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金庸离婚后的这些年,她隐姓埋名在香港明报旧址对面租了一处房子.靠做小买卖为生.邻居们都不知道她就是曾经的金庸夫人.而这次住院,她登记的也是假名.
一个护士进来,没好气地说:"朱潞茜,有位姓杨的女士来看你.你不是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吗?你要认识就先让她把你拖欠的医药费补上,否则说不定哪天护士长一发火,把你赶出去,就不好看了."朱玫搜肠挂肚,也想不出来自己有这样的朋友.
来人和自己年纪差不多,衣着很普通,却透着一股华贵之气.从相貌上看,慈眉善目,贞静平和,想来年轻时也必然是个大美人.来人慢慢拿起了病床上的明报,说道:'看来我真的没找错人.朱玫女士,你好.也许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几十年前了吧.我叫杨蒙.不过,自从二十岁以后,他们都习惯叫我夏梦."

朱玫瞪大了双眼,这个名字她听过无数次,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和自己一样普通的老太太就是当年香港电影界最漂亮最聪明,被称为"长城大公主""东方赫本"的女明星夏梦.她知道夏梦七十年代旅居加拿大,八十年代回港后创办了自己的电影公司.办得有声有色,还参加了政协.不过和金庸的高调不同,夏梦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所以在朱玫的印象中,夏梦仍然是那个风华正茂的女明星.当然,她还有个更重要的身份,自己当年的情敌,一直被金庸苦恋最后却没能在一起的女人.

夏梦接着说:"我在上海长大,我的父亲和我先生林葆诚的父亲是世交.后来我全家到了香港,我加入了长城电影公司.而林葆诚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成为了最年轻有为的商人.我们青梅竹马.我却一直把他当哥哥看待.双方父母有意撮合,我又非常孝顺,就和林葆诚订了婚.然而,追求我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其中,大公报的编辑林欢是最有特点的一个.当然,他就是后来的金庸."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从看他的第一篇文章起,我就知道,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他机智幽默而又学识渊博,浪漫感性而又理想化.我想,每个少女的梦中都有一个这样的男子吧.他和我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我们谈电影,谈文学,谈艺术,谈人生.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知己.和他在一起,会让我忘记自己明星的身份.远离娱乐界的勾心斗角.变回普通的小姑娘.他虽然一无所有,却让人感觉他是世界的主人.我同情他被前妻被叛的遭遇,他也同情我不由自主的婚姻.'

朱玫问道:"那么你最后为什么又嫁给了林先生呢?"夏梦接着说:"你听说过一句话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虽然爱她.但我更了解他.他是一个永远理想化的人.现实婚姻会摧毁一切理想.将美梦打碎.爱情和婚姻并不一样.我需要一个能永远支持我,保护我的男人,来完成我的理想.而他,有着太强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和他结婚,我就只会是金庸夫人,而不是夏梦了.爱情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不能为了一时冲动.毁掉我的人生.现在这样挺好,我们各自有各自的事业,各自有各自的天地,只要保留心中那一份永久的思念,在不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1954年,我和林先生结婚.然而他并没有放弃,婚后不久,他约我在咖啡馆,说要做一个了断.我只好去了.那是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吧."
朱玫听到她的诉说,思绪回到了遥远的1954年.那年,也是她认识金庸的时候.

朱玫出生在英国,父母都是华侨实业家,家境优越.她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英文很好,聪明能干.小名叫潞茜.朱玫觉得名字太小气,成年后自己改名叫朱玫.因为她要做一朵带刺的红玫瑰.让天下男人不敢轻视.年轻时的朱玫艳丽不可方物.是香港最著名的女记者.在报界也是众星捧月,追求者云集.而朱玫心高气傲,一概看不起.她觉得自己要嫁一个真正的奇男子.
而她和金庸的相遇,也算一段奇缘.

1954年夏天,朱玫应邀前往香港皇家大饭店参加文化界的一个聚会.走进电梯按了11楼,里面早已站了一位儒雅带眼镜的男士.没想到电梯中间出了故障.停在一半,上下不得.门又打不开,朱玫急得捶打四壁.外面根本毫无动静.那男子倒不慌张:"小姐,没有用的.这里面完全隔音.我想会有工作人员发现的.我们还是等吧."朱玫生气了:"你堂堂大男人怎么这样懦弱.你只知道靠别人吗?我看能不能爬到顶棚上去打开.你蹲下."那男人也不生气,乖乖蹲下.朱玫踩着他的背爬到电梯顶:"根本打不开.我要下来了."男人猛地站起,朱玫失去平衡,重重摔了下来:"你,好没眼力.我的脚.啊呀."男人忙看了看,笑道:"没事,只是普通的扭伤,我学过几天按摩.我来帮你."径直过去,脱下朱玫的高跟鞋,在脚腕处拿捏了几下,朱玫居然马上不疼了.看着眼前这个又好气又好笑的男人,朱玫感到了一阵异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两个.朱玫笑中带怒:"我叫朱玫.你叫什么?"男子露出憨厚一笑:"我叫林欢,大公报编辑."
当然,最后两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而如此戏剧性的相识.让朱玫想忘也忘不了.后来,在朱玫的建议下,金庸把两人相识的场景改头换面,写进了他一部著名的小说里.

夏梦把朱玫的思绪带回了现实:"那天,他叫我夏梦.我告诉他我已经结婚,最好叫我林夫人.他有些激动,说他还有没有机会.我说今生今世你我注定无缘,期盼来生吧.他坚持说,能不能常常像今天一样谈心.我说你我毕竟曾有过一段暧昧,会招人非议的.他说只要你我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呢?我沉思了很久,说了一句,如果我问心有愧呢?然后就走了"朱玫说:"原来如此,那天我见到他时,他一直在反复自言自语,说的都是问心有愧四个字.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你.能让他如此神魂颠倒的,也就只有你了.所以,我决定去找你."
夏梦的思绪也回到了当年,第一次见朱玫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朱玫,夏梦惊呆了.面前这个女子和自己以往见过的女子都不同,虽然身形没有自己高大,却独有一种虽万千人我往矣的气魄.和自己相比,她的美并不逊色,而且更具有进攻性.夏梦永远忘不了那种坚定的眼神.朱玫开口就很不讲情面:"虽然你是一个大明星.但也不能拥有天下所有男人.既然你已经嫁为人妇,希望你不要再和我未婚夫来往."夏梦尴尬道:"这位小姐,请问你是哪位?谁又是你的未婚夫?"朱玫说道:"我是大公报记者朱玫.我的未婚夫,是我的同事.林欢.也就是查良镛."夏梦忙道:"我想朱小姐误会了.我和查先生只是普通的工作关系.他为我写的剧本很适合我.他很有才华.我祝福你们."朱玫笑了笑:"只要你还在他面前出现,他就不可能忘记你.除非你从此不见她."夏梦道:"我们合作的很愉快.我想查先生他有他的选择.朱小姐不应该事事都管,这样对你们的未来并没有好处.有些事.勉强也是勉强不来的."朱玫恨恨地说了一句:"我偏要勉强."
然后转身走了.

夏梦说:"严格地说,我们只见过两次,但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也许在你身上有我一直缺乏的某种东西.我敬重你.你是一个天赋能力并不逊于我的女人.可你为了丈夫放弃了一切.我永远做不到.第二次见你,就是在你和他的婚礼上了."
朱玫想起了1956年5月1日,那是她和金庸结婚的日子.地点就在他们相识的皇家大饭店.那天,夏梦夫妇也来道贺.朱玫第一次见到了夏梦的丈夫林先生.林先生和夏梦年纪相当,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和金庸的儒雅不同.林先生眉宇间自有一种勃勃英气.和夏梦当真是人中龙凤.林先生温文有礼,谈笑风生.给所有宾客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只有自己的丈夫金庸,似有不快.朱玫知道,那是男人的嫉妒.

夏梦说:"自从你们结婚后,我就很少见他了.听说当初创业很艰辛.但你们的感情却还不错."朱玫苦笑:"我是她现实中的妻子.但在他自己编织的美梦中,你一直都存在."夏梦不解,"什么美梦?"朱玫说:"他的梦就是他写的武侠小说.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出来吗?他几乎每部小说里都有你的影子.他创造了很多以你为原型的人物.早期书剑里的香香公主,碧血剑里的长平公主阿九,美丽而性格模糊.是他初期的幻想.后来六部长篇里,你以各种不同形象在他梦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夏梦说:"这我还真的没注意到,看来我并不了解他.那么哪些人物和我有关呢?"朱玫道:"他的梦中,你永远都是那么美好.但你丈夫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带回现实.这种嫉妒贯穿始终.因此凡是他写的英俊的男子,全都十分悲惨.而在每本书中最英俊的年轻男子所钟情的女子,就是你的化身.最先射雕里他写了英俊的欧阳克,欧阳克所钟情的女子黄蓉就是你的化身.神雕里他写了英俊的杨过,和爱人小龙女,倚天里有宋青书,和夫人周芷若,天龙里有人中龙凤慕容公子,和表妹王语嫣.笑傲里有世家子弟林平之,和妻子岳林珊,鹿鼎记里有翩翩公子郑客爽,和一直在他身边的天下第一美女阿珂.这实在太过刻意了."

夏梦道:"确实如此.看来你真的很了解他."朱玫道:"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和他都是同样占有欲很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夏梦说:"那么你难道不知道,他的小说里,你也一直存在吗?书剑里精明能干的霍青桐,碧血里爱吃醋的温青青,飞狐外传里聪明痴心的程灵素,雪山飞狐里胆识过人的胡一刀夫人,连城诀里蒙冤的水笙,侠客行里古怪的叮当.射雕里痴情不悔的穆念慈,神雕里虽然有些私心,却一直豪气干云的黄蓉和他女儿郭襄,倚天里灿若玫瑰的赵敏.天龙里的朱紫姐妹,笑傲里大气的任盈盈,鹿鼎里刁蛮的建宁公主.这些人物身上,没有你的影子吗?"

朱玫似乎恍然大悟,夏梦接着说:"我是他的美梦.而你是真实.越到后期,他小说里我的形象越模糊,而你的形象越鲜活.这证明他后来真正爱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朱玫叹口气:"太迟了.越到中年,我对他越不放心.总是疑神疑鬼.我的脾气也越发暴躁.经常找机会和他吵架.把家里闹的鸡飞蛋打.在公司里也时常和同事发生冲突.也许你说得对,我的占有欲太强,对我的人生没有好处.这样的性格,年轻时也许可爱,可到了中年年老色衰,就只会招人讨厌了.连我的儿女,也对我生疏了.这时,他心中一直幻想的小昭,双儿出现了,于是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林乐怡是个好女孩.她从来没有亏待过我.她劝金庸不要离婚.我们离婚后她还偷偷来看过我.她接受了我近乎苛刻的条件,放弃了做母亲的权利.对我生的孩子像亲生的一样对待.我想她也许才是真正适合和金庸在一起的女人吧.这么多年,我虽然很苦,但我没怪过他们.只能说,我当初选错了.但我不后悔.毕竟,是我自己选的.有的人一生也没有自己选择一次.我知足了."朱玫说.
夏梦摇摇头:"我想林乐怡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你奋斗半生,化为泡影.我虽然小有成就,也经历了无数艰难困苦.只有她,一步登天,终生富贵.也许,她比你我都成功.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何必羡慕他人呢?谁都没有输.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

朱玫沉默了一阵,说道:"谢谢你能来看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别人.包括金庸和我的子女们.我只想平静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如果真的有来生,我还会这么执着吗?是的.即使凋零,我还是一朵带刺的红玫瑰.永远都是."夏梦知道自己不可能勉强朱玫,只好说:"那你保重,有机会我还会来看你的."慢慢起身,走出病房.
三天后,当夏梦再次来到这里,朱玫的病床已经空了.是护士给她开了死亡证.她的亲人真的没有来.夏梦叹了口气,走出医院.
香港的街道比起五十年代繁华了好多,当年的才子佳人,早已垂垂老矣.那些或悲或喜的故事,也随风飘散了.夏梦独自漫步在风中.忽然见到前面一群人围着一个明星签名,夏梦想到当年的追星族,可没这么疯狂.夏梦问了刚得到签名的一个小伙子:"这是哪个大明星啊?"小伙子乐得合不拢嘴:"她就是这几年最红的古惑仔系列的小结巴啊.叫什么我还真不清楚,我是替朋友要的.见她可真不容易.您看"夏梦看到签名本上刚劲有力的字体,是两个字"黎姿".夏梦想到,当年自己的好朋友,香港电影之父黎民伟有个孙女黎姿在娱乐圈,莫非是她?夏梦说道:"小伙子,你替我和她说一声,说我是她爷爷黎民伟的朋友.想见她."小伙子挤进人群,果然,人群马上散开.黎姿朝夏梦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