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中国的传统本是讲求藏富不露,奢侈则被视为祸根。晚明时代如此普遍的虚荣示富,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商品生产的繁荣,为社会提供了物质条件。从事商业及服务业人员大量增多,形成一种有机的社会链,以至无法逆转。因此时人论称:“有千万人之奢华,即有千万人之生理。若欲变千万人之奢华而返于淳,必将使千万人之生理亦几于绝。此天地间损益流通不可转移之局也。”[20](P85)商品经济的发展虽可创造社会财富,却亦可改变社会风气加深逐利之风。晚明商贩为逐利而弄虚作假,但急功近利之风,不仅流行于小商小贩之中,即如读书人,也指望着一夜成名的捷径,而不肯独善其身地去苦读而做到厚积薄发。李诩经正、嘉、隆、万四朝,亲历世风之变化,曾记书肆坊刻间印行历届科举试卷之事,以证世风之华实:
余少时学举子业,并无刊本窗稿。有书贾在利考,朋友家往来,钞得灯窗下课数十篇,每篇誊写二三十纸,到余家塾,拣其几篇,每篇酬钱或二文或三文。忆荆川中会元,其稿亦是无锡门人蔡瀛与一姻家同刻。方山中会魁,其三试卷,余为怂恿其常熟门人钱梦玉以东湖书院活字印行,未闻有坊间板。今满目皆坊刻矣,亦世风华实之一验也。(14)
书商刊印书籍,目的在于赚钱,印行历届考卷,必因其有市场。文化商品化于此又可见一斑。所谓华实者,于商人固然为实,于读举子业的考生们,则必然萌生取巧之心,华而不实了。
我们回忆晚明时代,经常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晚明时代的社会转型,最终没有完成,因为李自成、张献忠的起义,因为清军的入关,把这本来向着中国自身近代社会转变的过程终止了。
这于是也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如果没有李自成的起义和清军入关,明朝真的会向近代转型吗?这种历史的假设无法回答,因为其后的发展变化,只是李自成的起义推翻了明朝,而清军入关,又开始了另一个历史时段。但是我们从已经发生的历史中,似乎也无法得出明朝能够完成自身转型的结论。这里面至少有两个影响到国家发展变化的问题,在晚明时代就已经发生了。一个是我们前面说到的国家权力的异化,再一个就是人文精神的缺失。
人文精神是近代社会变迁发展的基础。晚明社会由俭入奢的变化,本来可以成为社会发展的促进,但在这种社会发展变化中出现的不是人文主义思潮的发展,而是因奢侈与僭越造成的人文精神的缺失。我们知道,人文精神本来是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可是我们在晚明史料中看到的,虽然有自由与个性的追求,有平等与僭越的行为,但是却缺乏博爱的精神。所以崇祯《郓城县志》卷七《风俗》记时人说:“迩来竞尚奢靡,齐民而士人之服,士人而大夫之官。……贫者亦槌牛击鲜,合享群祀,与富者斗豪华,至倒囊不计焉。若赋役施济,则毫厘动心。里中无老少,辄习浮薄。见敦厚俭朴者,窘且笑之。”“若赋役施济,则毫厘动心”,所表现的不仅是浮薄,更是缺乏社会责任感与博爱精神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