教、绘画、建筑、声音与幻觉完美的融合。但那个时代的视听经验是不可复制的,为了享受米开朗基罗的艺术幻觉,你必须坐飞机去罗马,必须到指定的地方才能欣赏,而印刷术则带动文学成为高级致幻术,人在家里就能通过读小说,间接获得各种幻象。谁认识哈姆雷特?人人都认识,谁见过哈姆雷特?每个人都在幻觉中见到了自己幻想的哈姆雷特。 照相术的产生是艺术致幻史的转折,从照相术到健全的电影术,大概经历了100年的时间,人就进入了幻觉经验的现代化时期,视听经验被彻底解放了,艺术品可以被复制、传播和储存时,逼真性行不通了,艺术纷纷背叛真实,去搞表现主义,直接对人的幻觉思维说话了。我看过几次行为艺术展,我发现,从视听层面讲,多数行为艺术都没有传统艺术那么震撼,可一旦思考起来,落实在幻觉思维上,看上去没什么意思,但琢磨起来就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