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奈川县】
“已经是这个时间了，”柏元将水壶重新塞回背包，眯起眼，直视开始向地平线滑去的太阳。与此同时，感到右膝传来的刺痛越来越强烈，“膝盖还是不行啊……”
整理好背包，柏元定定地凝视着被秋景染上金黄色的山坡，尽管没能翻过山顶，有些遗憾，不过第一次单独来到神奈川县，能够遇见这么一座保留原始面貌较高的山林，已是非常幸运。
【不过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带上手杖。】
正准备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返回山下，脚边的草丛中却发出了一阵簌簌声，不由得一僵，“什么东西？”那声音停顿片刻后，一只黑影猛地从枯草丛中窜出，蹲在山路中间，一双狭长的眼睛挑衅地瞪着柏元，毫无怯意。
“狐狸？”
印象里，野生动物碰上人应该是惊慌失措，用最快的速度蹭蹭地消失。但眼前这只一点也没有以上的觉悟，恰恰相反。柏元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这只胆大包天的红狐，慢悠悠爬了过来，用它毛茸茸的大尾巴扫扫自己的鞋子，【这是狐狸还是狐狸精啊？】
那狐狸见柏元石雕般的一动不动，觉得无趣，嗖地跳远，回头瞟瞟，示威般叫了一声，撒腿向树林深处冲去。柏元一时兴起，忘了时间和膝盖的不适，追了上去。刚走了几步，便在金黄色的落叶之间发现了一条石子路，与向山上铺去的那条石板路交接，只是看上去更加古老，被无数走过的不知名的先人磨得光亮，通往密林深处。那狐狸早就没了踪影，虽然山林超出意料的深密,但柏元依然在小路上走着，在路的尽头一定有着什么的念头占满了她的头脑。不知这样盲目地走了多远之后，一声清脆的木鱼声伴着男子隐约地念经声传入了柏元的耳中。【果然，是……寺院吗？】她循着木鱼声在石子路上小跑起来，很快，随着越发清晰的经文声，一座坐落在山林深处的古寺出现在上了年纪的石子路尽头，接着西下的夕阳映入柏元的眼帘。
【三密】柏元迈上寺庙前的石阶，辨识着两头悬挂在寺庙上的匾额。
从外围上看，三密寺属于仿唐建筑，应为面宽五间，进深五间的大方殿。
【站在山下看不见多半是因为建在了大山的中间，山林最茂密的地方吧。】
柏元脱下鞋子，将它们留在了门槛外面，仅穿棉袜走进正殿。殿的正中心供着阿弥陀佛，左右则分别供着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站在佛像面前，诵经声和木鱼声似乎就在耳边一般清楚。想来那位法师必定是在方殿的某个禅房内。柏元卸下背包，轻轻走向靠近大殿门口的一根红漆木柱，正如曾经多次做过的那样，背靠着支撑方殿的大木柱，抱膝而坐，闭上眼睛，仔细听着伴随木鱼的温厚男声，所诵的经文应该是大悲咒，不过有些地方发音和汉语不同。在这安静宁和的庙宇内，柏元逐渐放松下来，此时男子的诵经声停下，随即被一个年轻女声所代替。同样内容的经文与男子的浑厚雄壮相比，女子柔和温婉，干净清澈，充满空灵的声音，更加令人容易沉溺其中。一阵浓浓的疲惫感迎面而来，
【糟了！最后一趟回市区的公车是五点三十吧？！可能赶不上了……】
这是柏元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想法。

第二章
弘清搁下手中的经书，“先念四遍，等晚饭过后再继续，晚饭我来做。”挥手阻止了女儿还未说出口的话语，“你在学校时都是我自己做的，这有什么？天快黑了，你去前殿把灯笼搬出来打开。”
“是。”慧雪只得从木鱼旁起身，走出禅房。
几年前曾有一对老夫妻上山游玩，在密林里迷了路，若不是慧雪恰好从中学回家发现了他们，恐怕两位非在树林里过夜不可了。
弘清送老人们下山后，立刻自己动手做了两个接通电线的抗风大灯笼。自那天起，这对灯笼白天被收在寺里，傍晚再被取出挂在正殿殿门的两侧，通过电线连上寺庙后面的发电机，可以一直亮到天明，为不幸在山林中迷路的人指路，寺门也从来不锁，外人随时可以从正殿门口直接进寺，走入弘清父女所睡的寝室。
慧雪两手提着电灯笼，小心地不被长长的电线绊着，进入正殿抬眼便看见有个影子半躺在观世音菩萨对面的柱子下，一惊，险些摔了灯笼，【佛祖在上！没事没事……肯定是山里迷路的施主。】心里想着，慢慢放下灯笼，壮着胆子走进那个影子，仔细瞧了瞧，果然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她松了口气，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然而当发现这人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又紧张起来，弯下腰，低声叫道，“施主？施主？”见没有任何回应，慧雪哆嗦着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摸到一丝丝微弱的气息后便按住躺在地上的人的肩部，轻摇着，“施主？请醒醒！这殿面上铺的全是石头，您不能在这地上睡啊，请醒醒！”
那人终于被她晃醒了，呆呆地看着她，“你是……这寺庙里的？”
慧雪驼着背，点点头，“是的，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受凉？这是用条石砌的地面，很冷的。”
“没有没有，多谢关心，”那人扶着柱子，勉强站直身体。慧雪暗地里打量，她至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在这个时候冒昧地打搅真是失礼了……”
【半个小时后 内室】
“原来是弘清为施主引的路，”寺院的主人微笑着听完柏元的复述，向慧雪会心一笑，“果然很机灵……”
确信自己没听错，柏元眨眨眼，“您称呼那只狐狸‘弘清’？”
“不错。”
“但您刚才告诉我，”柏元努力让大脑正常运作起来，“您的法号是‘弘清’……”
“不错。”弘清镇定自如，“都是一样的。”
“请问这究竟是……”柏元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慧雪，后者轻咳一声，白净的脸上窘迫得发红，“小弘是被父亲从猎人设下的陷阱中救出来的，因为被兽夹夹伤，在庙里养了段日子，父亲就一直叫它弘清。”
“但为什么……”
这次未等慧雪回答，弘清法师抢着先开口，“我便是那狐狸，那狐狸也是我；我也可以是施主面前的饭菜，或寺外那片树林，所谓‘我’的这具肉身，不过是暂时承载心所的气，不必为其所困，心所，不拘形式。”
柏元闻言，慢慢笑了，“多谢大师，柏元受教了。”
弘清经这一夸，笑容满面，好似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还欲继续高谈阔论，被慧雪嗔怪地瞪了一眼，顿时回悟过来，干笑着，摸摸头皮，“施主明天下山前，让慧雪先带您在寺里拜拜诸位神灵吧。”
末了，慧雪赶紧补上一句，“如果您时间允许的话。”
将父女二人的小动作收尽眼底，柏元心中偷笑，明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当然可以，我一直很想拜见千眼千手观音像，以前在中国的寺庙里曾经见过一次，可惜那时还是孩子，似懂非懂，之后再没缘分再见，明天还要拜托你了。”
“好的，”柔和的灯光下少女展露出纯净，不掺任何杂质的微笑，让柏元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乐意为您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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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字心经 - 龚玥

第八章
【三密寺 内室】
“需要说明的我已经说完了，想必慧雪也早就表明了对令郎的态度，让师兄白跑一趟，真是抱歉。”尽管是致歉，弘清话里话外没有一丝歉意，反而透露着浓浓的不耐烦。
“嘛嘛，不要这么说嘛，弘清弟还是和以前一样，性情中人哪。”面对小师弟的冷脸相对，空智略感尴尬，“志雄他……”
“空智兄，我丑话说在前面，”弘清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着空智，“要是志雄他再在大学里对慧雪有什么企图，或再到这里来，我唯您是问！但是您既然对我的坏脾气再了解不过，如果我先擅自教训他一顿，之后再将他捆起来，再送给您，也请师兄不要惊讶。”直接拽开拉门，“小弟还有些事，先失陪！”
空智还想再说几句，但弘清已经当着他的面用力关上了拉门，只好一个人苦笑，“真是弘清的作风……”
慧雪正在殿内擦拭佛像金身，清楚地听见先是一阵极大的开拉门的声响，紧接着是更加愤怒的关门声。她条件反射地缩缩脖子，决定，权当没听见，却瞧见弘清气势汹汹，旋风似的冲出来，“慧雪，你把那个老货送下山去！”
“诶。”慧雪连忙应下。
弘清胡乱点头，“越快越好！”又大步向禅房走去。
慧雪定定神，将手中的抹布泡进水桶中，仔细搓洗干净，思索着怎么样客气地把师伯送下山。
“慧雪啊。” ……自己走了出来，
“师伯，”慧雪礼貌地点头行礼。
“我下山了。”空智盯着慧雪，遗憾地摇头，“可惜了……”
“我送您。”在空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慧雪依然神情自然，不卑不亢地直视他，眼中只有平静。
“诶，费心。”
送完空智回来，慧雪看见弘清罕见地抱着小弘，站在寺门外，“父亲。”
弘清抚摸着光亮的皮毛，“嗯，回来了？”
“诶，我目送师伯上了公车……”
“我有话问你，”弘清将狐狸往慧雪怀里一塞，“来禅房。”
慧雪心中一紧，偷偷打量着父亲的脸，但弘清面色如常，微笑地看着在慧雪怀中舒服地眯起细眼的小弘，“带弘清一起过来。”
【T大食堂】
柏元盯着恢复食欲，又去端了一碗拉面的禹龙，“我很好，嫂嫂不用担心。”
“你什么时候说过自己不好？！这方面你和死木头一样！嘛，差点忘了，趁现在告诉你一声，原来包括你家在内的那个小镇，今年终于要动工了，听说要建商务大厦。”
“诶？当时不是说建大型超市吗？”柏元愣了一会儿，“房子全推到了吗？”
“推了一大半，但还有两家没有，好像是赔偿没有谈妥，怎么都不肯搬，全登上报纸了。”
“哦，终于拆了。那座文安道观呢？”
“啊？那就不知道了，报上没写。”
“那座道观也会拆掉？！”柏元感到不可思议，“当年开发商劝我们搬走时给我们看的未来规划图上，可是将道观列为文化保护单位的。”
“呃，这也是……”安妍被问懵了，“等我过两天路过那里，顺便帮你问一下。不过你还是很在意道观寺庙之类的东西啊？不会在日本也专门找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吧？”
“为什么不能？”柏元反问，“去了那儿之后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而且根据现代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宗教的这种心理调节功能也会对人体的生理机能产生良好的调节作用。”

第十一章
张扬跋扈的红狐，山中的古寺，时而通透、时而天真的法师，以及虔诚善良的文静少女，联系在一起，那幅清新安详的画面一直在柏元心中盘旋。于是在最后一周的秋假，她再次来到三密寺。出发前柏元把玩着从国内带来的红木手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带，
【拿着这笨家伙上山，就等于告诉慧雪我的膝盖和以前一样糟了……】
柏元想着，放下手杖。
【三密寺】
慧雪一丝不苟地戴好白棉布手套缓慢地将一箱箱盛有佛经讲义的樟木箱从书架中抽出，轻轻翻过变得泛黄发脆的纸张，检查完一箱后，她显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严谨地将取出的讲义按照之前的顺序依次放回，开始打开另一箱。开箱翻查，再放回。不知固执地这样重复了多少次后，终于慧雪在某只木箱的夹层中找到了她需要的讲义。慧雪顾不得浑身沾满的灰土，先用拂尘轻柔地掸去书本上薄薄的尘埃，随后欣喜地将它摆上书案。
柏元按照之前的路线走过石子路，踏入三密寺，与上次不同。【诶？这两位都不在寺里？】
柏元不愿在寺内无礼地大声喊叫，引人注意，便独自转悠着，寻找着寺内人的身影。每次经过紧闭的格子门，柏元都会站在门口，细听一会儿，再在门上轻敲几下，但无人回应。
【奇怪了，就算慧雪去了大学里，至少法师是一定会在的……】
她正在疑惑，闻见一丝淡淡的线香，似乎是从殿后传来。
【香炉那里已经看过了，这香是在哪里烧的？】
循着越来越浓的香味，柏元来到殿后的走廊里。有一扇拉门开了一小半，焚香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柏元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的走到格子门前，【法师在室内焚香？！】
不料，立在深色书案后面，提着毛笔时不时瞟一眼摊开的线装书，继而在裁剪好的宣纸上抄写的不是弘清，而是慧雪。刚刚沐浴过的缘故，她脸色红润，半干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上，几缕发丝随着手腕的动作轻轻地在慧雪白色和服的领口处滑动着，宽大的书案上摆放着黄石小香炉，香炉上燃着三株线香。聚精会神地抄着经文的慧雪丝毫没有察觉到柏元的存在。凝视着全身心投入近乎忘我的慧雪，柏元的思绪被猛地拉远，恍惚中觉得眼前的场景此曾相熟……
是的，在她的生命中，曾经也出现过一名一心向佛的女子。她用慈爱和耐心安抚了童年就失去双亲变得孤僻冷漠的柏元。幼年的记忆里，唯一肯对自己和颜悦色百般疼爱的温婉女子，与慧雪恬静的身影相互交替重叠，最终在柏元的眼里合为一体……
【小姨……】

番外一 尘埃
甲
【十年前 N市 L小镇】
“元儿，去叫你姨爹回来。”面容清瘦的女子拿火钳夹起煤球，唤着提着两桶井水，摇摇晃晃走入伙房的少年人。
“哎。”柏元放下水桶，扶着腰，缓了缓气，“他今天是去了刘老黑家赌？”
“没，说是去了王三拐，给他儿子娶亲建的新房……你又逞强！”女子看看盛满水的木桶，心疼地责备，“都说了叫你每次打半桶，等你姨爹带扁担去打满桶，你怎么弄回来的？”
“哗——”柏元将水倒入大缸内，“两个半桶不够一天用的，谁知道姨爹什么时候回来？正好刘叔骑三轮车运货回来，我就借他的车运了一程。”
“你这鬼机灵倒是不少。”
倒完两大桶水，柏元笑着盖上缸上的木盖，“那是，隔壁王妈常说歪才我多得很。我去喊姨爹了，王三拐他儿子家是吧？”
“对，一定要和他一起回来，不然那帮人会揪着他不放的，”
“好，我记着了。”柏元走出伙房来到院里，往手上呵了呵热气，此时正值四九，这里唯一的土路被冻得又硬又滑，好似白蜡一般，柏元走得急，几次险些跌倒。
好不容易进了王家新屋，屋内一片乌烟瘴气，夹着女人尖细的笑骂声，地上全都是瓜子壳、果皮、烟灰。堂屋里坐着几个涂脂抹粉卖弄风情的女人，柏元眼皮都不抬直往里间去，引得一团人哄笑。
“小元子又来找姨爹了！”
柏元冲进里屋，也没管有人没人，扯着嗓子喊了声，“姨爹！小姨喊你回去吃饭！”
王强正抓了手好牌，“好好好，打完这场走！”
柏元看见里间也有两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沉下脸，“行，我就在这屋里等。”
不知底细的人则过来凑趣，“王大哥，这是你儿子？小家伙够横的啊！”
熟人们大笑，王强更是笑出了眼泪，“少乱放屁！这是我姨侄女儿！”
一句打完，王强果然赢了钱，被众人缠住不让走。那两个女人也娇滴滴地帮腔。王强连忙摆手，“我家里媳妇等我吃饭，”柏元冷眼旁观看他怎么应付那两个妖精。
“我能比不上你家的黄脸婆俊俏？！”其中一个佯骂道。
王强嘿嘿一笑，“比不上，我媳妇虽然嫁了我，受了几十年的苦，见老了些，但年轻时比你漂亮十倍。”
刚将柏元当成小子的那人趁机问道，“现在老嫂一定还是风韵犹存了！”
“你别仗着比老子多读几年书就满嘴吊文！什么风什么存，想见就来我家瞧！用不着那些花花肠子！”
那人笑着叫一声，“好！王大哥真是爽快人！兄弟明儿就去拜见老嫂！”

乙
腊月二十九
柏元和一群孩子在文安道观后面的空地上放鞭炮，一个小鬼从废品堆里捡了一个大号空铁皮罐头，献宝似的拿出来，“咱们把鞭炮放着里面炸，没准能像电影上放的手榴弹那样变成碎片飞出去呢！”
“那怎么行？！”马上有懂事的大孩子出面制止，“万一伤了人，你给人家治？！”
柏元接过那罐头，看了一眼，“牛牛，这罐头挺厚实，我们这些小鞭炮炸不坏的。”
“柏元！”一名小姑娘跑了过来，“原来你在这儿，快回去！”
“柳芳？”柏元纳闷地瞧着她，“怎么慌里慌张的？”
“你姨爹又喝醉了，我刚才和他打了个照面，看他戴个大口罩，一身酒气，跌跌撞撞进了屋。别又是喝醉了要耍酒疯了！”柳芳焦急地嚷着。
不等她说完，柏元已经丢下了空罐头，向家飞奔而去。【奇怪，姨爹从不用口罩。】柏元一边跑一边想，【他不是一直嫌那东西娘气吗？】
连院门都来不及走，柏元直接跳过篱笆墙，一脚踢开平房的木门，“姨爹！你又发什么疯？！”却被屋里的景象惊呆了。
小姨披头散发，正被一男子扒了外衣按在饭桌上，而那男子不是她的姨爹，却是王强新认的把兄弟，胡康正。没想到现在会有人进来，胡康正惊的木头般一动不动。柏元只愣了几秒，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抓起了门槛外预备拿来垫桌角的大方砖，用了浑身力气使劲拍上了那混账的脑袋，胡康正没能躲开，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转头，望着倒在血泊中的男人，柏元逐渐恢复了神智，觉得虎口被震得生疼，“小姨？没事吧？”
小姨颤抖着裹起棉袄，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问，“他……死了？你……杀、杀的？”

丁
“今天怎么样？”王强看了看关紧的木房门，压低嗓子，“小丫头，还是摆着死人脸？”
“你少说两句吧。”小姨在观音像面前摆着苹果，悄悄地劝道，“那孩子心思重，你又不是不知道。工地的活干完了？”
“完了，妈妈的！”王强低声咒骂，“老子在外面干了一个月，回来居然还是这样，定是外面的猴崽子和死老婆子还在乱嚼舌根！对你也这么说？！”
小姨害怕王强头脑一热出去惹是生非，含糊应着，“也听见了点........ ”
“妈妈的！”王强猛地捶了下八仙桌，“这起子王八羔子，非要我媳妇儿被人占尽了便宜就痛快了，今儿我陪元儿去学校，看谁敢乱嚼舌头老子宰了他！”
去学校的路上，王强一边拎着柏元的书包，一边杀气腾腾地瞪着所有看向他们的路人，到了校门口，“姨爹，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想着离家时小姨担心的神情，柏元再三阻拦，王强努起眼珠，“姨爹送你进教室！”说完快速跨进校门，柏元无法，只得跟上。
“元儿，谁对你乱嚼过舌头？！”王强走到教室门旁，“告诉姨爹！”柏元从窗外向里张望了几眼，“他们还没来。”
王强在一群学生中抓住一名女生的胳膊，“这不是柳家闺女吗？怎么这些日子都不找我家柏元玩了？嫌弃我家元儿了？！”
柳芳被一脸横肉的王强吓得魂飞魄散，“没、没有，不是，伯伯。”
王强从鼻子里笑了声，铁钳般的手指松开她，“不是最好！”
早有机灵的学生去飞报了班主任.
“王大哥，你这样会吓到孩子的。”知道王强是镇里有名的刺头，班主任满脸堆笑。
“吕老师，您也忒心软了！”王强毫不客气，“这帮猴崽子敢……”
话没说完，廊道里传来了那个男生的叫声，“杀人犯！你姨爹不是陪你来学校了吗，最好再让他陪你坐一张板凳上课！”
王强大怒，顾不得吕班主任，直接冲了出去，“小兔崽子！你管谁叫杀人犯？！”
男孩们见柏元一人站在走廊里，只当王强已经离开，忽然见他走出教室，顿时作鸟兽散去。王强手疾眼快，揪住一个跑得慢些的倒霉鬼，“你竖起你的狗耳朵给老子听清楚，我家柏元拍死了那个天杀的，救了我媳妇儿是正当防卫！法官大人就是这么说的，一字儿没变！再敢乱说你王爷爷就割了你的猪口条！”将他一搡，“还不快滚？！”
当天下午，王强接了柏元回家，“龟孙们没再瞎说？”
柏元笑了笑，摇头。
当天晚上，王强灌了一大口白干，“从今儿个起，我再也不和王八们赌了，那些混东西和他们的婆娘一样！”
柏元朝小姨眨眨眼，“姨爹最好把酒也戒了，这样就成完人了。”
“呃，酒不行！”王强摸摸头，“但每天不超过一小瓶，再也不喝醉了！”
三年后，王强在工地的四层脚手架上进行拆除作业时，未系安全带，不慎失足坠落地面，经医院抢救无效于当晚12点死亡，时三十九岁。

第十二章
柏元静静地直立在门外，眼圈开始湿润，视线内慧雪娇小的身姿也变得模糊不清。经书抄到三分之一，慧雪发现砚台内的墨汁已经见底，拿起墨条准备接着研磨，眼角的余光扫见实木地板的一角有条黑影，她狐疑地抬头望去。
“柏桑？”
柏元揉了揉眼睛，“咳，我早就来了。”
慧雪清楚地看见了之前柏元眼中含着的泪光，十分诧异，“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刚上山的时候风大，被风吹的。”
【既然早就到了，上山时迷的眼不应该现在还有泪花……】
明知道她在扯谎，慧雪也不便揭穿，“哦，原来如此。”
“法师在寺里吗？”柏元急于转移话题。
看出这点的慧雪抿唇一笑，“父亲前日去了奈良，参加东大寺的法事活动。”
“嘛，是建成三十五周年的纪念庆典吧？”柏元也有所耳闻，“你为什么没去？那时相当壮观的盛典吧？”
慧雪微微摇头，“去了一定会见到讨厌的人，平时也是常去的，不用非挑人山人海的日子。”
【看似温顺到极点的慧雪也会有讨厌的人……】
“请您先坐一会儿，”慧雪向柏元示意书案后朝南的一排梨香木座椅，“等香燃尽……”
“嗯，你先忙。”柏元瞥瞥还剩不到两寸的草香，摘下背包，在木椅上坐定。
一时草香燃尽，慧雪搁下笔，转过脸去，见柏元侧身坐在木椅上，右手托腮，白皙清俊的面容上乌亮的眉毛下，双眼漆黑有神不时闪烁，似乎若有所思。
慧雪怔住，竟不知道是应该唤了柏元起身，还是任凭她在这儿盯着自己出神。
慧雪正在为难，柏元突然回过神来，隐去眼中奇异的光亮，她微笑着按着椅背起身，“香已经尽了，我一点都没留意。”
“诶，让您久等了。”微微仰起头，慧雪对上柏元恢复常态的眼眸。
“对了，上次来得匆忙，那个皇帝的年号我可是一直惦记着。”眼神交错的那一瞬间，慧雪澄清纯净的目光令柏元自惭形秽，她移开视线，“现在方便去看吧？”
“诶，当然可以。”对于柏元的举动，慧雪再次感到困惑，皱起秀气的眉头，“这边请。”
【庭院中】
“大明洪武六年制，”柏元躺在草地上，仰视着铜鼎底部的字样，“朱氏明朝建国是1368年，大概是600多年前铸制的。”
慧雪飞快地计算着，“的确。”
柏元从炉身下费力地爬出，顺势坐在草地上，“真是古老的东西。平安无事地带着它漂洋过海，再运到这里，真是上苍保佑，佛祖开眼了。”

第十五章
“您的话我实在不敢当，佛祖慈爱无边，救度众生脱离苦海之间，上千年来一直如此，我们所回报的实在不及佛祖所赐予的万分之一。而且您理解的信徒的爱，有些偏差。”
“嗯，以前也有过基督教的朋友说过类似的话。不过神灵的慈爱我无法识别，而你们向它们献上的独一无二的敬爱虔诚，昭然若揭。”柏元明亮的眸子蒙上一层阴影，“每当一些丑恶回忆的碎片困扰我的时候，去拜访宗教场所，感受一下信徒们的赤诚之心能够让我平静下来。尽管听起来难以理喻，但有段时期我的确是靠这个缓解了症状。”柏元逗小孩子似的故意停顿片刻，“毕竟精神衰退，不能完全依赖药物治疗。至于心理疏导，是要逐渐渗透到人际交流中的治疗原理，我再了解不过。而这种方法对我几乎没起什么作用，因为当时身处的环境有意无意间都在强迫我记起那些事。我的老师也认可在宗教的神圣和纯洁气氛中寻找到心灵的安抚和精神的寄托从而可以减轻痛苦的观点。”
“即使您在与我们的相处时得到了安慰，却还是坚持不愿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吗？”慧雪闭上双眼，回想着那时柏元的神情。
“我爱你们，也爱你们的宗教。宗教培育了你们纯洁的心灵，正是在佛教的熏陶下长大，才有了现在我所能看见的慧雪。”
“但是，”柏元的笑容淡了些，“我不相信神灵，”她像是凝视着慧雪，又像是越过她看着别的人，似喜似悲，低语着，“我不会成为你，绝对不会。”
【这算什么回答？真是个怪人……】慧雪凑近烛台，赌气地铲起滴落在上面已经凝固的蜡油，【叫人根本听不明白……】
【次日 大雨】
慧雪将早膳准备妥当，走来敲客房的门，“柏桑？”右手刚触及格子门，那门便自动开了。
站在室内的柏元看样子已经洗漱完毕，穿戴得整整齐齐。
“您早就醒了？”
“是的，但我不敢出去。”感到慧雪没受昨天那番谬论的影响，柏元放下心来继续，“万一你还在生气，在下雨天赶我下山……”
“我本来就没有生气，”慧雪听她说得凄惨，想笑却笑不出，“单为这请您下山，太荒唐了。”
“没有生气就好。”柏元故作严肃地点头，“欢迎我以后来吗？”
慧雪忍不住笑了，真想告诉柏元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不过她仅仅是干脆地答应，“只要您愿意来，随时都欢迎。”
从后半夜下起的大雨，直到晌午后方才渐渐小了些。
“柏桑，雨停了吗，”做完功课的慧雪合上经书，柏元站在窗旁，仔细观察着室内的一株盆景，见问，向窗外瞧了瞧，伸出手，有细密的小雨珠落在手上。
“下着呢，虽然变成小雨了。”
“哦，”慧雪应了声，复而低下头去，“您有事要出去？”
“没有，只是问问。”
尽管嘴上否认，慧雪时不时地朝窗外瞄几眼。元察觉到她古怪的举止，【她在等人？是想出去见谁吗？】

第十六章
不出意料，没过多久慧雪便蹑手蹑脚地从蒲团上起身，看到柏元正专心地研究墙上的字画，她像四脚长着肉垫的猫咪那样没有任何声响地溜出禅房……
通过玻璃窗的反射观察慧雪一举一动的柏元等待片刻，也走出禅房，跟了上去，【她想下山？】柏元偷瞄着慧雪迈着碎步向正殿外走去，【果然是有重要的约会……】
只见慧雪径直走出殿门，没取伞架里的雨伞，柏元想了想，拿出雨伞继续尾随。慧雪来到寺院外，用清一色水墨大条石砌成的空地，在石地与枯草从的交接的地方蹲了下去，柏元站在四米开外，眼瞅她捡起一根树枝，慢慢挑起爬进石头地的蚯蚓，然后轻轻放回草地，再去挑下一条，如此周而复始。
柏元起初被慧雪怪异的行为弄得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蚯蚓长期离开泥土会死，她是在救它们吗？】她想通后觉得非常有趣，准备调笑几句，然而注意到慧雪不亚于抄经时严肃而神圣的表情，终究没能说出口。柏元感到雨点落在头上，并且有变大的趋势，撑开伞，走向慧雪。
“这就是你悄悄跑出来的原因？”
慧雪毫无防备，被唬得扔了手中的树枝，“柏桑，请不要总这样无声无息地，吓死我了！”
“抱歉抱歉。”柏元将伞微微倾斜，罩住蹲在地上用手揉着胸口，明显受了惊的文弱少女，“但出来捡蚯蚓的时候你也是悄悄地溜走了。”
“对不起，”慧雪站直身体，“因为担心您见我这样会觉得可笑。”
“有人为此笑过你？”调整好雨伞的高度，柏元注视着慧雪有点潮湿的额发。“是以前在学校的时候？”
慧雪镇定清澈的眸子起了一丝波澜，“朋友们经常拿这事说笑，‘慧酱太古怪了’之类的。”
柏元眨眨眼，粲然一笑，“如果其他人来做的话我也会觉得古怪的，但，是慧雪，我就不会这么想了。”
少女困惑地望着柏元，“为什么？”
“嗯，”听着雨点在伞上敲打出清脆的节拍，柏元漂浮不定的目光移回慧雪清丽的面容，“虽然语言很难说清，但我认为慧雪就是会阴雨天蹲在地上捡蚯蚓的女孩子。假如非要找个支撑这种想法的理由，那就是，感觉吧。如果你的朋友们是为此嘲笑你，一定是不够了解，或是不想去了解你。那种人与其说是为朋友，不如定义为熟人更合适。”
她移开目光，笑着补充，“个人观点，毕竟……啊，雨又下大了，我们要不要先回去，等会儿再来。”
“嗯，”慧雪低下头，与柏元一起回到寺内，“呐，柏桑，”柏元不经意的几句话却在她的心里掀起一番巨浪，连日来父亲冷若冰霜的态度产生的委屈和迷茫，伴随那段苦涩隐晦的暗恋一同涌上心头，使她第一次有了倾诉的欲望，“我有话对您说。”
柏元甩干雨伞滴落的水珠，将伞放回家上，“好啊，关于什么？”
慧雪目不转睛地凝视让柏元也端正了神色，“您听完就明白了……”

第十七章
【正殿 阿弥陀佛下】
“刚刚提到,”慧雪将坐垫挪近盘腿坐下的柏元，随后跪在上面,“我在高中的朋友们其实曾经有一位和您说过相同的话，当有同学取笑我的时候，她也这样安慰过我。”
“诶？那位肯定是非常要好的密友。”话一出口，柏元察觉慧雪的神情在刹那间变得复杂。
良久，她用低喃回答，“是的，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她生涩的嗓音开始颤抖，“但因为我的错……”
“现在不是了？”柏元试探着。
慧雪抿紧双唇，用力地点头，眼中已经浮上一层水汽，“全是我的错……”
“先别那么说，”感到慧雪因为过分激动的情绪导致有些语无伦次，柏元轻声打断她的自责，“先告诉我，你干了什么？为什么会认为是你的错？”
“因为我喜欢她……”经历一番内心挣扎后，慧雪对着面前只见过两次，几乎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吐露心声，长长的睫毛不断地颤动，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即使她是，这也改变不了什么……】
平视泪流满面的慧雪，柏元听着冷酷的声音在心底嘲讽，
她将案几上的纸巾推给慧雪，同时也用冷漠的语气回敬藏在心底的声音【我非常清楚这点】
那声音冷笑，【呵呵，我们走着瞧吧！】说罢便消失了……
熟悉可怕的无力感又一次袭遍柏元全身，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正常的神态，尽可能温柔地安慰拭着泪珠的少女，“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但是慧雪哽咽地凝语，“如果我没有……”
柏元的食指轻轻抵在慧雪唇间，“你不可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没人能真正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不露出一丝异样的情感，不用自责了。这事法师知情吗？”
慧雪抬起湿漉漉的小脸，眼神越发黯淡无光，“父亲知道，我想他非常失望。”
柏元理解地点头，“他很生气？愤怒地训斥过你？”
慧雪紧盯自己交叠着放在腿上的双手，刚哭过的眼睛微微发红，“没有，他只是非常生气，特别特别冷漠，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这样。”
柏元不知该劝慰些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别伤心。”这类不咸不淡的说辞用在这里光想想就令人感到苍白，如果搬出心理学那套死板严谨的理论更是空洞得可笑，【我真是只会啃书本应付课程……】柏元恨恨地想着，【实践中语言表达的能力糟透了……】
幸好少女怯懦地将柏元从自我虐待的内心世界中拯救出来，“柏桑是怎么想到的？关于我的事，会觉得很奇怪异常吗？”
望着慧雪怯生生却充满渴望的柔和眼眸，柏元微笑着换了个坐姿，她抱住膝盖，笑呵呵地向慧雪眨眼，“我可没资格说你奇怪，毕竟在这点上，我和你是同类人。”
慧雪正好似挨了一记闷雷，郑重地睁大双眼，在未能完全消化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语之前，眼前的人一边拨弄短短的头发，一边慢悠悠地，“至于异常之类，你放心，我所经历的才是真正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