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统十五岁那年第一次上战场，当时还颇为稚嫩的少年很有些不安。
他虽年少，却也不是没杀过人。凌统八岁曾跟随父亲凌操斩杀流窜到家乡的贼寇，小小年纪便与父亲侠名远扬。然而在江湖行侠仗义到底比不得眼前千军万马的阵仗，凌统紧张得额上手心里沁出细细密密的汗。
凌操将军为了安慰儿子，便笑着给凌统讲起故事：“你知道敌阵里有个挺厉害的武将叫甘宁么？关于他啊，有个很有趣的传闻呢。听说他十七八岁的年纪时很热衷于穿着打扮，那时候刚流行起在皮肤上用墨和热针刺出纹样的技艺，他就跑去找了当时最有名的纹身师傅，说要在臂膀上纹一条缠着胳膊的青龙。那纹身师傅看看甘宁，然后——你猜他怎么说？”
凌操故作神秘地对凌统眨眨眼睛，勾得凌统也忘了紧张，只剩好奇地催着父亲讲：“啊，他怎么说的？”
凌操眉开眼笑，清清嗓子正欲开口忽闻战鼓擂响。身为全军的急先锋，凌操只得留下一句“回家再给你讲”，便策马杀阵。
然而他再也没能回家。
那天凌统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天地悠悠，自此十五岁的他竟无一人身边，可称为“家”。
凌统十九岁那年，本在敌营的甘宁归降了他们东吴。
甘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热衷于穿着打扮，凌统初见他时脑内只跳出“五彩斑斓”四个大字。那家伙的长相么……呵呵（凌统摸着自己俊秀的脸讽刺地冷笑），人也不年轻了却一身鲜艳锦衣，腰间挂着一串金灿灿的硕大铃铛走起路来吵死路人，肌肉结实的手臂上果然有青龙纹身——嫌恶之余凌统也想起亡父那个未讲完的故事。
那个故事似乎也流传颇广，军营里有小兵也在互相讲：“关于咱们甘大哥，有个挺逗的事儿。你看见大哥胳膊上那条青龙纹身了吧？听说那是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去找了当时最有名的纹身师傅说要纹这个，那师傅瞅瞅咱甘大哥，你们猜他怎么说？”
凌统走在他们身后正听至此处，好奇心被勾起竟使他暂且搁下了对甘宁反感情绪，只竖起耳朵想听听那结局。岂料小兵卖够了关子正要公布答案时，听故事的人里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呀！凌、凌将军？！”
他们匆匆拜礼后便一哄而散，只留下凌统在原地苦笑。吴兵们都知道，在这位年轻的小将军听力所及范围内，有关甘将军的一切话题都是绝对的忌讳——因为当年杀死了凌操的，正是甘宁呀！
凌统二十七岁那年，吴兵们终于也能在他面前轻松地提起甘宁了。战事顺利、行军无聊时凌统听见手下亲兵们又有人提起关于甘宁的那个旧故事，听过的老兵想起这件事都是嘻嘻哈哈笑上一阵，然后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讲给没听过的几个年轻新兵。凌统耐着性子听到他们讲到“那师傅瞅瞅咱们甘将军——你猜他说了啥？”
到底说了啥，几个讲故事的互相挤眉弄眼迟迟不肯说，任由几个新兵漫天胡猜，凌统终于忍不住凑上去：“喂，你们讲故事别拖拖拉拉行不行，快说，那纹身师傅说了什么？”
几个老兵笑得更欢，他们都是跟了凌家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对自家将军也咧着嘴毫不客气地调侃：“小凌将军你直接去问甘大哥嘛，你跟他关系那么好，这故事他不告诉你？”
“谁跟他关系好了？！”凌统这么吼着，一边心想下次喝酒要把甘宁灌醉来问问。
待大家都笑够了，终于有人愿意接着讲下去：“嘿，那纹身师傅的嘴忒毒，他说呀……”
“敌袭！有敌袭！！！”
同手下谈笑几句的当口，竟没注意到早有十倍于己的敌人埋伏在这周围。凌统深恨自己不够警觉，咬牙组织亲兵以命抗敌，只求能保自家主公全身而退。
那一仗是他经历过最绝望的战斗，当他估摸着主公应该已退至安全处，振臂下令撤退时，才发现麾下三百凌家军，竟只剩他一人。
三百凌家军，以忠魂烈骨拦下了张辽率领的三千曹军，这是使凌统名垂青史的逍遥津之战。后世怎样传说凌统自是不知，而当时他看着一地尸骨，那一瞬间他悲痛得只想拔剑自刎。
但他想到自家柔弱的妻和两个幼小的儿子，终于颓丧地扔下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投入江水中。江水冰冷刺骨，他拼尽全力向本营游去，在心里想着各种不着边际的事情来勉力维持逐渐流失的意识。
他想着至少也要回去给凌家的亲兵立个石碑，又想起自己在家乡修建的河塘还未竣工。想着家里那把给儿子削了一半的小木剑，还有甘宁还欠着自己两顿酒和未下完的一盘棋。还有……还有那个故事，那个，那纹身师傅说了什么，他还未听到。
凌统二十九岁那年，终于听到甘宁亲口讲述这个故事。
其时他已病入膏肓，甘宁便常来探望他，只是旁人都在白天来访，甘宁却只在最深的夜里来。他解了铃铛，穿素色的夜行衣，轻车熟路在偌大的凌府里潜行，却紧张得像当年头插翎羽潜入曹营一样。其实不慎被人发现也不会被怎么样，凌府的人们只会客客气气地恭送甘将军回去。但是甘宁每踏入凌府总免不了一阵阵的心虚，尤其，在路过凌家正堂里凌操的灵位时。
凌统也问过甘宁几次那个故事最后纹身师傅到底怎么说，甘宁总一脸尴尬答非所问地搪塞过去，几次之后凌统也懒得再追问。自从逍遥津一役回来后他便对很多从前执着的事都失了热情，诸如理想，功名，饮酒行乐，或是某些故事的结局。两年前的伤如今只剩斑驳的疤痕交错着覆在身上，而接连新染的恶疾始终缠绵不去。他也并不关心自己的病情，终日躺在床上顺从地吃饭吃药，微笑着安抚妻儿家仆，然后安静沉睡。梦里有他的父亲微笑着注视他，有他的亲兵们在他身周笑闹喧哗。
他平淡地说：“算了。生死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引得甘宁心疼不已。
几经犹豫之后甘宁终于决定把自己年少时那个故事搬出来，果然使得凌统的眼里燃起一些亮光。凌统挣扎着坐起来，他便让凌统倚靠在自己怀里。凌统说想起小时候晚上哭闹不肯睡，爹就是这样把他抱在怀里讲故事哄他。
甘宁心情复杂：“但老子讲的又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而是老子自己的糗事。”
凌统难得地欢笑着说：“没关系，我最爱听你的糗事。你快讲。”
甘宁便引着他手抚摸自己臂上的青龙纹身，讲道：
“当年老子十七岁，成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在街市上鬼混，就爱研究新潮的打扮方式。那时候刚流行起纹身，有个朋友说镇上来了个手艺不错的纹身师傅，问老子敢不敢找他在身上纹点什么。老子当然敢啦！就赶紧带了几两银子去找他，叫他给大爷纹个青龙缠臂，结果，嘿，气死老子了！公绩，你猜那赤佬儿怎么说本大爷的？”
他将那故事最好笑的结局讲完，然后自己低声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怀中人道：“公绩，你说他好笑不好笑……真是气死老子当时，哈哈哈……”
“……”
“公绩……你说好不好笑……你说……”
凌统的手已然垂落下去，甘宁亦知再不会有什么回应了，这寂静的夜里只剩了他一个人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寒冷而悲凉。他不敢低头去确认，竭力装作无知无觉般抱着凌统笑着。
“公绩你到底……听没听到最后那纹身师傅怎么说啊……”
笑声渐渐变了调，终于转为隐忍的低泣。
【FIN】
他虽年少，却也不是没杀过人。凌统八岁曾跟随父亲凌操斩杀流窜到家乡的贼寇，小小年纪便与父亲侠名远扬。然而在江湖行侠仗义到底比不得眼前千军万马的阵仗，凌统紧张得额上手心里沁出细细密密的汗。
凌操将军为了安慰儿子，便笑着给凌统讲起故事：“你知道敌阵里有个挺厉害的武将叫甘宁么？关于他啊，有个很有趣的传闻呢。听说他十七八岁的年纪时很热衷于穿着打扮，那时候刚流行起在皮肤上用墨和热针刺出纹样的技艺，他就跑去找了当时最有名的纹身师傅，说要在臂膀上纹一条缠着胳膊的青龙。那纹身师傅看看甘宁，然后——你猜他怎么说？”
凌操故作神秘地对凌统眨眨眼睛，勾得凌统也忘了紧张，只剩好奇地催着父亲讲：“啊，他怎么说的？”
凌操眉开眼笑，清清嗓子正欲开口忽闻战鼓擂响。身为全军的急先锋，凌操只得留下一句“回家再给你讲”，便策马杀阵。
然而他再也没能回家。
那天凌统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天地悠悠，自此十五岁的他竟无一人身边，可称为“家”。
凌统十九岁那年，本在敌营的甘宁归降了他们东吴。
甘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热衷于穿着打扮，凌统初见他时脑内只跳出“五彩斑斓”四个大字。那家伙的长相么……呵呵（凌统摸着自己俊秀的脸讽刺地冷笑），人也不年轻了却一身鲜艳锦衣，腰间挂着一串金灿灿的硕大铃铛走起路来吵死路人，肌肉结实的手臂上果然有青龙纹身——嫌恶之余凌统也想起亡父那个未讲完的故事。
那个故事似乎也流传颇广，军营里有小兵也在互相讲：“关于咱们甘大哥，有个挺逗的事儿。你看见大哥胳膊上那条青龙纹身了吧？听说那是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去找了当时最有名的纹身师傅说要纹这个，那师傅瞅瞅咱甘大哥，你们猜他怎么说？”
凌统走在他们身后正听至此处，好奇心被勾起竟使他暂且搁下了对甘宁反感情绪，只竖起耳朵想听听那结局。岂料小兵卖够了关子正要公布答案时，听故事的人里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呀！凌、凌将军？！”
他们匆匆拜礼后便一哄而散，只留下凌统在原地苦笑。吴兵们都知道，在这位年轻的小将军听力所及范围内，有关甘将军的一切话题都是绝对的忌讳——因为当年杀死了凌操的，正是甘宁呀！
凌统二十七岁那年，吴兵们终于也能在他面前轻松地提起甘宁了。战事顺利、行军无聊时凌统听见手下亲兵们又有人提起关于甘宁的那个旧故事，听过的老兵想起这件事都是嘻嘻哈哈笑上一阵，然后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讲给没听过的几个年轻新兵。凌统耐着性子听到他们讲到“那师傅瞅瞅咱们甘将军——你猜他说了啥？”
到底说了啥，几个讲故事的互相挤眉弄眼迟迟不肯说，任由几个新兵漫天胡猜，凌统终于忍不住凑上去：“喂，你们讲故事别拖拖拉拉行不行，快说，那纹身师傅说了什么？”
几个老兵笑得更欢，他们都是跟了凌家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对自家将军也咧着嘴毫不客气地调侃：“小凌将军你直接去问甘大哥嘛，你跟他关系那么好，这故事他不告诉你？”
“谁跟他关系好了？！”凌统这么吼着，一边心想下次喝酒要把甘宁灌醉来问问。
待大家都笑够了，终于有人愿意接着讲下去：“嘿，那纹身师傅的嘴忒毒，他说呀……”
“敌袭！有敌袭！！！”
同手下谈笑几句的当口，竟没注意到早有十倍于己的敌人埋伏在这周围。凌统深恨自己不够警觉，咬牙组织亲兵以命抗敌，只求能保自家主公全身而退。
那一仗是他经历过最绝望的战斗，当他估摸着主公应该已退至安全处，振臂下令撤退时，才发现麾下三百凌家军，竟只剩他一人。
三百凌家军，以忠魂烈骨拦下了张辽率领的三千曹军，这是使凌统名垂青史的逍遥津之战。后世怎样传说凌统自是不知，而当时他看着一地尸骨，那一瞬间他悲痛得只想拔剑自刎。
但他想到自家柔弱的妻和两个幼小的儿子，终于颓丧地扔下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投入江水中。江水冰冷刺骨，他拼尽全力向本营游去，在心里想着各种不着边际的事情来勉力维持逐渐流失的意识。
他想着至少也要回去给凌家的亲兵立个石碑，又想起自己在家乡修建的河塘还未竣工。想着家里那把给儿子削了一半的小木剑，还有甘宁还欠着自己两顿酒和未下完的一盘棋。还有……还有那个故事，那个，那纹身师傅说了什么，他还未听到。
凌统二十九岁那年，终于听到甘宁亲口讲述这个故事。
其时他已病入膏肓，甘宁便常来探望他，只是旁人都在白天来访，甘宁却只在最深的夜里来。他解了铃铛，穿素色的夜行衣，轻车熟路在偌大的凌府里潜行，却紧张得像当年头插翎羽潜入曹营一样。其实不慎被人发现也不会被怎么样，凌府的人们只会客客气气地恭送甘将军回去。但是甘宁每踏入凌府总免不了一阵阵的心虚，尤其，在路过凌家正堂里凌操的灵位时。
凌统也问过甘宁几次那个故事最后纹身师傅到底怎么说，甘宁总一脸尴尬答非所问地搪塞过去，几次之后凌统也懒得再追问。自从逍遥津一役回来后他便对很多从前执着的事都失了热情，诸如理想，功名，饮酒行乐，或是某些故事的结局。两年前的伤如今只剩斑驳的疤痕交错着覆在身上，而接连新染的恶疾始终缠绵不去。他也并不关心自己的病情，终日躺在床上顺从地吃饭吃药，微笑着安抚妻儿家仆，然后安静沉睡。梦里有他的父亲微笑着注视他，有他的亲兵们在他身周笑闹喧哗。
他平淡地说：“算了。生死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引得甘宁心疼不已。
几经犹豫之后甘宁终于决定把自己年少时那个故事搬出来，果然使得凌统的眼里燃起一些亮光。凌统挣扎着坐起来，他便让凌统倚靠在自己怀里。凌统说想起小时候晚上哭闹不肯睡，爹就是这样把他抱在怀里讲故事哄他。
甘宁心情复杂：“但老子讲的又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而是老子自己的糗事。”
凌统难得地欢笑着说：“没关系，我最爱听你的糗事。你快讲。”
甘宁便引着他手抚摸自己臂上的青龙纹身，讲道：
“当年老子十七岁，成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在街市上鬼混，就爱研究新潮的打扮方式。那时候刚流行起纹身，有个朋友说镇上来了个手艺不错的纹身师傅，问老子敢不敢找他在身上纹点什么。老子当然敢啦！就赶紧带了几两银子去找他，叫他给大爷纹个青龙缠臂，结果，嘿，气死老子了！公绩，你猜那赤佬儿怎么说本大爷的？”
他将那故事最好笑的结局讲完，然后自己低声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怀中人道：“公绩，你说他好笑不好笑……真是气死老子当时，哈哈哈……”
“……”
“公绩……你说好不好笑……你说……”
凌统的手已然垂落下去，甘宁亦知再不会有什么回应了，这寂静的夜里只剩了他一个人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寒冷而悲凉。他不敢低头去确认，竭力装作无知无觉般抱着凌统笑着。
“公绩你到底……听没听到最后那纹身师傅怎么说啊……”
笑声渐渐变了调，终于转为隐忍的低泣。
【FIN】
师傅桑他到底说了什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