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点蜡

（今天是雪姨停灵第七日，没有阴风怒号，不见黑雨连连，阳光比哪一天都来得耀眼灿烂。灵堂上，她的画像栩栩如生，只是总也挑情的眼眉此刻端庄无比，那幅画和阖屋的哀泣，就像一床刺绣精美的锦被，完美地遮盖了真相，不掀开，谁也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 ）
（阳光打在了灵堂外的一树树绿叶上，光斑闪烁，似黑猫睁着碧绿的眼睛，正盯着我）
（白麻披身，红润的唇瓣因连日的缺水而起皮，干燥得犹如春日被人随意摘下暴晒的红杏干花）
（外头下人高喊，“额驸至——”仇恨张开了它尖利的獠牙，一口咬断我的所有犹豫，眸因一瞬迸发愤恨的光芒而明亮锐利，而后，压下长睫，掩住眸中的寒芒。是，我之前还有犹豫，我于他而言，是一颗有用的棋子，他于我而言，何尝不是？）
（悲戚的侧脸，素惨的白麻里绾得齐整的乌发幽幽，闪着比中元节的夜晚更乌黑闪亮的光泽）

【我想过，城门外一别，是今生的最后一面，可是我却从来没想过，最后一面却是隔着棺木。】
【听到噩耗的时候，我在公主府听着孩子学怎么叫阿玛。报丧起初我以为我听错了，于是对于叶赫，走的不过是个寡妇，早已混吃等死的侧福晋而已。可是于我来说却是将近二十年的陪伴。于情于理，叶赫如今有景泽打理，万万不该我去操持这件事儿。于是棺停七日后，我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跟雅婷说，回叶赫府小住些日子，陪姑奶奶，也料理一下府内事务。她未怀疑，让我注意身体。便收拾了些简单衣物前往叶赫府。】
【如今叶赫府已不是单纯世家门第。便是连孝服都未穿，入了灵堂果不其然文婧已在其中。她的侧脸被一束发丝挡住，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却清楚的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对了……她应该是要埋怨我的，毕竟在她的心里，我答应过她，保她平安。在她看来，我似乎是食言了。】
【完颜非我嫡亲，礼不受拜，便是三支香燃的旺，掌风一扇，青烟三缕直上。三次躬身，供上便算是敬过。】

（丧礼逢七必宴，富门贵户的丧事，一应事儿自简不得，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茶供饭，随起举哀便分了两班，而因我是恭亲王侧福晋，她是我亲生额娘的缘故，丧事自然办得比叶赫府过往侧福晋的丧礼更热闹，僧道诵经，梵乐不断，一堂的香烟弥漫了每个人的神情）
（再过半个时辰，又到起经奏乐的时候）
（纤影几晃似已不堪悲恸将倒，鸳鸯忙上前，和燕拾将我扶着起了，从侧门出去，回屋歇息）
（迈出门槛时，步子一顿，素面抬起，与叶赫景之的目光对上，刻意冷漠地别开脸，继续往前去）
（笃定他会跟上。大局未定，他会不来欺哄我，要我继续在恭王府安安分分？）

【我们已经不是我未娶她未嫁的时候，那是我或许还能将她抱在怀里送往灵犀，如今她已居恭亲王府了，这意味着，从此我对她多了一份臣子间的隔阂。而今也证实了当初香山一别时候的感慨，我们……再见便是万分不适。】
【于是不能上前搀扶的手，藏在袖子里，攥成拳，又在她从身旁而过的时候，慢慢松开。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景泽眼睛里的几分得意。是了……我选择的路，怎么会好巧不巧的遇上了蛮夷土匪，头七天过去了，该留下的蛛丝马迹怕是也早已经留不下了，更何况，人已入棺，纵使耳旁风怕是也早已经刮过。于是……松开的手有一次握紧。】
【下意识的往一侧轻轻撤了衣袂前摆，转身循着灵犀而去。】
【可是真的当我站在灵犀的门口，我却不知如何开口，认了这件事？不该。解释这件事？愚蠢。】

（灵犀里摆设一如既往，似我从未离开过。轩窗半开，外头，那老梅树虬枝劲挺，而梅树下，乌卧石、牡丹丛，都是旧日模样，不知道那些芳华黄土下的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
（这便是，我差点将他忘记，而受到的惩罚）
（博山炉里白烟袅袅，边上，蕉叶香盒里已空）
（坐在圆案边，手指正捏着一颗梅，乌亮亮的眸里黑波和水俱是寂静，连舌尖的酸苦都未能使人皱眉。直待看到投放到门上的高大身影时，这时眼波才起微澜，将那颗梅放入口中，合了盖子递去给燕拾）让他进来。

【我站在文婧的门前，似乎这个场景多年前也出现过。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在屋里，她在屋外，阳光洒在她身上让我觉得刺眼，而今，是我站在阳光下看着屋里的她，我突然想要拉她一把，让她站在阳光下，告诉她，她不该在那个黑暗的地方。】
【踏入门里，如今，她为恭王府福晋，与礼数，我自已经不能再逾越，便是看过去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未曾改变的模样，平静依旧】
我说此事与我无关，你是不是也不会信……

（他从光里踏进，面色平静，衣裳上还带着热）
此事？哪一事？（珠帘半卷，仍坐着，只侧过身，开口问他。杜鹃与燕拾退出了屋子，掩上了门，将那些刺眼的阳光阻拦在外）
她已走了，我已无从问，不如，我问问你，来日，那个小东西，是要唤我做姑姑，还是姐姐？
（冷笑勾在唇角，面覆冰雪，轻蔑、讥讽、厌恶与愤恨的目光，交织成网，沉沉地捕着他的视线）

孩子是我的，我也不会否认，送雪琴出城的也是我，可是，人……
【说道这儿，我心里也顿了一下，何必呢……为何我要解释，反正，没有人信。】
文婧
【我敛掉所有前面想说的话，敛掉一切想要解释的话。面色如常就像雅庭说的，我这个人……没有情绪，不辨喜怒。】
那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孩子是我的”一落地，抓了桌上茶盏朝他砸去，眼睛红了）无耻！（当真是无耻！无论哪一回，撞破或者听到他们的事，都还是羞愤得恨不能地上有缝能让我钻进一藏）
（杯盏掷砸在他胸膛上，摔裂在地，茶水打湿他衣襟，浓香乍迸）
你让我如何信？！你打算让她去他处生下孩子，然后再回来？而你以别的方式认回孩子，她不只依然见不得光，还必须让孩子认别人当额娘？我们，你、和、我，都不是第一日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怎么可能同意这样的安排？！
与其，等着她以此威胁你，你难道不是会先下手为强，除之而后快！
（一句追叠着一句质问他，目光冰冷地盯着他）原来，你的承诺，一文不值。

【似乎在印象里，我就是她口中说的那样，我就是这样的人……在知道雪琴怀孕的时候就该杀的不留痕迹。就该逼她去死……我甚至怀疑，雪琴就是在我转身的时候，被我杀掉的。可是我知道，我没有……我联系了她的老家，帮她找到了可以照顾她的人，给了她足够的理由和银两，让她后半生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此时我却觉得，无论雪琴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终究不能让我逃脱我的罪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便是换来文婧手起杯落，胸口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闷痛，我没有闪躲，我甚至没有皱眉。就当做是我偿还雪琴这么多年的债，恨背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就好。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这件事……我都应下】
【我想她是该有多恨我，才会将茶杯摔的这样重。我喉间隐隐腥甜，却硬生生的忍了回去。】
是你愚蠢，将信任交付。

（印染着桃花的窗幔，飘在春风里，柔软的似天边的彩霞。而那些美丽的东西，通常只能存两刻，落下后，便是四个时辰的黑暗。一如，我和他之间，所有的美好，都只能伪装片刻）
（仰头，凌厉的目光看着他，一瞬不瞬。错付信任？不，我错估的是你，我以为利益相系，你会有所顾忌，原来不是。我以为只是不能将后背对着你，原来便是迎面，也不能眨眼的）
你记得，那一日，你对我发的誓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勾人的味道，我原想，是她入恭王府后，连喜欢的脂粉都不一样了。就像现在，她可以如此平静跟我说这件事儿一样。】
若真功成，来日叶赫未经你许，不送人去……
【大抵是知道雪琴的离世，我心也很痛，还有方才心口上牵扯的旧伤。都隐隐作痛。我只觉得眼前慢慢有些模糊。却还是硬让自己站直。】
答应你的，我从未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