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回复贴,共1

【短篇小说】独眠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1楼2015-02-01 11:15回复

    你抚摸着木纹上凸起的轨迹,轻叹,亲手将呼之欲出的热切锁入玻璃。
      你躺下,慢慢地放平双腿,慢慢地缩进被窝,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漆黑的寂寞。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最后一位孩子也离开了。她梳好她长长的辫子,将头箍慢慢推上光洁的额头,别上绿色带红星星的蝴蝶结,挥了挥手,说:“再见。”
      她把书包扔进银色轿车,驶离你的视线,你不动,站在巨大的香樟树下,大块的雪块和着冰渣子闯过层层绿叶的阻拦,像寒风掠过林子的絮语,哗啦哗啦,摔在地上并破碎,声音轻佻而绝望。
      你想起最小的那个孩子,透过车窗看着你。她的鼻子和脸颊抵在玻璃上,眼睛里有什么骨碌碌转着的水滴。你们僵持着,长大了的面孔此时都回到了固执小孩的模样,不肯让步。
      你说,你走吧。她说,你回去吧。
      接着雪花儿越飘越大,掉在你的额上,化在眼角深深的褶皱里,顺着车窗的玻璃滑下去。她摇下车窗,雪块哗啦一声裂开。她提高音量说着:“你快回去,雪下大了。”你答:“你走吧,我马上就回去。”她望着你,目光里流淌着的固执和倔强,和你眼睛里的一模一样。
      你摆摆手。
      她抿着嘴唇扬了扬下巴,示意你回家去。你摇了摇头,让她快点走。
      雪花儿的速度快了起来,你的瞳中飞着白细白细的纸片。一阵恍惚。似看见了隔了时空的你们,在不停流动着的无声世界里,等待一次长眠。
      她推开车门,不顾司机急躁的喇叭声。女孩冲到你面前,抱着你,她说:“再见,再见。”你们脸贴着脸,终究还是分开了。你炙热的目光注视着,她甩了甩头,毫不犹豫地钻进车厢,不曾回头也不曾停顿,这是你传给她的固执和倔强。只有如此坚决,才可以让自己一意孤行。
      你目送银色轿车远去。甚至看得到她默默掏出耳机,狠狠地塞进双耳。她总是在完全离开了你的视线之后,才频频回头。已然看不到你佝偻的身影,或是眯起的眼睛,或是被青筋盘踞着的手背,或是给予了她无数安慰和支持的嘴角,平而静,沉而稳。
      你深知世间凡事的妥协要领,但却始终学不会随。波逐流。你生儿育女,作为一个老者早已儿孙满堂,只可惜你毕生都是个独行者,游走在自我灵魂的旅途中。二十八岁嫁给年长你两岁的男子,渴望找到避风的港湾让自己歇息,不知是由于你的前二十年太过孤独,上帝赐予你幸福的婚姻,又或许是因为你的中年太过平淡,上帝夺去你五十岁的丈夫。你无言,哀而不伤,继续将四个子女养大成人,然后放飞他们。依旧孤独着。
      你不是热爱孤身一人的清净与自由。你也享受有陪伴的远足,也渴望着拥有平平淡淡的安乐,你踏踏实实地实现了梦想,只剩下在后辈的簇拥下等待长眠。
      只可惜适应得了孤独的人寥寥无几。你仅是足以承受它而已,你只是逐渐习惯了寂寞时日的流逝而已。拗不过时光的你终于妥协,不再违抗上帝的安排,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因为你有一次成为高昂头颅却甘愿被俘获的独行者的机会。
      等待着你的。将是比这孤独得多的长眠。
      你抚摸着鬓角,有温润的液体沾湿了白发。


    2楼2015-02-01 11:16
    回复

      日子仍在继续,缓慢而且渐冗长的白昼令你习惯了耳畔的敲敲打打,一个人生活的自由自在,你将房间收拾了一番,拂去灰尘的砖瓦给了你久违的成就感,书柜里横七竖八的插着外孙女儿和孙子儿时的童话故事,你在几年前伤了一只眼,世界便暗下去了几分,你凑着白炽灯管翻开书页,字里行间有昏黄的油渍和粉末被紧紧压在这些故事中。你想起他们嘴里塞着奥利奥饼干,蠕动着两腮咀嚼食物,一面将缀着拼音的彩图读本翻得撕拉撕拉响。如今这些粉末和油渍都是我们行走间一不小心遗失了的时光,被风干,侵蚀,雕琢,碾压,成了这副模样。
        本以为彻底遗失了的零碎,到头来竟成了物是人非最好的见证。
        你听着钻头一阵疯狂的怒吼,惊飞了鸟儿,树叶簌啦啦的颤抖,你正读着灰姑娘和睡美人的故事,顺带亿起了十年前黑板前一本正经的老师和教鞭,她的鼻梁上架着母亲的眼镜,轻轻叩击墙面叫自己别开小差。
      他们说,人老了,会逐渐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不论快乐还是悲伤,总可以想起。
      你想,如果承认了自己已经垂老的事实,我们可否再回到十年以前,你是头发未白的阿婆,他们还在学步车理吧唧吧唧踩着碎步的幼儿,你还可以牵着他们的手,慢慢地走,他们咿咿呀呀的说话,你小声回答。
        你抱得动他们,用苍老的手捏他们肉肉的小拇指,他们抽出双臂,揉乱你的黑发。
      然后他们叫,姥姥 ,你有白头发了。要我们剪掉吗?你说不行,拿剪刀会伤着你们的手啊,终有一天,姥姥的头发会全部花白,也没有关系的。
        真的没有关系的,只要你们还在的话,什么都是没有关系的。
        你像现在的孩子们一般大的时候,还是动荡而饥渴的时代。所有的人都毫无节制地释放着自己的欲望,对食物,对美妙的梦境,对逝去亡灵的回归,对一个安详的早晨和一顿美味饭菜。饥饿和欲望可以使人丧失为人最基本的尊严和风度,它们如此残酷地将人类野兽般的本性暴露在日光下。然而在那个时代,谁会去注意个人的尊严和风度?生命不过就是活着,有片树皮嚼,解解馋,有些许水舔舐,润润干裂的唇,仅此而已。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活着”的重要性,只要能活下去,必须使出一切手段,不要顾及道德和他人。
        “总有人会在这样一个时代死去的。而最终活下的人终将是最自私的人。”你的父亲板着面孔教导你,数日的饥饿让他的面孔变得枯瘦,显出不健康的黄褐色。他抚摸你的前额和头发,“孩子,没关系。你没有错。你只是要活下去。”他笑着,是难得的温柔柔语气。
        两天之后,他死了。走在路上,突然倒地,嘴角流出一些液体。手里头紧捏着破布缝成的麻袋,啪嗒地掉在地上。这是一种引诱,一个提示,一个指引。人群听见了这清脆而令人感到愉悦的声音,涌了上去,争抢着,撕咬着,如同蓄谋已久的野兽进行着一场声势浩大抢劫。人群散去,没有谁感到愧疚与罪恶。袋子里空了,破布被扯得裂开来。
        你第一次感觉到了长久以来期盼的、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消失了,没有了。还是用最残酷的方式:连同那为你的整个家带来希望的人,一起带走了。
        你咬着嘴唇,知道尝到了新鲜的铁锈的味道。你用手指抹了抹,看到一丝猩红。你开始哭,不停地哭着,眼泪涌出来,不停地,不停地。你慌忙用粗糙的衣袖拭干眼眶,不聊没过多久衣襟便湿了一片。母亲突然推门进来,盯着你的衣服和低垂的头,她扯开嗓子骂你不知好歹,好不容易流了眼泪也不知道拿瓶子接着,白浪费了可以喝的水。
        你自那时起学会了沉默。在之后的许多时日里,你总在思索,为何祭奠逝去之人的眼泪都成了活下去的必需品,为何母亲丝毫不曾感到悲伤。但是你懂得要保持沉默,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不欠下任何一笔债。同时你明白有多少屈辱的事情都是母亲在为你背负,这已经是你还不清的债了。所以你只有顺从。
        你在心里说,这只是顺从,只是还债和赎罪。
        这是在灾难还没有来临时发生的事。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看着你慈爱的叔叔重复父亲的惨剧了。你最终决定向母亲那样,为了生存,哪怕连尊严都不再拥有。
        你有一个相对宽裕朋友,你知道她家的后院有一大片红薯地。
        你要去挖几只地瓜,没准儿还能碰着几个有些糜烂的萝卜或者长了芽儿的土豆。
        你算准了她出门的时辰,守候在房子对面的玉米田里。你等啊等,几个时辰过去,才见那女子挎着小巧的竹篮踮步离开。你奔跑起来。穿过玉米田,高粱地,踩在湿润的泥土上,脚底似乎有绿芽儿正没命地蹿着。带刺的空杆儿划破你的胳膊,竹编的篓子和麦秆儿摩擦的噪声震破你的耳膜。
        当你跪倒在那一片空旷之中时,眼泪几乎刹那间淹没了视线。你又看到父亲摸着你的额头,那是难得的温柔语气:“没关系。孩子。你要活着。”


      4楼2015-02-01 11:1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