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我能先坐等娇子插楼吗

翩然轻插

——江水东流，奔腾千里，临至汪洋，终是一别。

野地里扬起一声拖长的虫鸣，随即引来四下的此起彼伏，交相呼应着，却又突然在下一个时刻，如同默契一般的全都戛然而止，退隐成背景的江声便悄然漫了上来。
“原来你也是客。”跳跳转身望向于黑暗中浮出的脸庞，不禁哑然失笑。
岁月打磨尽角棱，眉宇的戾气已遁，分明是消瘦了许多，灰黑色的短褐却刚好合身，只有生来的君王气度依旧是凌犯不得。
“自备酒水的常客而已。”黑小虎收起竹杖，一手握着酒壶大致揖了一揖，“冒犯了，因为自己也等了很久，见别人一来便能见着这个自闭的家伙，多少有些…”眼神便飘到了跳跳的右手上。
一垂钩，一杆竹，一壶酒，再看看自己右手仍悄悄握着的袖箭，便太不合时宜了。
“不过既然来了，就坐下聊聊吧，我这里有竹叶青，本来是两人对饮，现在三人共酌，也不算拮据的。”
黑小虎转过身，拨开草木，引着跳跳走向藏匿在荒野深处的陋室，环顾左右，从屋外堆累着的三五个酒坛子中挑出一个稍大的，轻巧地翻置在石桌前，用手拂去了粘在坛底的草泥，拉他坐下。
“要是你哪天霸了我这屋子，告到官府那里，怕也是会判给你的。”虹猫看着黑小虎这反客为主的姿态，也不恼怒，径自颔首进了低矮的屋，搁置下钓具又抱着酒盅折身出来一一摆开在并不平整的石桌上，瞥了一眼黑小虎掌中的酒壶，微微蹙起眉头。“酒真的够吗？”
“我倒以为，半酣正好。”黑小虎注视着琼液汩汩涌入陶制的小盅，微露笑意，倾满了三杯，扬手轻轻一晃，似乎还剩下了大半壶。“不过你也不过是蹭我好酒的食客，没有资格嫌不够的。”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虹猫，你上次答应的江鲜呢，没有下酒菜怎么行。”
“没有，今日你运气不好。”虹猫毫不客气地答了，“你知道鱼离了水活不太久的，养着的话就不肥了。给你带回家你又不要。”
“有人闻不得腥气。”黑小虎颇为无奈，“倒是便宜了你，我可是有打到什么山雉野兔都拿来与你分食。”
“那你打猎的功夫就太差了。”虹猫耸耸肩，“尽是骨头都没什么肉。”
“那么连一尾鲜鱼都拿不出手的渔夫的钓技又如何呢？”
“今天正好有第三人在，我们也不必争，”虹猫故作大度，不理黑小虎咄咄之问，转向来客，“来来，跳跳，你来评下。”
“……我未曾尝过江鲜，也不曾食过山珍，”跳跳露出为难的神色，“叫我这等没口福的人评，有失公允。”
“哈哈，想不到你们七剑都是吃货。”黑小虎抚掌而笑，“不过没有以多欺少，还算正派。”
不问他前来所为何事，不顾他背负多少凡冗，这昔日的对手就这样一搭一档，连哄带骗硬拉了跳跳加入这围觞夜话，至少跳跳是这么觉得的。
也罢也罢，本来就是一场逃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若得宿醉一场忘乎所以岂不更妙。

“说起来，左护法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我地处偏远，消息闭塞，不曾听闻江湖又有风声起。”黑小虎举杯微微呷了一口，颇有沉醉之意。只是这一问倒像跳跳才是久别的旅人，而他们只是一如既往地驻守在故地，终于逢上他的归来。
“还不是找他。”跳跳瞥向虹猫，语气中便略带了些不快，“竟跑到这等荒僻的地方，这三月来害我好找。”便端起酒杯，饮下一大口，醇酿才由喉头滚下，胸口立觉一辣，险些呛到，便有些后悔，只得微微地喘气平整呼吸。
“我还以为是千绣山庄的事。”黑小虎低头把玩着并没有多少纹饰的酒盅，看上弦的月儿在弹丸的尺寸间颤成了碎银，又团成了琼花，终是没个定型。“也对，比起前锋坐镇，让你专心经营情报网络才是长久之计。不过这家伙失踪六年了吧，怎么突然想到要找他的？”
也许还是逃脱不得，欲罢不能，跳跳有些黯然，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因为近日听说这一带城镇都出现过一个白衣鱼贩，也不会放嗓子吆喝也不肯替人去鳞去鳔，全凭一张俏面引来少妇老妪，半日不到就能售尽，在鱼市中颇有恶名，我想这事算是有些眉目了。”
“想不到如此也能与人结仇。”虹猫摇头轻笑，放下了才举到嘴边的杯子，盈盈满满。
问得前后矛盾也好，答得文不对题也好，都不必追究，其实大家都该知道跳跳究竟是为谁而来，黑小虎发现那个名字他仍旧不敢触及，明明淡忘在岁月里是最好不过的，可如今这世界终于都成了她的天下，避无可避。多少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夜，只是更多了肃杀阴冷，与他已鲜有交流的父王，突然叫住行路匆匆的他，不知何事引来的感慨，只单单说了一句成大业需无情，得了天下，又怎会少一个她，便让他走。旧日里的这一字一句宛如深埋在骨血里的寒刃，他从浑然不懂到洞彻其意，一路上鲜血淋漓。熟料他最终错过了美人也丢失了江山，可笑却是美人最终执掌了江山。仲秋时节，寒气已悄无声息地潜入大地，竹叶青酒作用下的微燥被江风一吹而尽，黑小虎不免有些畏寒，略略紧了紧前襟。
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黑小虎自嘲地笑笑，眼见一盅见底，便拿壶满上。一室二人，山林野居，常是伐了几捆山木挑了去卖，有时甚至不顾及第二日的生计，难得在路上上撞见了野味便顺着老天的意思捉下，算是打打牙祭，并不以此营生。如此粗茶淡饭日复一日，闲来便静观山岚，默听林涛，终日无所念想，不必再苦虑长久的谋略，不必再纠缠无果的爱恨，只是所守常常太过安静，让他多少感觉到寂寥。他也想过再入江湖，可那双没有生气的、只是静静盯着他的眼终于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也许是不敢吧，谁知道，昔日的部下也在找他，昔日的仇家也在找他，也许只消一次会面便又可勾起他体内蠢蠢欲动的魂灵。只是改头换面隐匿不出，到底为的是什么。
黑小虎，你还会出去吗？白衣钓客静静端坐在江边，凝视着手中那随着一波一波袭来又一波一波奔去的江水轻摇的漆色长竿，突然就开口问他。
他不禁笑了，眼底映出匆匆东去不肯停歇的浪。你要我如何出去呢？是以魔教少主的身份，还是独行的侠客或者贼盗，还是想让我归于他人手下为其所用？
虹猫没有回答，只是抬首看着远处的山峦，有月依山而升，朦胧的光仿若烟气柔柔地照下，叫人看不真切。
而我出去之后又该做什么呢？是打家劫舍，锄强扶弱，还是争夺天下？他依旧是以玩笑的口吻反问虹猫。光问我，那你呢？
也许是不知。不知自己为谁，不知何所作为，茫茫然中只是再也不想为他人所引，然九年来徜徉于山水之间，却也没有重归自在，总有什么在牵绊着他，洗脱不尽旧日枷锁。

“但虹猫你既是隐居却又不改旧时恶癖，这一身白，不论在哪都太过招摇不是吗？”跳跳虽问，却并不看虹猫，只从黑小虎手中接过了壶，又将自己空了的半杯补满。“弄脏了也是难洗的。”
虹猫笑笑：“我又不是要躲起来，何必改头换面？那么多人的血都能洗净了，泥尘海腥又如何不能？只是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想要停下来思考一些问题罢了，等到我完全想明白的一天……”
“不会有那一天的。”本来正埋头喝酒的黑小虎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一时三人无言。过了一会他才从沉默中又开口轻轻补了一问：“会吗？”
会吗？如果说六年前的白衣少年还残存着的从快意江湖间遗带下来的意气风发，昂然坚信定能破除种种陈腐的话，六年后的今日他翻烂了一卷又一卷的厚重史典卷帙，从满是尘埃的遗落洪荒里只看到了一张张巨大的网，重重地包围裹缠在每一个人身上还彼此勾结牵连不断，像咬不开的茧，有人在里面一世惬意，坐看名与利在这没有出口的帐幔上添出虚伪纹饰，有人一辈子捆缚其中，挣扎得来的是不尽的辛酸苦楚血泪伤痛。
虹猫的眼神微暗：“也许，是不会有那么一日，可我也仍旧要去思考，仍旧希望有人同我一道探求……”只是六年之后的今天他也仍旧不愿放弃，已不记得那些困惑不知是何时生出的，可一旦发现就已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去，如同诅咒。不，那就是诅咒，加在每一个活着的甚至死去的人身上，只有他恍然惊觉，魍魉满目。
跳跳几番犹豫，终是皱紧眉头又劝：“就算她和我提了，可我也还是不解你所想到底是什么。回去吧，在这荒野之中……”眼神掠过已经安安静静伏倒在石桌上应是醉了的的黑小虎，“你无人可诉，又如何能找到知己。”
“那么，你又缘何而来呢？”低头凝思的虹猫突然抬眼，直视跳跳，语气竟高昂起来，“攻打千绣在即，她又如何生出心思来找我？必是你自己想来，或许也未曾料到能够找到我吧。”
“呵…”跳跳不禁仰起头，不置可否，朝天一声嘲笑，有江风拂面而去，拨弄了几叶枯草后，销匿在浓浓夜色。如此……便被看穿了么？
——这毒瘤多留一日于江湖上，就又有多少无辜丧了性命，你如何就看不懂这一点？
——所以他们不得不死，是他们命不好！
分明是愤然的语气，倾世的容颜之上却并无愠色，有的只是不可化解的严寒，那张看了多少年的脸突然就在这一瞬间陌生了，还是他跳跳垂首听命已太久没有正视她的脸，所以才觉得生疏遥远。
她那天还说了许多，以他不熟悉的神色。他并没有听进去，所以也就无谓她说了什么，只是他再也受不了那张遥不可及的脸，便决然反身不顾。
——跳哥！
——我去追查虹猫的下落。
只是他拂袖而去，所以看不到在他身后的她那时是怎样的表情。被愤然丢下的那一句，就像是被狠狠砸到地上的佳瓷，却发出了金石相击之声，响亮、刺耳，只是没有碎。当然不会碎，她已是统领万众威震四方的盟主。
“你辅她，悔了么？”
跳跳没料到虹猫会直接发此一问，有些愣怔，那时的誓言仿佛又在耳畔轰然，不指天地，不赌恶咒，他毅然决然地想要追随她，从来都不是因震诧而犯下的冲动。可这千绣之役，她坐上盟主之位的第一次征战，他却只想逃离，怕从此挚情决裂，故人成仇，谁知到此荒野江汀也逃避不得，然他终要面对这个问题不是么，不论此时此地他是否给出回答。
“我……不悔。我会回去。只是这一次而已。”眉头紧锁，吐字艰涩。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出那样虚幻的未来，在回去的那一天，可以看见她亲切熟悉的笑颜。
“我若果回去，必也同她一般，不得已而杀戮，”虹猫的语气沉静，眼底却隐约漏出了一丝寥落，“她欲歼千绣，自有她的道理，也必给她苦处。位高权重思虑便多，已不是我们当年全凭心中一念杀人救人。”眼神落在醉卧的灰黑衣衫上：
“而我若还处在这江湖中，又怎能看清这许多荒谬残忍——”
虹猫这话余音未绝，白衣霍然腾起，跳跳看不清他的动作，只听得长剑吟啸，背上忽得一轻，自己不由得站起，眼见一道冷光闪逝于白裳间，再细看时，青光宝剑已赫然在虹猫两指间立着，剑身泛着阴冷却夺目的光，叫人不敢直视。

“——杀了他吧！”
跳跳还没又明白虹猫话里的意思，只觉虎口一麻，微拳的右手稍有松开，便有什么东西送来，下意识握住，才发现手中之剑直指着黑小虎。
“他是魔教余孽，江湖人人得而诛之。杀了他。”跳跳的疑问还未出口，虹猫便已回答，目光如炬，全无适才的消沉。
跳跳心下一震，辩解道：“可是，九年了……”
“九年前你见到他必是杀之而后快，为何如今却不这般做了，君子报仇都十年不晚不是么？”
“但这九年他并未做什么恶事。”
“那么你若九年前就杀了他，算不算是杀了一个九岁的好人？”虹猫追问不休，凝视着跳跳的眼里有的却是一抹哀痛。
“……时光不可以抹除之前的罪责。”跳跳咬了咬牙，别过脸，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你现在为何不杀他！”
是，眼前的这个人，当年叱咤风云的魔教少主，他亲眼所见，就有多少罪恶杀戮，但总有千般理由让他下不了手，却说不清，道不明，唯有一问：“那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本来只是为他父王，后来被我们逼成大恶，这样的我们有什么资格杀他？”虹猫收回了目光，语气稍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杀人，就没人过问所杀之人该不该杀？”
“因为七剑，向来都是代表正义的啊……”一声长叹。他不是不曾意识到，只是迫于形势久了，也就无谓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能够拿到这七把正气之剑？”
跳跳一愣，没错，不是因为他们已有了什么侠义之举，不是因为这些剑交给他们就一定能匡扶正义，只是因为：“那是我们的父辈传给我们的。”却依旧想为它辩护什么，“是责任吧。”
“那么他呢？鼠族的人呢？千绣山庄的人呢？我们为什么却要求他们忤逆父君，不然便要杀之？”不待跳跳回答，虹猫便接了下去，“这武林的规则本来便是错啊……你且看国君的更替，父传子，子传孙，免不了这兴盛衰亡，黎民凄苦。而这武林不也一样么？不问资质品性，我们生来便有继承这七剑的资格。”
“可若这七剑也像唐尧虞舜那般选贤而继，怕是免不了有垂涎宝剑之人伪善前来，天下又将生灵涂炭。”跳跳反驳道。
“可是为了安稳，就要牺牲这许多生于恶族之而欲善不能之人么？为了安稳，就只管以我们的杀伐来断定善恶么？而当年一战竟有多少是替天行道的成分，又有多少为父报仇的成分？”当雪恨家仇与救济天下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为公还是为私他已不能分辨，虽然从结果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知道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矛盾。最终是他杀了黑心虎，而这位魔教的少主若不纵情山水而是找他寻仇，又是对是错？抛开正邪，冤冤相报，把一代又一代人卷入血光之中的，只是一句“父父，子子”。然即使有正邪之辨，江湖人人得而诛之这句话又有多少可笑，就连他们都做不到让这宝剑之上只染纯黑之血，又如何免除这其中的借口擅杀？铲除魔道是责任不错，又何尝不是横来的权力，裁判他人的罪责，执掌他人的生死，他们到底是如何能够凌驾于这些受审之人之上的，而又有谁来裁定他们言行的是非？他们一出生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与那些生来便是皇子王孙，高看庶民之人又有什么不同？
跳跳颓然：“那要……怎样做才好？”
虹猫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也许不该有家族这个东西……善恶自在人心，或许再怎样都无法泯灭，只是，至少让每个人都能一样地有机会成为一个好人。”眼神飘向远方，孤月皎皎，而更为广大的夜幕之上，辰星暗淡，漆黑一片。只是家族，这般的体系结构，深入这武林的处处，如古树的庞大根系，又将从何破除？也许正是因为有世族利害恩仇，才有了这片未曾宁静过的江湖。
“那你让那些无力自给的妇孺又如何生存？”跳跳才问罢，却想到了千绣，若只杀了作恶的庄主与门徒，庄里的那些女人孩子，却还不是只留给他们死路一条，念及此不免暗自苦笑，原来极力要留他们性命的自己也不过是伪善。
“他们的命运也是因为有了家族这种东西，才没办法自己把握不是么？未嫁从夫，嫁夫从夫，夫死从子，最终没了自己的主意。你只看过去的武林盟主，有多少女子被硬塞给了他们，只为建立两家同盟，蓝兔她现在至少破了这一旧例，可是其他人呢？”
其他人呢？跳跳无言以对，不禁想起他曾劝她从玉蟾宫女中挑出些亲信的且才貌俱佳的女孩设为女官，日后与武林几大家族周旋，需要联姻结成同盟时，便有备无患。她初听是又气又急的，可慢慢也就默许了，为了日后牵制各方势力，避免混战，必须如此，只能如此。
都一样的，为了接近黑心虎，他将狂刀怒剑推下悬崖，而他们只是贴身侍卫，极少外出征战，既然属于了这个集团，杀他们也不必多虑；每次混入黑虎崖“借”人黑衣的时候，更不会顾及扼杀之人，而他们不过是个守在岗位上的最低等的小兵而已，也许只是家道不好，误投了魔教。为了达成目的，达成所谓他们正义的目的，手段上的不义又有谁来质疑。而他们的目的的正义性，却又被那七剑传人的身份给加上了最坚固的护卫……过去现在未来，他们所有人的作为都已被、被、将会被一个名为家族关系的网缠络禁锢，没人能逃出，最多不过是再在某处凭添一张，却是同谋，越来越加固这错综复杂，不知又将勒杀几人。
“往后千绣这样的事亦不会少，只是现在她在那个位子上，便只能那么做，但那也是她预见的到的东西，既然如此也依旧要坚守的，也还是她自己的选择，只是有些事情，实在是无能为力的。如此你还要回去吗？”
“总要有人……来改变这一切吧。”跳跳不由低头看手中的青光剑，这把伴他东奔西走、出生入死斩杀多少恶徒邪魔的青光宝剑啊，他突然就感到无力，再也没有往日握在手间的充实与信任，仿佛他掌中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虚无。可除此之外，他一介青光剑主，能把握在手中的，又有何物。

“可不找到这武林规则的破立之法，也只是……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能强求。只想你把这个记于心中，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路。”虹猫垂下眼，“那么替我转告她，我很感谢她，即使我的想法如此虚无，却还肯放我离开。”而他后悔过吗，舍下红颜至交的剑心柔情不顾，独自行走草莽，踏上一条看不到终点的、甚至没有方向的路。有时露宿野外，直接仰天而卧，看着满天微茫的星闪烁不定入眠，渺渺似旧日快意，看不甚清晰。露水湿重，沾染白衣，再不是少年听雨歌楼上。“把剑收起来吧，我们命好。”
“恩——？”
黑小虎微微睁开朦胧的眼，举起酒壶晃了晃，猛地直起了身，笑骂道：“好啊，我睡着也不叫我，果然把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你们！”才欲往嘴边送，又道，“算了，还能凑一杯，你是客，给你吧！”说罢便给跳跳又灌上一杯。
“那……恭敬不如从命。”跳跳没有推辞，只接过来，仰头一口饮尽，便不再说话，任凭酒气冲上头面，熏疼了眼瞳，迷醉了神思。明日就要回去面对她了么，然而当那坚若磐石的誓言开始动摇的时候，是否隔阂就已经产生了呢，而往日的亲密无间最终只能是奢求么？也许各自走各自的路，才是最好不过，他和她都已分开六载了，而他本是不肯为任何人停留的羁旅人，却如今为她驻足，失了本心，竟妄想一世相随了么？
“跳跳，跳跳，”黑小虎见跳跳眼神有些楞，忍不住随手折下干枯的木茎去戳他带着酡红的脸。“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在想……如果今天她也来了……又会如何……”跳跳像赶苍蝇搬挥挥手，拍掉了黑小虎手中的木枝。
黑小虎举起手中的壶晃了晃，笑道：“酒，恐怕就不够了。”一仰头，将壶中所剩尽数倾入喉头，化作一线热流直达脏腑。
却有残存的清莹在壶沿终于汇成一滴，晃晃悠悠不肯落入深渊。
“呵，也是呢。”
月光透过晶莹折射开去。跳跳眯了眯眼，心想这果然是好酒，才这几盅下肚，竟有些微醺，只是搞不懂黑小虎如何醉了又能醒罢。
虹猫陡然起了身，将倒歪的两个杯子收了去，不再坐下，立着问道：“你们二人可愿与我同乘，泛至海口，如若运气好，或能得见碧海生红日的景象。”
其实也不算商量的口气，不等跳跳黑小虎从朦胧醉意中稍醒，就这么自顾自地跳上了船去，尚未立稳，便去解缆绳，与波浮沉中，也不知是醉态还是船摆。

忽天青以霆訇兮，
蛇耀激裂阴阳；
困悚惧弃舴艋兮
焉得避其雨涨；
淋漓久以日晚兮，
泞草履畏夜央；
硕人俣俣在林兮，
执斧斤携桂浆；
邀樵父而同泛兮，
赴汪洋叩无上；
求昆仑舍神焱兮，
垂九天以照降；
戒冰霜之不仁兮，
复太荒以郁芳……
他们都在找寻一样东西，能够如同初阳一样普照世间万古焜耀。
光问我，那你呢？遮挡在草笠之下的眼，也许带了些许戏谑，好隐藏起深潜的哀伤。
我……想要找到一个法子，能止了所有争端，好教天下再无风雨。他的眼神迷茫又坚定，也许从此……再无了武林。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入海的宽阔已不远，似望得见海天交界处一线朦胧。
“我先走一步。”
只听得如同埙一般音质的划开曙色，黑影掠过江面，倏忽便消失在了茫茫之中，没有激起水花，只余波涛阵阵。但那一声泥制器皿沉沦入江的闷响他们还是听辨出来了。
果然，只是佯醉的常客。跳跳起身远目极眺，草莽深处仍是一片幽暗的残夜。
小船在巨大冲力的作用下晃得厉害，但不久又恢复了与波涛相同的节律，而琴声不曾停滞分毫，反到了激越处，虹猫已不再唱，便只有弦音振振，九霄遏云，五洋破浪，似带一片赤子之稚，初生无畏，孤一人于茫洋，一声声责问天地无义。
只是久无应答，一曲便终，并无袅袅。而此时江上浪愈急愈大，似是回响，在琴声沉默后的不甘。
“曲既已终，容我告辞吧。”
跳跳抱拳作别。他该回去了，该学着适应，包括那个位置赋予她的冰冷与残酷，既然他温暖不了她，便只能陪她用冰雪覆盖这个世界。
青光出鞘，激起点点苍碧，又顷刻敛了阴冷的锋芒。虹猫便看见他一路凌波，于翠色的微光里飘渺而去，奔赴下一场尘世喧嚣。而远方，红霞染碧，金精将吐，突然便想起那个使诡计骗他同看日出却偏偏逢上了晨雨的紫衣少女，也最终没能逃脱命数的困束，想来必已一日日老去。

而那长歌其实未完，却已无人倾听。只是没人注意到他于席间只饮了半杯，他只是疑惑而已，却不需要琼液迷醉，而这半杯随他漂流于此，再往后风浪颠簸却经受不住。
举杯扬手，且还酹江尾与残月，任那星星点点扬扬洒洒，如同新雪纷飞，瞬间没在江水白浪。
於戏！
江渚独彷，不嘲沧浪；
远思庙堂，问道无想：
羽商惊肃，何歌可和？
九炽经天，何日有竭？
七曜相徂，星缘何转？
四路穷途，命由何舛？
罔极煌煌，万世遗飨；
山高水长，再会父乡！
终于，还是他一人，在海上独看，日出东方，澄澈明亮，但他依旧相信这世上他已遇见过独一无二的知音。安置了焦尾，从船舱底部拖出一张渔网，便用尽全力抛向海上。只是张开的网再怎样巨大也侵吞不了天地日月，终不过是沧海一粟罢。
应该赶得上晨间的鱼市吧，虹猫看着被渔网遮拦的朝阳，暗自想道。
又是新的一日。
大概是泊苍居里的床榻到底比不上玉蟾宫的适意，蓝兔又早早地醒来，默默的坐在床沿看窗外的夜渐渐转白。红日从群山青翠后升起，大片的碧色被镀上了一层透明的金黄。
坐上盟主之位的第四百零七日。武林正在向她想的那样改变，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跳跳三个月前出走，说一定会把失踪了六年的虹猫找出来，不再她身边护法。如今已半月没有传书。她知道他是要找个借口逃避一段时间。
其实都无所谓的，天已经亮了，而她也已经梳理完毕，一袭苍蓝长袍，一具青琅玕假面，君临覆穹。
“传令下去，让包围千绣山庄的人马撤出个破口来，让里面的人逃出来再剿杀，一个活口也不要不留。”
“是。”
看着得令的传令兵恭恭敬敬弯着背小退了几步后转身飞奔而去，心想这几月的僵持拉锯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这山庄中还有多少妇孺，是你杀了他们。
不是我。
妇孺……怕早在这几月的断粮中不是饿死就成了食物了吧……
——这其中难道就没有贤良之人，而你却要全部格杀！
不是我！
即有贤良……怕也已经被逼成了疯兽，今日留下以后不被当成遗患也会被逼成祸害吧……
她抬手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望着略显空旷的覆穹大殿，迟疑了一会，还是招来了亲信的侍女碧蓼：“随我去那里吧。”
与黑小虎一起推门而入的还有喷薄的红霞，金光照耀在于藤椅上并不安分地坐着的老人的脸上，显出橙黄的肤色。
“愚昧的人！愚民！”已没有了手掌的手臂在空中挥舞着，涎水顺着岁月的皱痕蜿蜒而下打湿了前襟暗金色的龙形纹章，颤抖着的死灰一般颜色的唇吐出几乎听辨不清却疯狂的字句，“所有人！顺从我！全部！”
他将门关死，室内陡然暗了许多，老人依旧呼呼喘着气，但却安静了下来。
“怎么就把椅子转了个向呢？”他低声似是有责怪，从怀里掏出了素色的帕子轻轻擦拭老人的脸，然后温顺地跪了下去。
“阻碍您的人都得死。”黑小虎盯着着他那只空空荡荡的裤脚出神。“父王。”
良久，他站了起来，将藤椅挪到离门较远的一角，俯身低眉道：“爹，我去煮粥。”
铁质的小锅里，稠白的泡儿一连串地突起又破裂，似低声呢喃。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布兜，展开，撒下一掬桂花。是归来的路上偶遇的香雅，忍不住采撷了，用衣角兜了回来。香甜馥郁了斗室，背阴的屋子里也有了生气。
又是新的一日。
沉潭冰渊。
那是她比之覆穹殿更愿意做出抉择的地方，碧蓼守在不为人知的密道口，是她为跳跳独辟的蹊径，那里已没有一丝寒气。
有天光从上方降临，如君王的恩泽般笼罩，四周陡峭的壁上攀附着的冰色的花次第绽放，栖息于上的冰色的蝴蝶翩然轻舞，是安沉于潭底的九幻玄冰在日光下生出的人间异象。
蓝兔立在潭中凸起的圆台之上，如莲临水，无风，有银色的水纹一圈圈漾开，烟气袅袅而上。
她仰起头，闭上眼，晨光轻轻落在她的脸上，似有暖意。
又是新的一日。
天地玄黄之中，曾同源滥觞，纵有百川来归，亦有千河分去，江水东流，奔腾千里，临至汪洋，终是一别。
于是，五湖方成，四海初具，两川并行，天地浩大。
—The end—

SF

另外在虹越吧有些讨论也蛮有意思的 这里放个链接http://tieba.baidu.com/p/1135713671?pn=1
也就算是这篇文中 出现了隐跳蓝 在接下来的重阴中 我就彻底成了跳蓝党_(:з」∠)_
现在看来这篇文章里面虹猫的观点其实我现在已经不是能全部认同了
就算过了十年 黑小虎也当杀 是我现在的观点_(:з」∠)_…… 至于该不该 爱讨论的人去讨论吧
不再追求法律在正义上的意义 更强调作为威慑 增加犯罪成本
不过我还是没读更多书 给自己建立一个完善的道德法则

解释：
“流别” 字典义是河流支流，引申为宗派。
有关跳跳先讲话黑小虎还要劫持【恩？= =】他的原因，就当黑小虎没听出来吧，可能跳跳语气里也有的凶= =……
再有 “草木皆兵“ O O 就让我这么用一回把= =……反正古汉语里兵也是兵器不是么？

后记：
又是在讲选择的问题、
黑小虎代表黑心虎出场 但最终是全盘放弃的无为。
跳跳代表蓝兔出场，在开始的分歧之后回复统一，是一人定国，一言偾事。
虹猫……他在思考整个武林的根本性问题，算是……追求第三样时代的好青年【=.=+】
总之再过一年可能会想明白凡事总要有人执行，可能会通过蓝兔实现自己的世界观……吧。反正第一个五年计划算是完成了，这两年就让他钓钓鱼好了。
再者关于虹猫的世界观，他在追求一种有关类似程序正义的东西，而蓝兔大概就只是追求结果正义吧。
所以呢基本逻辑是这样的 武林原有的正义或者说 更有中国特色一点= =武林原有的道德，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封建伦常之上的，狭隘讲，血缘差序，而后有宗法制，有三纲五常，有政【好吃来来度娘娘】治婚姻，有龙生龙凤生凤，清修明烛好基友。【=.=+】我突然想起法院第一学期的课讲的是继承法和婚姻法现在看来怎么这么有深意的啊囧，对对对这句话你一定没有看懂啊哈哈哈哈法院是个毛能吃吗？
总有一种道德的原始积累感。纵然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可是这其中擅杀的权利又是谁赋的？
但最后蓝兔在盟主之位，势必要败给巨大的网，被其同化，虹猫深知其想法的不可为便也放弃只打算从身边做起从小事做起【NANI= =？】。
其实两个人都天真得紧【明明是你这写文的设定得白痴】。
顺带讲下时间顺序
虹七是九年前。三年间虹木虹剑虹明虹凤虹勇= =虹蓝分手是六年前。跳跳立誓是不到两年前。盟主之争是407天前【咦=.=+】，时间大致是九月。所以这文是十月。感觉也蛮冷了歪虎虎你冷不冷。
本文的痛苦在于想要给虹猫一个高于任何人的世界观但问题是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又怎么给别人呢【喂喂喂喂喂】?更大的痛苦在于虹猫在本文16年后的世界观好像和现在的有偏差恩?好吧就当他看见有蓝兔解决问题于是干脆纵情山水但怎么招也觉得啊好颓废啊虹猫你个懒人
但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虹猫从小在山林里长大看到的全是自然风物每天也就和麒麟搅搅基，蓝兔从小在玉蟾宫长大自小就懂得统领一宫，我觉得这个是符合成长经历的。【喂】
大概是这样的吧：
——不能留在我身边，只是告诉我以后每一步该怎么做吗？
——对不起，好像我是真的厌倦了。也许山水才更适合我的。
——那么，让我最后一次拥抱你吧。即使我真的再也不能懂你。
从今以后只是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