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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台·」____。◣镜花水月◢。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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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4-12-12 22:12回复
    1928年。
    他是喜欢听戏的。
    那一次我见到他,就是在燃了普佛香,洒了一地春光的戏园子里头。
    白晃晃的光打下来,衬得台下一派清明,隔了好远,都能看见他半阖着双目,唇角微抿,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泛了一层柔光。他听得是真是假,一晃眼是正襟危坐,一晃眼,又是如梦似幻,如痴如醉。
    台上的小旦看不清面容,却能听见声音灵的紧,在唱:
    “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
    “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
    他也是喜欢花的。
    要不然,怎么每次见到谁,去到哪儿,都抱了一捧花呢。
    他是喜欢花,所以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花。
    他自个儿的院子里也有花,小巧精致的有,艳压群芳的有,温软惬意的有,霸道袭人的有。
    他还会在顶喜欢的花儿旁侧贴两幅小联,上头写着:
    “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
    “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
    我想,他是喜欢他这张面孔,和这副德行的。
    相见如故这个词,说来蕴意绵长,稀罕得不得了。
    可要是头一回就遇见一个像是跟自己处了二十来年的人,那可真是错把新人作旧友。
    我和他,是很像的。
    头一次我见到他已经记得不清楚了。
    但是女子学校门前那张沉重的车子,和他在车窗中映出的侧颜,是很难让人忘记的。
    我和他,真的是很像的。
    头一次他见到我,两人都起了惊愕的眼神。
    一模一样的眼,一模一样的鼻尖,一模一样的唇。
    一模一样的脸,还有不一样的神情。
    二人都凌了气息在想,原来自己,也是可以这样的。
    过了好久他才跟我说,是要修多少的缘分,才能有这样一个人,跟你这样相似,跟你相遇相知。并非手足亲情,也不是宿怨深仇,就这样遇上了,也就成了这样了。
    此情此景,当如镜中花月。


    3楼2014-12-12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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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在等另一个人,那个人叫黄腾达,跟我一样是个马仔,论起入行的时间他比我早,但没有人的时候他喜欢叫我哥。阿达总说我像个读书人,读书人就该是师爷一般的人物,或者迟早都会成为师爷,我笑他也笑自己,不过是空长了一副像读书人的皮囊,底子里只是初小毕业,因为家里穷,没钱再念。
      据说黄腾达的名字是他阿公取的,意为飞黄腾达,结果四个字里他只做到了一个飞字,从上海移民来香港的人都知道,上海管流氓叫“阿飞”,黄腾达入了帮会,就是名副其实的阿飞,不过他自己不在意这点落差,他觉得即使收保护费,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我看到他的时候差点忘记阿达已经误约一个钟,因为他长得同我真的很像,一模一样的眼,一模一样的鼻尖,一模一样的唇。
      一模一样的脸,但皮囊连同底子却不一样。他应该真是个读书人,干净的头发,平整的衬衫,卡其色的裤子,裤缝烫得笔挺,黑色的皮鞋和一丝不苟的同色袜子,这个人的时间花在了哪里几乎都体现在了他的身上。下意识地抬起手背蹭擦颚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原来我这张脸,还可以这样的。
      他站在那里,神情同样错愕,一动不动,许久才礼貌地对我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我想那时候我回给他的笑容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复杂的表情了,我还想上去同他讲我系阿扬,你呢?
      “那后来阿达有没有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我叙述的重点出了问题,他听完我回忆的与他初次见面的场景后居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冇啊。”
      “哦。”他垂下眼睛,霓虹灯光留在了头顶,面颊上多了一片阴影。
      每天有许多“阿飞”在街头拼命殒命,阿达只是其中的一个。
      “其实没有打打杀杀的日子里,这里每天走过的街头还是很美的,繁花似锦。”
      “我看你长得斯文说话也斯文,怎么会是马仔。”
      “谁说混帮会的出来就得像黑社会,那些长得跟泼皮一样的叫烂仔,唔系我们正经人。” 我煞有其事地笑道,烟蒂落地,用脚底轻碾,零星的燃点只一亮,顷刻变成死灰。


      4楼2014-12-12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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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不由自主的相相像起来,一边看着对方,一边模仿着对方。平常人说的夫妻相,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在学我?”
        “嗯?”
        他看着我将茶碗盖顺了轻划三道,幺指点了桌面撑起杯盏,垂首时先看杯沿,再睐茶汤。
        看得饶有兴趣。
        “伤口没好全,由得你作怪。”
        才刚刚翻过了夏天,上海还冒着热气的时候,骨子里头爱闹事的也给闷得不行燥了起来。
        弹头穿过我的脖颈的时候,我甚至还在想要如何向学生解释济慈的夜莺一篇。
        后来他与我说,你是走运的。
        子弹进来又出去,带不走留不下,独独剩了看着狰狞的伤疤。
        进去一个,出来一个。说来也是如镜中花月。
        学校也办不下去了。
        无所谓老师,无所谓学生,统统给劈头盖脸而来的白色拢了起来。
        黄浦江滩头每天都有那么几具尸体,河姥爷收了又收,怎么也没个头。
        “你到我宅子里住,如何?”
        “好啊。”
        平白多了个姓国的罩着,不要白不要。
        他猜,我应该是这样想的。


        5楼2014-12-24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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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了以后不似白天那般暑气逼人,反倒有些凉爽。
          电影散了场,我坐进他的车子中,司机姓黄,话很少,不会问我电影好不好看,不会问我接下来想去哪里,也不会问我是否一个人看。
          他静静地把车开回了宅子里,为我拉开门的时候不厌其烦的盯着我和易先扬相似的脸看了又看。我报以一笑。
          手上拿着今日街头派发的传单,红的和绿的纷飞在天空下,和着食点店中氤氲着的水汽,上海像是在上演一出喜丧同进的闹剧。
          我靠坐在沙发上看似尤其专注的阅读红色纸张上抄写的黑色字迹,笔者定是个浮躁的人,点横竖撇捺,模糊又清晰。林嫂端来杏仁炖蛋,虽我不爱吃杏仁,却也抬了头说多谢。那是易先扬喜欢的东西。
          宅子里的人都说我是易先扬的弟弟。
          长得这么像。若要不是,哪儿能说得过去。
          他回来的时候我半阖了眼在打盹儿。
          “你今天出去了?”
          “闷了半个月,差点儿找不着路。”
          “去了哪里?”
          “天堂电影院。”
          “和谁?”
          “一个人。”
          他俯下身接过我手中的宣传画报,抿了唇在看,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脸这么看上去,也是蛮好看的。
          “下次别再把这些带回家里来了。”
          “还有钱老。”
          “恩?”
          “和我一起看电影的,还有钱老。”
          那是学校的一位校长。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刚好在病假中。但又听说,是去了西北。
          别再和他们见面了。
          我猜,他是这样想的。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活动被他口头上缩小到了仅剩宅子和城北一家咖啡馆的范围。
          这晚我散了步以后回来,他站在门口和开车的老黄说话,我便在街角逗留了会儿,才转了回去。
          “出了一些事。”
          他替我关上了门,门外是有些寂寥的夜色。
          “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你倒是会说笑,还懂问我好不好?”
          我笑着与他调侃,不料他是认真。
          那晚过了以后,第二天起,我就开始跟着老黄和林嫂眼下,去学怎么作另一个易先扬。
          他同我讲,你来当我好不好。


          9楼2014-12-25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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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皇后大道跑来弥顿道砍人,阿发那小子不是心够黑手够长就是脑子坏了。”
            “年轻人,真系越来越不讲规矩。”
            躲过一劫之后的翌日,大佬们聚头,圆桌上三杯盖碗茶,茶盖刮开茶沫发出瓷器相碰的声响渐次往复,说话声合着啜茶声显得有一搭没一搭,打打杀杀本来就跟喝茶一样,是平常事。
            “阿扬,听说你收了个仔,长得跟你一样?”
            “他不是帮会的。”
            我垂手站在一旁低声作答,身后还有黑压压一片人,但他们不出声,只是站成一堵背景墙。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换新大会之前那笔交易对方指明了要你去,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如让他代你去。”
            “不行。”
            “不要回答得那样快,你可以考虑一下的,重要的是换新大会不能有差。”
            “不用考虑。”
            走出大楼时,天空和街道都被连日雨洗至铅色,暑气将褪不褪,人潮在伞底下川流不息,偶有一两声踢中空罐头的响声夹杂其中,来不及在街上回荡便被淹没。
            “九七之后香港形势不明,那些赚饱能走的都开始走了,我们几个对这块地方有感情,不像阿发的大佬,自己走人留下一大摊子交给毛头小子。”
            “换新大会是年轻人崭露头角的好机会,你放心我们会撑你,不过在那之前你自己小心。”
            “阿发那头应该不会善罢甘休,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大佬们的话依然萦绕耳边,为了避免回家后绕梁三日不绝,我找了家室外咖啡店,坐了一包烟的时间。
            回到家时他正靠坐在沙发上阖着眼打盹,一本书以打开的形状倒伏在他的腿上,我提起书脊把书放到一边,在他身旁坐下,脸凑到他的脖子后贴着窄领轻嗅,同样是淡淡的烟草味,他的却更干净。
            经过一夜苦苦思考,要让他离开我做不到,所以想来只有跟他变得不一样,才能保他平安。
            于是那日过后他穿白衣,我便着黑衫,他短发,我便戴帽,终于有一天他同我讲,易先扬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幼稚?
            我跟他说,我读书少,不懂太多道理。
            但是你知唔知,要修多少的缘分,才能有这样一个人,跟你这样相似,跟你相遇相知,并非手足亲情,也不是宿怨深仇,就这样遇上了,我又怎么能让那个人死呢。


            11楼2014-12-26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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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医院的急诊室出来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家,确切来说是还不能,差佬负责将我送进医院还要负责将我提回警察局。
              警局我来的次数不少,但审讯室不常进,我让他安心在外等候,现在是文明社会,不论是飞仔还是警察,大家说话都客客气气,是一种合作的态势,打人在警察局内外都是违法的,所以不用担心还会有人对我用刑。
              基于我一副读书人皮囊又断了一只手,例行盘问进行得很顺利,离开审讯室前我甚至用那只好手同警察握了手,在他几乎已经准备替我去办理取保候审手续时我同他招招手,笑得人畜无害。
              “走咯,细佬。”
              出了警局门他呼出长长一口气,说幸好不用给我送牢饭,还说不知道我那么会扮猪吃老虎,我挥舞起吊在脖子上的石膏手,拿硬的部分去敲打他的背以示不满,连敲数下后被他一手抓了胳膊再一手越过肩膀勾住脖子。
              “老实点!”
              “一直很老实。”
              他的手一路压到了肩胛骨颈部和锁骨的几处伤口,疼痛袭来时我咧开嘴抽了一口气,不过这难看的笑容并没有瞒过他的感知。
              “这几天就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
              “换药呢?”
              “有我。”
              “好啊。”
              他真的开始在家里给我换药,每天一次。我脱了上衣,只着长裤,侧身半坐在床畔,腿旁摆放着一个白色瓷盘,上面整齐躺着纱布、镊子、棉签、和我不知道名字的药水以及白色药膏。
              他上药的时候专心致志,不怎么说话,动作专业又伶俐,但却不迅速,手指时常停在某一处,然后轻缓地抚摸,我猜想可能又是哪一道旧伤,我偏过头去看他,只看见低垂的眼睑和鼻尖,看不清眼神。
              “你是打算用纱布把我绕成木乃伊吗,” 我开口打破沉默,“都好几天了。”
              “这种刀伤不多缠几道容易感染,” 他终于理我,手上东西陆续摆回瓷盘,又替我披上衬衣,“得等新肉长满,结痂脱落才行。”
              “听你的大医生。” 我敞着衣服转身吻上他认真的脸,“明天,陪我去个地方。”
              这是座观音庙,有百余年历史,我们在慈云山旁巴士总站下车,要沿一条楼梯拾级而上步行二十分钟。
              他很诧异我一个飞仔会拜观音,我告诉他,这个区域有很多公共屋邨,养出很多不良少年,我就是其中一个。
              他停步举目四望,然后看向我,不再说话,大概这是我头一回向他提起我的出生。
              “现在那里有一家养老院,我唯一在世的亲人就在里面。”
              “原来你是带我见你的家人。”
              “是啊,因为他说过,以后我交女仔一定要带给他看啊。”
              “那我走了。”
              ”喂喂,讲笑的嘛!“
              他以我的模样和我的名义蹲在身坐轮椅且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面前,我默默地站在一旁远观,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现出薄薄的金色,老人的愿望应该已经满足,孙儿是有出息的大医生。
              下山的时候我没有问他交谈了些什么,他也没有告诉我,不过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继续前来,至少还有他,一模一样的脸,可以当做是我吧。


              17楼2015-01-24 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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