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卢娜)
她已经很老很老了。这样想着,我便忍不住去握了握她放在白色被子下的手。干枯,老瘦,却异常温暖。像有温度的树根,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一家人如同细小的分支,盘踞在她的周围。
她感觉到我,睁开眼朝我的方向看了看,眼神却是模糊的。我听见她说,“小丫来了啊,工作怎么样?”她又认错了我。外婆听到她的话,朝病床走过来,冲着耳背的她大声地说,“不是小丫!是三三啊,还在读书!”我沉默着,等待着她从悠长岁月里的回忆中找到我,认出我。她想了想,恍然大悟一般,“噢,这样啊。”我知道她失败了,她已经忘了我。她似乎很抱歉,将另一只手覆在我们握着的双手上,说,“好好读书,读完书了好好工作。”说完便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自从她听力开始下降,我就不大和她说话了,每次对谈都像站在呼啸而过的火车两边的人在互相喊话,而且往往用时长久却可能只是在问吃了没有。我不想开口,只是点了点头。将她的手放回被子下,掖好被角。做着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我在想,下一次握着她的手的机会还有没有呢?
她是我的祖母,我对她的一生所知不多,但想到打从我出生起,她就已经在这个世上了。即便我记事早,也是她认识我比我认识她要多。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我的呢?
初中时放假回家,我照例去外公家看她,她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显得六十岁的外公年轻许多。她还在开着小卖部,我便和她一起看着店,一毛钱一毛钱地卖着那些小零食,有人来买酒和烟这些“大件”需要找钱时,她便熟练地把柜子上的一排货扒拉开,翻开铺着的几张宣纸,拿出了一个压得平平整整的小布包,打开来,就是那些在她看来是大钞的整钱,全是一二十的,五十和一百的她全交给了外公。
我临走时,她突然神情紧张地拉着我,说,“别忙走,等会儿。”我看着她颤颤巍巍地走回自己的睡房,不知在翻找着什么。过了好久才出来,她把手藏在厚厚的大衣下,走到我面前时才把手拿出来,直接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我,还紧张地朝周围看了看。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摊开手掌,看到的是厚达三厘米的角票。她仍旧现出紧张的神色,说,小心收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她是我的祖母,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淡漠,关心和爱从不缺少,我却缺少感受的能力。我对这突然而至的偏爱感到手足无措,这也许是她积攒了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的成果,这些钱于我,也许不过是能复印几张试卷而已,但在她的世界里却能做很多事情,代表着可以想象的物质和享受。她对钱的看法似乎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停留在她的青年时期,我将这归结为她从不必出门与这世界打交道,她只需要守着那个小铺子,整整齐齐如同强迫症一般打理好那些糖果,烟酒,小布包里的钱。否则这世界的变化,她又该如何承受?
我把这一沓钱放进大衣口袋里,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算是对她的承诺。她满意地笑了,我甚至不太确定她到底笑了没有,她眼周的皱纹,她脸上日益下垂的皮肤,让我无法分辨她的表情。她已经很老很老了,这样想着,我不禁对着她蹒跚的身影叹了一口气。
上个暑假回家看她,发现一进村子就能看到的小卖部已经关了。她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大家正在吃午饭。“祖祖”,我叫她,声音大到我自己也吓一跳,她迟缓地转过头看我,“小丫回来了啊。”又是小丫,我已经放弃了让她想起我的尝试。外公端着饭碗出来,对着她的耳朵说,“是三三啊”,等了会儿,冲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他也无法唤起她的记忆。
她喉咙里响起“咳咳”的声音,然后一口浓痰便从她口里吐到了两米远的沙堆上,我感觉到心里生出一种复杂的感情。还没走近她,就闻到一股恶臭味,类似于许久未开的酸菜坛子,我意识到源头来自于她,忽然感觉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随即又为自己的尴尬感到困窘。
乡下的生活条件不好,以这样的条件来照料她这样一个九十多岁的人并非易事,我同情起外公外婆来。但外公并不需要我的同情,他小心地在给祖母喂饭,和祖母开着玩笑,他们开怀的笑声更显出我的窘迫。“如果我也老得像她一样”,我想到,境遇也许并不会比她更好一些。我走上前,大声地叫她,“祖祖”。她朝我笑了,她果真忘记我了吧。我接过外公手里的碗,给她喂起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