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涛的阅读是被一股来自精神深处的愉悦感中止的。年轻的向导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好奇地望向橱窗外。隔着满满的招兵宣传画间的缝隙，他看到了令他略微错愕的一幕。
咖啡馆外的绿荫下，他的精神体——一只被过去的战友们无数次赞美为温和优雅的代名词的金毛犬，此刻却完全失去了以往沉稳亲和的形象，与一只陌生的银狼滚成不规则的一团，温润的眼睛眯成了愉悦的细缝，舌头在那只狼的颈间长毛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甚至在银狼低下头来嗅它的时候躺下身来露出柔软的腹部，并轻声地哼哼起来——与此同时，江波涛在充盈了胸膛的满足感之外，又感到了一丝急切的期待。
那毫无疑问是精神体此刻的美妙感受。
微妙的是，善于观察的他当然没有忽略，精神体的丢脸表现并非自己一人看到。在无比喜悦的一团犬科动物后的不远处，有另一个人倚着树干，略微低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那人纯黑军服的胸前有着闪耀的金色徽章，收口的袖子掩住雪白手套的边沿，过低的帽檐使他看不清人的神情。不过不知为何，尽管毫无了解，江波涛依然能够确定这人并没觉得自己的精神体受到了冒犯。
即使如此，一向善于交际的江波涛也少有的感到了些许尴尬。他以尽量轻柔的动作起身，出门，来到沉默的陌生人的身边，正好一米，不会令陌生人感到被侵犯领地的、彼此都能舒适的距离。
显然这位哨兵从他刚开始动作就已经注意到了江波涛，但依然等到江波涛在他身侧站定，这才转过乌黑沉静的眼睛看向他。
江波涛看出了一丝莫名的遥远的怀念，他的喉咙有点干涩。须臾的沉默后，“你好，”江波涛说，“看上去Soul很喜欢你的伙伴呢。”
“……嗯。”这人盯着江波涛，眼睛一眨不眨，用轻微的哼声替代了回答。
在帮助江波涛重新掌控向导能力时候，叶修就曾经随口评论过江波涛给精神体取名以及称呼他人的精神体为伙伴的感性行为，说这是江波涛式的幼稚可爱。换句话说，这确实有些异于常人，江波涛以往在初识生人时，都会巧妙地掩饰这一点，但今天却几乎忘了掩饰，似乎他潜意识里笃定，这位陌生人不会对比有任何异议。
江波涛微笑了起来，比一直留驻唇角的亲和笑容多了许多真诚，“我是江波涛，Soul是一只金毛犬。我猜测你的伙伴是北极狼吧？”
“周泽楷。”那人简短地说，直接将江波涛委婉询问的真正答案摆了出来，直率得让人有点措手不及。他顿了顿，又说，“是的。”

江波涛几乎被周泽楷一板一眼的认真再度逗笑了。“我是不是该严肃的回一句‘那么小周同志，你好’？”
“嗯。”周泽楷快速的应道，“小江好。”
——哈哈。
两位主人的话语间，精神体们总算分开，银狼回到了周泽楷的脚边，头颅轻轻地蹭了蹭周泽楷的军靴后便安静的躺下了；而金毛犬完全没有回到主人身边的意思，屁颠屁颠地跑到周泽楷的另一条腿旁，尾巴都快甩成一只螺旋桨。
江波涛说，“说起来，Soul这副神情我从来没见过哟。虽说前辈们一直都肯定的说Soul的温和外表绝对是骗人的，内里必然和我一样是个闹腾的家伙。不过像这样突然地就亲近另一只精神体，还真是有点奇怪啊。”
周泽楷弯下身去轻柔却娴熟的抚摸着金毛犬的脖颈，听到这话，动作骤停了一瞬，“不是。”
“当然！我并不是指你应该被防备。”
周泽楷直起身来，忽略了金毛犬依依不舍地磨蹭，直直的望进江波涛的眼睛里，“不是突然。”
“你是说……”江波涛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快得令他自己都不敢置信。实际上他早该发现，善读人心的自己，在面对沉默寡言的周泽楷时，甚至比对其他情绪外露的熟稔朋友们还要得心应手。
哨兵却像被惊醒一样侧过了脸去，再度变得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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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
酒吧特有的嘈杂喧闹环绕着耳畔，黄少天从调酒工作中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了江波涛一眼，变幻的灯红酒绿倒映在他的脸上，将诧异变得更为清晰。一只黄底黑斑点的小型猞猁在柜台上蜷缩着身体，圆圆地躺在黄少天的手边。他反手从酒架上取了一瓶啤酒扔向柜台前的江波涛。
“刚刚，你的Soul，第一次见面就和别人的精神体滚得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兴奋到把肚皮露出来满心期待地求爱抚？”
一个小时前，新结识的哨兵在沉默后片刻就离开了，江波涛不得不承认他感到有些懊悔——如果不是他在周泽楷面前出于意料地容易放松观察的力度，他也不至于问出令哨兵难以回答的问题，最终导致交谈的短暂。

江波涛稳稳地接住了啤酒，“你知道我这个时候不能喝酒。”
“又没让你喝，让你拿着馋馋。老叶每次要我假公济私偷酒给他喝我都没答应，虽然是个假身份但要维持也很不容易的好吗。”
“但你一直以来的行为实质上就是通过我把叶修前辈要求的东西送给他。我不得不说这简直别扭得不像成人。”江波涛指出。
“行行行行别扯开话题，快说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江波涛叹了口气，“Soul的亲近明显说明我和他相识已久……而且关系非同一般。但事实上我对此毫无印象。”
黄少天破天荒地沉默了半晌。
“……虽说不合时宜但我还是好想说一句祝贺你不咸不淡的人生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江波涛温柔地摇晃易拉罐，然后对准黄少天作势要拉开它。
“我没开玩笑！其实这一种可能更加解释得通不是吗。”黄少天左手撑着下巴，用他长篇大论时特有的闪耀眼神盯着江波涛，咧嘴笑道，“换句话说，这次就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初次见面，但是不巧，那位正是你匹配度最高的那位哨兵，精神的亲近蕴含着对结合深深的渴望……”
因为和周泽楷的银狼分离而无精打采地缩在江波涛脚边的Soul，突然钻过了柜台的门，一口咬住了黄少天的裤脚。猞猁的耳朵迅速支楞起来，但没过多久就又懒懒的耷拉下来，继续呼呼大睡。
黄少天：“……”
没有理由否定黄少天的说法，但江波涛还是不能赞同。
不可能这么简单。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将已经在唇边踟躇许久的那句话咽了回去。
出于某种不能说出的疑虑，江波涛没有告诉无话不谈的挚友他隐约的猜测。
“那我到叶修前辈那里去了。”江波涛最终说。
虽然自那日他恢复意识起，所有的官方诊断结果都证明他失去了除了精神体之外的所有向导能力，但他的往日战友们似乎都不这么看。所有人（包括叶修）都坚持让他持续着在叶修帮助下的复苏工作，即使现实是，就连孙翔都已经能把他半年毫无进展的状况报告倒背如流了。
黄少天手忙脚乱地从Soul嘴里解救自己的裤子，“快把你家的蠢狗带走啊！”
江波涛笑着摇了摇头，径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光怪陆离的灯光，Soul松开了牙，悠闲地跟着主人离去了。
“欸等等，”黄少天突然想起什么，隔着大半个场子大叫，“那家伙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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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宪君微笑地看着眼前沉默站立的周泽楷。无论见识多少次他的实力，依然能让人感到无比的满意和——这是当然的——无比的自豪。
实力强大。观察力敏锐。当然，不可否认，最令冯宪君身心舒畅的，是在塔组内大多高等哨兵都桀骜难训的情况下，周泽楷少见的乖巧听话。
“小周，精神躁动有没有复发？”冯宪君关心道。
周泽楷摇头。
冯宪君满意地嗯了一声，看上去并未担心会有否定的回答出现，“那就好。不过为了确保安全，待会儿你还是需要去医疗科接受例行检查。”
精神躁动是未结合哨兵都会出现的病症。当哨兵成年后，如果缺乏向导的抚慰，就会定期出现焦躁不安、易怒好斗的症状，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间隔减短以及病情加重，会严重影响到哨兵的作战能力。
更糟糕的是，一旦已结合的向导战死，哨兵的病症就会爆发的增长，甚至比未结合的状态下还要严重许多倍。
而向导人群又相对哨兵人数太少，因此让己方的哨兵尽可能的找到适应的向导，并且尽量保证结合双方的生存率，是所有政府都头疼的首要问题。
而半年前，一次任务后，莫名其妙地以昏迷姿态出现在塔前的周泽楷，被医疗科确定为结合断裂后的精神紊乱。这一结果震惊了全部的塔成员，第一，是因为此次长期任务之前，周泽楷一直未能成功找到相合的向导，即使他是塔成员中少数具有最大选择权的哨兵。
不过这似乎都已经不重要，因为结合已经断裂，而当高层询问事件细节以及那位神秘向导时，一向温顺的首席哨兵却保持了沉默，不肯吐露一词。
第二，周泽楷本应该忍受精神躁动的极大痛苦，但实际上，他却没有任何后遗症，用主治医师方明华的话来说，这就像是……结合从未断裂过一样。
那时冯宪君感叹，周泽楷一生都在创造奇迹。病床上沉静的周泽楷，眼神却暗了暗。
时间回到现实之中来。
“也别太迷信检查结果，一旦出现不舒服，直接通报就行。”冯宪君又关心了一句。
周泽楷点了点头，行了干脆利落的军礼后就转身走向医疗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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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
江波涛从来没有这么兴致勃勃过。黄少天看过之后也觉得它很对胃口，但即使如此，和黄少天聊这本小说，也绝对没有此刻的尽兴。周泽楷只是沉默地聆听，无需任何言语，就能让江波涛明白，他是理解一切的。
江波涛在话题的间隙中隐隐约约的想，说不定结合了的哨兵和向导之间，借助精神链接的力量，也未必有他和周泽楷的默契。
但毕竟他在来得及尝试寻找结合对象之前就已经遭逢大难，失去了力量和对创伤经历的记忆，因此这个念头只是在江波涛脑海中略微一闪现，然后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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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

倒是觉得周黄也很有意思啊！

周江很棒啊～卤煮加油～

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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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楷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被树冠切割成细碎小块的天空泛着微黄的光芒，空气中飘来亚热带丛林的潮湿气味。身下垫着的衣物和草丛摩擦作响，左臂的伤口在草药的刺激下有些火辣辣的热度。周泽楷眨了眨眼睛，意识到此时的状况，就偏头看向身体左侧，动作颇有些渴望的急切。
正如所料，高大的乔木之下，他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那人单膝跪地，正在忙碌着什么。
如有所感般，那人在周泽楷望向他的那一刻转过了头来。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连脸颊上的擦伤和泥浆都显得温柔。
周泽楷的心中涌动起一种惊喜而欣慰的情绪，无论感受多少次，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神互感，都令他深深的怀念。
他用未受伤的右手艰难的撑起身体，那人忙起身走过来搀扶他坐起。和事实不同，周泽楷这次没有本能地拔出后腰别着的小巧匕首抵在来人的颈间〔即使从第一次开始精神里就一直有声音对他说这个人是不可伤害的〕，而是温顺的任了他的动作。
那人说：“你醒啦。昏迷了这么多天，我真担心你还有什么我探查不出的隐伤呢……刚发现你时被吓了一大跳，现在却好了大半，真是太好了。”

他说完，却发现眼前的哨兵没有露出任何对自己境况的担忧，只是安静的注视着他，那双乌黑的眼睛流动着柔和的光辉，还带着某些看不懂的怀念和哀伤。
“嗯……我是江波涛，今年新入伍的向导，役属贺武军区。”江波涛顿了顿，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神也变得游移，似乎接下来的内容，令他有些难以启齿，“大概你也发现了……前天晚上的时候，你的精神陷入了可怕的混乱状态，精神风暴造成了巨大的损伤。”
“所以我擅作主张，和你进行了结合。…非常抱歉，希望没有造成你的困扰。”
说出结合二字时，年轻的向导脸上浮出了淡淡的红色，尽管他全程一直保持严肃的态度，当时救治时也是毫无半点疑虑，全然从人类利益角度出发，但究竟是年轻人，对当事人解释自己的行为，还是超出了他的忍耐力。
他顿了一顿，转头回来想要对哨兵再解释什么的时候，就被原本一直沉默地倾听他说话的哨兵握住了下巴，急切地亲吻在嘴唇上。
………………

………………
唇上起伏干裂的触感在刚刚清晰的一瞬间就开始淡去。近在咫尺的，江波涛那带着在丛林跋涉后显而易见的疲倦和憔悴的脸波动了起来。和视野里的全部景物都逐渐化为虚无。周泽楷取下幻象镜，身着白大褂的方明华正在电脑前不停的输入。
方明华头也不回地问，“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江波涛带着擦伤的微笑还在眼前浮动着，但周泽楷沉默的点了点头。
“好吧。”方明华最终说。
周泽楷翻下床，从高高的一摞表格纸上取下一张，熟练而快速的填写起来。
他从来没有提过一句。在最初的，江波涛断开了与他的结合的一天开始，周泽楷就开始了这样的经历。
他并不是没有结合断裂后遗症，只不过不是精神躁动这种，可以显而易见的被人察觉的症状罢了。
后遗症就是这种以江波涛为主角的回忆，会无数次的、无数次的在他的梦中重演。半年来，每周他都要做有规律的梦。这样的梦境无比的真实，除了色调微微偏黄，显露出回忆的色彩，一切都与现实相差无几。似乎连他的精神，他的身体，也不愿意忘却这一段经历，和这么一个人。
周而复始的梦境。它不会令人焦躁，更不会令人临场失去战斗力，只不过是偶尔会痛而已。
可能对其他人来说，沉湎已然失去的回忆，会是更可怕的酷刑。
哨兵填写着每天都一样的检查表格，嘴角缓缓扬起愉悦的弧度。
这对他来说，甚至不算是惩罚。
而是再好不过的美梦。

好文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