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想来，八年也许真的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到无论什么都可以遗忘。
又是飘雪的夜，纷扬的雪花落在不列颠清冷的天空，浪漫得刚好适合离别。
田馥甄仰头看着白雪如星光点亮的夜，深呼吸出的雾气乱了风的形状，宛如那年蜿蜒的银河。
她就在此刻，想起了另一个她。
田馥甄记得，任家萱很喜欢冬天。
若是八年前，她会说什么呢。她也许会说，真美，嘘，别惊了安静的季节。
那么八年后，如果你在，你会说什么。

迎着雪骑着车，在校园里笔直的林荫道上。雪很大却柔和，拍打在脸上并不冷，留在卡其色风衣上的雪花也没有要融化的意思，就这么干干净净地点缀成纯色外套的花纹。
林荫道上无休无止的夏天，两个人骑着车没有终点，多年以前，田馥甄觉得这就是最美的大学。
多年以后，她依旧没变，只是笑自己以为能够掌控一切，却不料命运用最残酷的玩笑戏弄了她以为的美好。
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甜的越透彻，戒的越艰难。
这一场没有开始、无法结束的梦，在来处由不得她拒绝，于终点也不容她挽留。

雪又大了些，天空中有点点闪烁的光。
“你说那是飞机还是流星？”安静的夏夜，田馥甄转头注视任家萱专注的眼，语气轻快。
“流星吧，飞机飞得比较慢。”任家萱认真地思索，犹豫地说。
“不过颜色看起来有点红，应该还是飞机。”本是一句玩笑，没想到任家萱认了真，于是田馥甄也仔细地观察。
“可是我都许了愿了。”任家萱看起来有些懊丧。
“哪有这么霸道的理由。”田馥甄知道她并不是真的难过。
“你说我霸道？”任家萱一字一顿，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
田馥甄看着她斜眼的样子，知道不妙，赶紧补救，“不，不，不，因为是真理嘛，所以当然要自信地说出来，是吧？”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
“切，我就是霸道，我说过我温柔吗？”她对田馥甄双手奉上的讨好只给了一句“拒不签收”的回应，别过脸不再理她。
但田馥甄却笑了。
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只对我霸道。
四年前的夜就像是昨天，也只是像而已，现实从来没有那么浪漫，那些回不去的早就换了季节。回去又怎样呢？

飞机已经起飞，大地在田馥甄视线中越来越远。九千米的高空，在更接近天堂的地方，人的思维会不会和往常不一样。如果回去呢？
如果我伸手，会是天长地久，还是万劫不复。
那时的自己狂傲孤高，从没想过向谁低头，哪怕是命运。
All or nothing. Now or never.
这样完美主义决绝的逻辑，是不是真的适合自己。
田馥甄望着窗外，已经没有了雪的痕迹，突然想起那个雪夜，自己好像也想过这个问题。

还没有找到答案，已经到了任家萱楼下，发短信叫她下来。
永远不让她等，这是田馥甄的原则。
四年来的每一天，吃饭、上课，田馥甄都在这里等她下楼，再目送她上楼。
从什么时候，等一个人，成了田馥甄生命里最重要的仪式。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成了田馥甄生活里最无望的期待。
多少次了，在任家萱离开之后，每个清晨依旧先在她楼下等待，每个夜晚依旧去她楼下驻足。就好像任家萱依旧需要她一样。
这个夜是特殊的，田馥甄能等到她要等的人。风吹着有些冷，但她觉得心中主要的情绪叫做感恩。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见一面都需要感恩了。

门开了，那个熟悉的人出现在门口。很久没见了，久到眼前的任家萱就像一个崭新而陌生的人。
田馥甄有瞬间的恍惚。何时她的头发已经那么长了，又是何时她的眼妆让她有了片刻的抗拒。
任家萱什么也没说，田馥甄亦如是，只是默契地迈向同一个方向。
雪中的漫步，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到处是堆雪人的学生，也有相拥取暖的情侣。
她们大概是其中最特殊的，没有牵手，没有拥抱，疏远地像是稍不留神就可能走散，却又仿佛心有灵犀般，在这末日的前夜，并肩走在这绝美的雪里。
她们之间的距离很微妙，远远说不上无间，但是那样的空隙也再容不进多一个人。两个不算亲近的影子无声却明确地说着生人勿近。
田馥甄低头，默然地计量着，她的手如果要触碰到任家萱的脸，最近的线路是多少仰角，多少毫米。
就像平日里的两个人。
任家萱和田馥甄争吵的次数比她和身边任何男生都多，田馥甄却不曾成为她的某某。
田馥甄和任家萱甜蜜的时光比她和身边所有女孩都多，任家萱却从不曾给这些快乐一个名字。

一直以来，田馥甄的习惯都是，任家萱开心就陪她开心，任家萱不开心就逗她开心。
田馥甄以为，这就是拥有。
她并不懦弱，也不是不求结果。只是太清楚任家萱认定自己不适合。
不是没愤怒过，也曾浪漫主义地在心底质问，相爱为什么要怕那么多。
任家萱看向自己的目光是温柔的，“我最不愿失去的就是你这个朋友。。”
好不容易燃起的勇气瞬间熄灭，你一句话就剥夺了我拼命的资格。
是呀，相爱，可是你不爱我。
不管谁反对，我都可以说，us against the world。
可是如果你也站在我的对面，我还有什么借口和资格，死守这个注定失败的立场。
于是默默地退场，却又舍不得，便停留在任家萱身后无光的地方，等待着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一个出口。不管再多朋友、伴侣，总有些心事需要她听她诉说，田馥甄是这么相信的。
这就是拥有。
这一场爱情无关风月。就当是爱上一个遥远的人，不要永久，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不需介入，不愿打扰，关于你的一切，只要知道，就算是拥有你的喜怒哀乐，拥有你的一些些什么。

雪快停了，已经是第二天，世界末日没有来。
田馥甄有些莫名地失落。如果真的没有明天，她会不会比较快乐。
四年前，田馥甄第一次试探性地牵任家萱的手，温柔地，缓慢地，不是那种朋友的牵手，她知道任家萱懂，而任家萱没有闪躲。
任家萱转头看着，干了坏事的田馥甄却先脸红了，然后任家萱凝视着田馥甄眼里倒映着的星空，笑开的脸，像一朵玫瑰。
“如果2012真的是世界末日，我希望最后一刻终结在你的眼眸。”田馥甄想起她的耳语。那是她听过最浪漫的愿望。
2012快结束了，末日没有来，世界安然无恙。
又或者，世界已经毁灭了，我们正在经历的，叫做重生。
前世的愿望，你还会记得吗？

“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田馥甄没想到任家萱会先开口。
要说什么呢。自从那次自己的失态，两人就开始无声地疏远。
田馥甄知道自己让她怕了，也终于确认在她心里自己只会是朋友，至多是好朋友，而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了。
自己都不明白，当任家萱牵着不知道第几个男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大概是因为自己的直觉，这一次她是真的爱了，所以就真的走了。
也恰恰是那种不受控制的嫉妒，让她知道她不只把任家萱当朋友。
多巧的错误。
“我不想只是你的朋友。”这句话没法说。但她知道任家萱懂得，因为任家萱的视线悲哀地从她的眼睛开始，沿着她脸的轮廓，缓缓移动，仿佛是要扫描进记忆里，最后却只是停留在她的肩头，抬手为她拂去已经积了一小层的雪花。
“就这样吧。”任家萱简洁地说。由她开始，也由她结束，仿佛中间从未有过艰难曲折，一气呵成，流畅得田馥甄甚至没能开口。
任家萱转身要走，田馥甄终于在身后叫出她的名字。

如果是一个故事的话，任家萱应该会停住，转身，然后圆一场浪漫的雪中告白。
所以田馥甄想，任家萱回头以后，她一定要在今晚的日记里写上这个句子——“如果当时她没有回头，我不知道我会怎样。”
可是任家萱真的没有回头。而田馥甄立在冷得彻骨的夜里，雪陪了她一整晚。
她不知道她应该怎样。

作出决定是在十天后。
离开吧，离开这里。
田馥甄没有放弃，田馥甄只是逃离。她幻想着自己还会回来。
联系英国的朋友，订下最早的机票，剩下的等到英国再说。
该去找工作，还是读研，申请哪个学校，读什么专业，她全然没有考虑。
她知道自己是个拖沓的人，却没想到自己人生第一次如此果决，不是为了给任家萱一个未来，而是为了去到没有任家萱的未来。

看着航班信息，田馥甄突然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一月十一号，自己莫名其妙地撞上了这么个好日子。注定孤独一生，就是这个意思吧。
田馥甄在等任家萱的电话，却清楚她不会打来。那夜之后，任家萱再没有联系过她。
离登机时间越来越近了，她苦笑，终究还是忍不住拨了那个紧急通话的号码。

“喂。”任家萱的语气里没有波澜。
“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
“嗯。”任家萱缓慢地回应。
“我要走了。”田馥甄期待着她的回复。她意识到这场盛大的出走也许只是和她赌气。
“嗯。”任家萱甚至没有要问的意思。
“去英国。就待会儿。”明知道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却还是一次次地自残。她觉得连自己都快看不起自己了。
“来见我吧。好不好。”田馥甄的声音已经近乎哀求。
“我离机场很远，来不及了。”任家萱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个理由该怎么反驳。
“我这一去可能很久。”田馥甄挤着话，“也许不回来了。”
“你敢。”任家萱带着些许笑意说。
“嗯，不敢。”田馥甄也玩笑着回应，气氛的一丝缓和让她温暖了一些，“你千万不要太想我哦。”
“放心吧，不会的。”任家萱轻笑着回应，就好像她们以前一直开玩笑的对白。
可是田馥甄突然担心，这一次这样的回答会是真的。
尴尴尬尬的沉默，但是田馥甄还是很感谢任家萱也没有要挂掉电话的意思。
登机广播适时地响起，真的要走了。田馥甄突然慌了，关于去一个没有任家萱的明天。
“你留我就不走。”
“你一句话我就留下。”
“对我说句话吧，什么都可以。”
“你说什么我都可以当作是挽留。”
田馥甄急切地一句接一句，任家萱却用无声来回答每一个问题。
终于田馥甄渐渐冷静下来。任家萱又一次成功了，每次田馥甄激动的时候，她都可以用沉默让她安静。

“好了，别闹。”这是任家萱主动说出的第一句话。
“嗯，不闹。”眼泪挂在眼角，田馥甄觉得自己可笑。
“在英国要乖乖的。”她的声音温柔。
“听你的。“如果听话，是不是就可以不走。
“我不会想你的。”田馥甄没想到任家萱会说出这句话，心颤了一下，还是决定接受。
“嗯，好。”
“你也不要想我。”
“好，我不想你。”
“永别。”
“好，永别。”
“就这样吧。”任家萱挂掉了电话，就像挂断她所有的牵挂。
电话机械冰冷的忙音陪着田馥甄走进登机口。
飞机在天空划出一条光滑的轨迹，带走了田馥甄，还有她四年未果的所有心情。
人生，不就是一场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