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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的暑气与往年相较，倒是格外毒热上一些，而前儿个可谓最甚，遂也就格外贪凉。便是已至入夜时分，也依是不曾让扇坠子丫头将搁摆冰块儿的錾铜盆子撤去。那会子诚是觉得凉快舒爽，然昨日晨起，便觉得不甚舒泰。不过起先却是不曾挂在心上，照例是卯时便往太和殿去视朝。一趟朝议听下来，渐觉浑噩，待诸臣散去，由御前近侍随扈簇辇回到乾清宫来之后，已是提不起往日阅瞧奏章的精神来。籍着暑气太盛胃口泛泛，言嘱福卿安无需请膳来扰，继而便褪了朝服衣褂儿，歪到床帐子里边儿去歇午。
昏昏睡了去，转醒的功节儿，方见惟序与太医院的一众人等皆是候在暖阁里边儿。当时喉结儿稍一滚动，便觉喉中辛痛，且鼻息吐纳甚是不畅。尚未及作询，惟序便先一步开了口，言说是午后及近日铺的光景，福卿安来唤起，却是不见有应，是以那厢便慌了神儿，着忙往坤宁宫去报。待是惟序赶来，撩了帐子来瞧，再探手来试，方知是发了热，而后太医院的一应人等，便也就因惟序的传召，悉数聚在这儿，而当下则已是戌时头刻。待将这些个因由说了个完全，惟序方再添言，大抵不过是好在太医诊过，确言并无大碍，因是贪凉而伤风发了寒热，按时进药，歇上三头两日便可见好，然却也不可太过大意，自需静养，切不可劳累。
想来惟序后边儿那起子言嗑，前半段儿应是太医所言不假，至于后半段儿，怕是惟序关心则乱，自个儿添赘到上边儿去的。不过心料如此，却也不言破，是以哑声儿同惟序一言一应说道上两句，便嘱她回去歇着。不过惟序倒是无论如何皆是不依，无奈之下，只得遣散了一众太医，任惟序守在床边儿陪着。
亥时起头儿，福卿安将太医院熬备下的汤药汁子端进来，惟序给吹凉了再一勺一勺儿的舀喂，末了丁点儿也未剩下，悉是喝了干净。后又有一嘴没一嘴地和惟序言语上一阵儿，不觉间便昏昏睡去。
而今再度转醒之际，虚虚睁开眸子，只见日影儿已是和床幔当间儿的碧金纹饰逐渐混淆，如是粗粗辨来，差不离该是已过了辰时。周身皆觉得有些痛乏，是以略略翻过身来的功节儿，便稍显脱力。而因是翻身，被褥便发出些虚微的摩挲声儿，遂也引得福卿安靠上前儿来。那厮先是明知故问地询上一嘴，万岁爷醒了？待是我这儿打鼻腔子里头嗯出一声儿来作应，那厮便喋喋开了话匣子。‘万岁爷这会儿可舒坦些了？药吊子架在外殿温着，再隔会儿便是太医叮嘱进药的时辰。天乍放亮那会儿主子娘娘便吩咐小厨房熬炖了白粥，这会儿正跟炉子上焐着，万岁爷可要用些？主子娘娘辰时头刻方离，往慈宁宫去醒安，若是您再早醒上一时半刻，怕是就瞧见了。主子娘娘行前传了景仁宫的宓主子来侍疾伴驾，这会儿宓主子正亲自跟殿外守着药吊子，已是候了有一阵子了。’
将福卿安叨叨的这一水儿言嗑听进耳里，再消化上个完全，已是能将昨儿个睡去之后抵至当下光景的一应情况粗作知晓，继而择了一句应出口。
：“你往慈宁宫去一趟，呈报老祖宗，朕躬安，免得老人家惦念。再迎迎皇后，待她醒归便送她回宫去落歇，就说朕嘱她无需记挂。”
这起子言嗑出了口，只觉喉间虽是不比昨日难捱，却仍是痛痒尚在，是以也就不再赘言，而后仅是廖续一嘴。
：“唤宓妃进来。”
@冯莞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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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黄色儿的帐幔饰有绣工很是繁复的九簇盘龙，而帐幔本身的质地却是极薄。但虽是如此，蝉翼一般的两片帐幔皆是被莞莞挑撩起来，再往床架旁侧去挂妥之后，床里这丈许的地界儿，依是要比方才要亮堂上不少。而后再由莞莞搭过手来搀扶着半坐起来，便委实觉得要比适才阖帐安置的功节儿舒坦上些许。
：“如此便好，待过上几日，朕再去延福宫瞧她。”
如是回了话儿之后，后脊便稍稍往下蹭挪了些，待是后稍稍儿仰枕过去便能抵上羽垫顶头儿，方止了往下挪动的去势。而后跟鼻腔子里边儿再浅吸深呼地吁出一口气儿去，便给嘴角拎出一道不甚明显的弯弧儿，末了再将视线投到莞莞面儿上。
：“唤人将药送进来便是，这会子也没个胃口，倒是不忙传吃食。”
身下的床塌很是宽敞，但莞莞却是偏生仅择了寸许一方地界儿挨坐过来，是以便也就不难瞧出她此刻的拘谨。诚然，若是细细回了溯去，这好些个年头下来，莞莞同我处在一处之时，大抵莫不是皆如当下这般，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
虚虚抬起手臂来，掌心儿朝上，指节自然地微微蜷曲，完后探伸出去。而莞莞也则会意，待莞莞递手过来往掌中略略一搭，方回拢指节儿，将她软若无骨的柔荑略略握住，末了一并垂搁到身前。
：“瞧你这眼下乌青，怕是天儿还没亮那会子皇后就遣人去唤了你。不过是遭了场寒症，无甚大碍，倒是难为你，这大老早的时辰便往朕这儿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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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几曾这般虚弱，怎会连药汤都喝不得。”
若从字面儿去听辨，委实有几分反问之意，然却诚是实实当当的陈述口吻。如是回上一嘴之后便将两手双双探递过去，而后将瓷碗接过持到手里。许是当下鼻息不甚顺畅之故，故而便也觉得，这瓷碗里头漆稠的药汁子，溢出来的苦涩味道并不甚明显。
垂下眼睑，往瓷碗里边儿睨扫去一眼，青花白龙纹碗壁，碗中的药汤浓郁，且因甫一接过来，端持尚还不甚稳当的缘故，深褐色的汤面儿当下微微漾出两道不甚明显的浅波。如是瞧过一眼，便将碗沿贴近嘴边儿，先是抿啜上一口，然也正因这虚略一呷，舌尖味蕾便登时悉数被苦涩所郁郁充斥。虽如此，却也依是不见拖沓迟缓，方才既已尝过，这药汁子温烫适中，是以也就咕咚咕咚大口吞入，喉结连连翻滚，不过须臾的间档儿，盛药汤的瓷碗已是曝出无暇的白底儿来。
温热的药汁顺喉而下，连带给胸腔里边儿也暖出一线来，而眉心当间儿却是本能地叠出两道川字型的褶子，末了将药碗给莞莞递回去。
：“这是滗出来的头道药吧？忒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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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入口的药汤汁子虽是苦涩得紧，但顺沿喉线一水儿下来，倒是使得再开口言道之时的音色褪去几分暗哑。一如这世间诸事，总是利弊取舍相连，便是进药这档子事儿，也依是这么个简单的理儿。
：“甭忙活，朕这么安生依一会儿就顶好。”
将下巴颏儿稍稍一颔，继而幅度轻浅地摇了两轮，便算是将莞莞递到眼下来的那一小碟儿蜜饯果子搪拒了去。因是适才端持药碗，尚还温烫的药汁子顺延青瓷碗壁透出来，便也就一并给掌心当间儿渡上些个温热。待是莞莞将装盛蜜饯果子的小碟儿撂放回去，方又是重复适才的动作，将莞莞里侧的柔荑虚虚包裹在掌中。如此，倒是显得莞莞的手面儿稍凉一些。
：“从前还在王府的时候，你时常遭梦魇缠绕，身子也总是不好。那会儿是朕时常去瞧你，如今倒是掉过个儿来，也轮到你来照料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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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际四指合并，将莞莞的柔荑托住，单余出拇指，因旧年持弓而生有薄茧的指腹徐缓地在莞莞手面儿上抚挲过两道。适才将一句闲嗑言道出口，当下莞莞回说的言语自也如期而至。不过却是尚还不曾再择言去将莞莞的话儿应上一嘴，喉结当间儿那一线便隐隐窜起一阵儿窣窣的痒来，将干涩的唾液吞咽过喉，也依是不见舒缓。
索性抬起另一手，指节儿虚微攥成拳，继而抵上嘴边儿。将将儿如此做的光景，旋即便连连咳嗽数声，且连同胸腔子前头那点子活肉也一并或高或低地略略起伏。而适才喝进去的那些个汤药汁子，当下似是又隐隐将一应苦涩的味道度再卷袭上来。
眉心当间儿显然已是蹙起，当下暖阁之中甚是静悄，是以咳声一遭遭皆是明晰地萦在阁中，起先尚还轻浅，待愈是往后，倒像是止不住似的，虽不曾前仰后合，却也委实难捱。直抵小半响光景过去，方才逐渐消减下来。而待是这一阵儿嘈杂的咳声停歇，喉咙和胸腔已然俱是被迭迭涌上来的涩涩干涸的灼痛所充斥。
临了，将眸子稍稍虚阖，再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儿去，方同莞莞吩言一句。
：“给朕斟杯茶。”

（或许是因为万岁爷现在尚算良好的气色，连同着自个儿心里边对于他几近于盲目的自信，几乎要让我觉得这场寒症果真如自己所说，已经一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是以当他这一阵迭迭不止地咳嗽之声落在耳里，目光倏然盈抬起来，眸子里也撞入他脸颊上有些上涌的血色和蹙起来的眉心。心里头顿时就有一梗。）
（这会儿有些慌乱地答应一声，几乎是立刻抽手回来起身，疾走几步到紫檀木漆圆案边上，见上头整整齐齐摆着一套藏黄釉青花缠枝瓷壶与一圈倒扣的瓯子。也顾不上去试壶里的温度，就急忙地伸手去拾过茶瓯，满满斟上一杯，又折返回来。因双手仔细捧着那杯茶，步子也不如先前那样快，小心翼翼挨到床榻边，才往原来位置上去坐。这会儿心房里紧张担忧的情绪都压不住，脸上也闪过一丝悒色，开口的声音细细的。）
“这水正温着，您慢点儿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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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回倒是不比先前两遭那般搪拒，里侧一手的手腕儿抵撑使力，稍是将身子直起来些，待是莞莞甫一坐回床沿处来，便将另一手探递出去，携着莞莞仍持在盏壁上的手一道，就近将盏口抿凑到嘴边儿来，比照方才进药的架势无二，三两口就将黄釉瓷瓯小盏里头的清寡茶汤喝了个干净，末了方将捻在瓯耳上的手松开，然却是不曾撂下，就势抚上莞莞腮边儿，拇指抵在莞莞下巴颏儿上。
临到当下这会儿，适才蹙起来的眉头，已是舒展开来，且也一并给嘴角在提起一轮弧度。
：“无所不能——”
如是将莞莞头里那起子言嗑所提及的四字重复了一遭，而虽是起了话头，却是须臾的间档儿未见下文。这般擎抬着手臂，到底是觉得窸窸泛起些酸麻来。是以抚在莞莞面儿上的手，拇指隐隐动了两动之后，便缓缓撂下。
：“到底是傻话，这世间怎会有无所不能的人。今回姑且不论，往后保不齐在什么时候，朕若遭上一场恶症，怕是就好不了喽。待是真有那么一日，甭管皇后也好，你也罢，还有朕的那些个儿子闺女们，大抵都要齐齐跪在这龙塌下头，恭送朕大行。”
再开口将言嗑续上之时，脊背复又朝后头的羽垫儿处仰靠了去。余光仍能觊见正被莞莞持在手头的瓷瓯，现下正有驳驳辉浅的光影映在瓷壁上。
：“朕只是有些好奇，届时这乾清宫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许是会如皇阿玛宾天的时候差不离吧。不过究竟如何，待到那会儿，朕也就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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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手双双撂到身前，掌心朝下，如是搭搁之际，掌心自然而然地便触上明黄色的织锦被面儿，手间略是一挪拂，被面儿上密集而又繁复绣纹便在掌中硌散开来。待是莞莞探过手过来，方再是将手稍稍往起一抬，任由指节被莞莞握住攥上。
：“朕昨个睡得久，且也睡得沉，这档儿醒过来，左不过同你诨上几嘴，权当解了闷子。你倒是当了真，竟还说出这起子话来。”
这厢话音甫收了尾，橐橐汲地的靴声便由远及近过进耳里来。遂也就将适才的话头止于此处，再无后续。靴声在静旷的暖阁中愈趋明朗，倒是并未侧眸去瞧，过眼的间档儿，福卿安便已是临近床榻下首站妥，而福卿安那些个回禀的说辞，概蔽简言，大抵便是已将适才吩咐他的那些活计悉数办妥。
鼻音浓重地嗯出一声儿来，便算是作了回应，继而也就再不曾同福卿安去询说一些旁的。一手既是被莞莞握着，是故便抬起另一手来，往前额上搭覆了去，徐徐向上摩揩两巡。
：“说了这么会子话，朕也乏了。”
待是掌间上下巡回的动作止住，掌心依是覆在额前不见挪移。逐渐腾起的日影当下已是及近要落到眼睑处来，是以将视线向床幔处睨去一计。
：“落下帐子，都且下去吧。”

（这会儿缓缓松开他的手，又低声应了一个是。万岁爷正将脸孔往里边儿转过去，而自个儿慢慢垂下眼睑，便无从看见他眼下气色如何。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又俯身下去跪了安，正要打算伸手去拾帘钩，福谙达倒是先了一步，压低着嗓音堆笑道了一句，奴才来，不劳宓主子动手。伸出去的手又慢慢缩了回来，只是隔着慢慢落下来的明黄色帷帘，看着光线从万岁爷侧脸上飞快滑出去。）
（仍是原路沿着外殿出来，外头廊下仍用小火煎着药炉，空气里长久弥着药气，有些涩涩发苦，长吸一口气，仿佛整个鼻腔里都灌进来，一路蔓延至喉头。阿衡还在看着火，直到自个儿唤了她两声，她这才抬头张望一眼，再快步走过来。到这会儿扶住她小臂的手心里还腻着汗，自己解下绡纱手帕来擦了擦，迎上阿衡探询的眼神。拍了拍她的手背，才往廊外台阶下走。）
“你跟我先去坤宁宫给主子娘娘回话，一会儿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