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倚轩窗，捧卷闲观，倏尔微风入户，抬颈临望，小院海棠花淡，半帘杨柳影浓。]
[枕畔檀匣纹样古朴，雕镂繁复已趋圆润，通体乌沉。其内是阿玛多年修书，平整存放。娘每每掷予我读罢，便殊无再问，不想如此妥贴珍藏。字里行间自有关切，更兼嘱托早日启程北上，还有反复提及的二姊。云枝。]
云枝。云枝。
[卷犹在握，心思逸散，早不知玄游何方。我能想象到她云端乘风打马，明媚无俦，却难触及彼时斯人心境，何等洒落张扬。多番试图描摹斯人形貌，总难以捉摸真切，唯余一骑红裳，绝尘天涯。]
[门外似有唤声，蓦然一惊。梦中早已魂牵难忘，如今咫尺之遥，却原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柳眼开，莺语呖，韶光淡荡，淑景融和）
（不觉行进春深深处，东风催得紧，于是每个临睇回首，都有别致风姿。我虽一路贪看，到底没忘正事。踏着细白的石子路，掀一帘柳，绕一屏花，行到碧色最酽，虞山苑的飞檐斗拱，便历历在望了）
（院是很玲珑清净的一进，到处染着绿，是很新，却已有沉淀下来的趋势。人也很新，隐约一轮淡影儿掩在帘后，清得像春林晓雾，呵口气就散去了——太出尘，反倒教人有些不安。更兼柳公权的匾，倪瓒的斗方，边儿上是旧人楹联，竟皆向古，没半点儿今时之趣。正顾自揣度这么个人，该生着怎样一副眉眼，海棠倏尔落上手中浅葱色春绉，我给那明艳惊了一惊，抬眸处，竹帘掀开一线，逸出几缕乌发半卷青书，触目即生凉意）
问小主安。奴婢令辰苑花溆，奉宜嫔娘娘之命，特向小主贺喜。

惊呆了=0= 你是怎么关注起阆苑的。。。

我知道了orz...

[寻音迎去，迎面一怔。来时行水路，清江如练，小舟迤荡，水路三环九折，盏茶间已是他乡景象。纵初春料峭，因顾时日无多，日夜催桨。西湖雨渐行渐隐，未及留心记省，湿了谁家针线的旧事已不知随哪几痕涟漪散去。入京两月，只当自己前时皆忘，怎料的如今斯人俏丽，无端勾起往日图景。眉是晚山翠，眼是秋水明，更兼烟雨濡润过的温和细致，是石桥上竹骨伞下青衫人——莫不是亦从潇湘画里来？]
[复听言及令辰宜嫔，方知所指云枝。几月不闻其音讯，心里是带着些儿委屈，又带着些儿怨的，是檐下芭蕉无人题诗的怨，是棋凉匣中无人手谈的怨，是茗烟凝翠无人品啜的怨——她怎么不来呢。是了，她是额尔敏草原肆意驰骋的格格，怎记得扇面亭里对月横琴的庶妹。如今遣宫女来贺——哼，又何苦来哉。几月的心思迭起，便将素日端容抛却，这当儿闷闷撂下书，拧过半边儿身斜签着坐了，不肯正面对她]
贺喜——我又有何喜可贺。她乐得游春玩景，那里顾得过我来。你说，是也不是？

（竹帘儿一掀，又一落，扑来的风里有一小截儿竹笛，吹着《潇湘雨》的调子。她身上有我很熟悉的郁青水意，是美人儿的泪、江南的况味。遑论湖山相掺，烟水浩淼的清正大气，更多一种临风洒泪，对月吟诗的细致心绪）
（同她胞姊，倒真大相径庭）
（出言也利，吐出的剑影刀光，其实是委屈。我将手上一幅春绿递给边儿上的小苏拉，只将小巧一个油纸包托在手中，甫一开，香气腾地上来，春日的花影蝶梦，就悉数展在眼前了）
小宜主儿虽说是个爱玩的性儿，可心里也是记挂小主的。喏，这可是她亲手做的，一个舍不得给人，全让我给小主送来了。

[究竟并非着实怨艾，何况又是对着旁人，言甫出口，无端落了懊悔。眼波悄向人一睃，花溆帘底安立如常。墙边小几设汝窑花樽，一枝玉兰香净。眼下和人两相比并，萧疏亭亭，真真两难并美。室生芳馨，暖霭怡人，兼闻云枝亲制，早将烦恼念头散去，垂首由着珠络遮了半边面]
烦劳你...等等。
[裙还内室，自妆匣底抽一柄湘竹摺扇，早先府内备下。竹骨腻理如玉，云母笺匀细平滑，皆精心选就；一面绘梅间品石图，一面簪花手抄春夜宴桃李园序，一枝一叶屏息勾描，却小心翼翼藏着心思，不愿教人轻易瞧去。展扇细观，江南云水自藏于笔触。一时递向人手中，顺接下油纸包，这才分明瞧见花糕式样精致，不落匠气。一样交由苏拉收妥，未添一言。]

（水晶帘儿翕忽而动，落了满头满脸的光。一柄扇儿递到手上，顶小巧的十八方合青梅鹿，玉兰头明落洒逸，细致苏工水磨骨，斑明底净。扇面儿是老矾的，细细绘一副石梅，我看出那笔风有陈洪绶的底，就知道她生就一颗很高的心，还掺两分天命风流——又不免是个执念的、多情的人罢。取一方绣帕，将此番心细细地裹好收起，再抬眼，她却又只给我半张脸儿，如皎月上弦）
斗胆问一句，小主……可是余杭人氏？
（一句话，我特意拿春风熨暖了，抻平了，送在她耳边去。果然一进眼波递来，盈盈滟滟的，光影明灭，看不出情绪。我将包好的扇儿在跟前儿一比，偏首笑笑）
是徐茂之的扇子可不是？清河坊东头的扇子巷，奴婢十来岁上，是去过一回的呢。

[低眉觑她指尖细巧。一方白绢极轻极软，仿若秋日天边一缕薄云，日头底下影子亦淡如烟。一角绣两挺娟竹，更引视线逡巡。劈线细整，心沉而稳；针迹匀净，性缜而深；虚实灵动，指巧而捷，一势一神，莫不合清姿骨奇。颜色似翠非翠，似青非青——想是两丝相绕，方成烟青翠微色。娘素日刺绣，施针之法，与她却又相通之处呢。正寻思至得趣处，一语贯耳，悚然一惊。]
[蓦然抬眼定定观她眉目。白墙青瓦冲撞进脑海，牵着心尖儿隐隐地疼。我只当她迥异于燕赵儿女，却不想有如此渊源。和言细语是桨底清凌凌一棹船歌，是深长弄堂檐下新燕娇软呢喃，又教人忆起漏长夜咏时，娘追忆前尘低吟轻叹。原来如此，自然如此，不然怎生得如此韵致一脉。声儿极缓，不自觉曳起软糯苏白]
耐从...阿里来哉？

偶伐是杭邹宁。
（可我确确实实到过杭州。红门局的桃花开了，我同阿姊乘一领轿去看，轿帘儿上缀着满天星，粉红粉黄的琉璃。颤颤悠悠，自望仙桥北、荐桥东，一路叮当地响过去。人在轿里，像易土而栽的一小株琼花，羞怯地紧抿着，倔强又倨傲，不肯对新地新水展颜。但心里却顶兴奋，像握着身边儿已为人妇的长姊温暖的手，我对这异乡的水腥气、鱼跳声也是如出一辙的亲密又抗拒着）
（又是亲，又是新）
（不敢贸然向外瞧去，只耳朵不由自主的活跃。是以我对余杭最深切的记忆，竟是声色动静——琵琶街的管弦；水沟巷里石板底下，雨后水流的汩汩；木屐巷里木屐响；沙皮巷里的响器；铁线巷的锔缸；毛竹弄内破竹；高银巷珠玑落盘——全是那一朝的遗音，去芜存菁，滴水穿石般穿越过来，做了市声。宫墙柳成行人荫，王谢燕飞寻常百姓家）
（当然，也飞入皇家，可巧的，还让我碰见一只。她立在帘后，曦光斜逸几分，暗了，更像是一幅宋仕女图，迆迆逦逦穿越古今，向我的面前来。再细细看，又不是一幅，是千幅万幅，裁个边儿，取个角儿，合于一身了：凭门俏立，是郑思肖的兰草，有傲骨的；水眼山眉，是赵士雷的汀渚，鸥鹭忘机。襟带潺湲，裥袂飘萧里，挺出管夫人的几茎竹，我低眉同自个儿帕上的一比，就笑了——那样不寻常的清隽，定然针针湿着西湖雨！）
但偶会刚杭邹闲发。刚得伐好，侬伐笑偶。

[鼻间泛了酸，咬着唇匆匆避开斯人眼波——分明含着笑，竟要引人弹泪。几月来背乡酸楚隐匿于心，一朝翻起竟不可收拾。她是谁？气韵神貌，缘何每每教人忆起浩渺烟波。若是引愁渡恨，又为何教人堕入前尘迷航。略略纵心悠游，原来一思一画里好似皆有她。月洞门中泡桐树下闲读，俶然坠落行间的一朵静默是她；暮秋潇潇拥衾斜卧，斜入弹墨帐的风声雨味是她；栏杆十二曲整襟理丝，余韵未了时幽幽几缕月华是她；蕉风，梅骨，莲韵，无迹可寻，无所不在。只道不曾相见，原来从未远离，早已触目入心。几番欲言又止，却何须再添赘论。]
你去罢。
[倔着性儿不愿多露心绪，背过身一径行向内间，不愈作送往姿态。花溆借赠礼前来，或别负那厢玄机；自己推此及彼，阿云与人朝暮厮磨，亦似能窥见一二分性情。神思稍定，低低一句，不辨喜悲，只作留她回复差事]
云枝那里——来日自有相见之机。

【屋子】
鹤尔苏氏琼枝，满洲镶白旗人士，光禄寺卿鹤尔苏裕谦三女。长居杭州，崇正十二年入京。
香沉玉轸，眉低霜纨。小字怀青。
崇正十二年冬至，予封……
……

檐外一弯新月印修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