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不是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在她讲完那个长句的时候我就隐隐开始反应过来了。偏偏她讲得那么平静,却又像是在铁灰的冰层后翻滚着痛苦的黑色海浪。
“我找了她很久。那个部队里的人死的已经基本找齐了遗体,活着的也已经回来。但是悬铃木正好不在这两者之间,我不知道她的生死,而我希望她活着,哪怕是一直让我找下去,也不要知道她的死讯之后的放弃。”
她终于忍不了了,把脸深埋在掌心里,有泪滴沿着指缝滑出,淌进那杯茶里面。我走到她的身边拍了拍她,轻声安慰了她几句。我将好的可能性展示给她看,但是我知道那是一把双刃都十分锐利的刀。如果她还活着,怎么会那么多年一点音讯都没有,说不定过得很艰难。正是因为这种不安和担忧才能一直让叠云放不下吧。其实心理医生最是会骗人的职业,还要一边骗着病人一边对自己讲,我这么做都是对病人好,某种程度上比传销的还要恶劣。
她在我的指引下调整好了心情,我让她平稳了呼吸再接着讲。时间过得很快,但是我不觉得累。但这种回溯对她来讲才是残忍的,不知道她现在的感觉像不像是踩在了刀锋上,割得鲜血淋漓。
“后来我觉得我越来越虚弱,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但是我还没找到悬铃木,我觉得后悔,我当初不该对她那样说,明明还有很多事想告诉她,明明还想跟她走完复制人短暂的一生……我浸泡在后悔里面,但是天堂鸟跟我说,我不好好活下去,怎么找得到悬铃木弥补我们过去错失的时光……我只能苟延残喘地熬下去,每一次清醒对我来说都是折磨。我是反/抗/军的累赘,带着我没有任何利益,但是她们都不放弃我,她们是我还能撑下去的唯一依靠了……
很快,政/府的反击一波接着一波,声势浩大惊人,我们那点贫乏的武器根本不是对手。政/府还有专门训练过的军/队,我们没有。水银灯参军了。一想到我要和她在战场上你死我活我就觉得害怕,有时会想回去以前的日子,但是是政/府害得悬铃木失踪,这么想想我又觉得愤怒,以前我从未觉得愤怒过。”
“那你的病……”我看着她,觉得她不像是身有绝症,她说那段时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也许有人把她治好了。
“是木槿。人类那边的一个医学高材生。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觉得我们不应该有区别。复制人和人类都拥有同样的基因,她不觉得我们和人类有什么不同……她用了很多知识把我救了回来。”我此时想到,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而当年她却为了病症拒绝了悬铃木。如果她知道……但是她不可能知道。我明白她当时作出那个决定的用意,我也认同她的处理。但这样的结局未免伤感。
“后来反/抗/军赢得胜利,听说水银灯带着她的骄傲饮弹自尽了……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但是我不会忘记她当初对我的好,尽管她同样在战场上杀了不少我的同类,但那只是立场问题。”
“你还是没见过悬铃木吗?”这个问题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我还是抱有着这样一丝微弱的希望问着。我希望她们能过得好,与我心理医生的立场无关,我知道我问了一个不恰当的问题。
“还没有啊……但是我觉得我的生命就要走到了尽头。从我的诞生开始,身边就一直充满了生与死的命题。我当年也觉得看不见我的未来,尽管隔着时光它透出了一点点亮光。我觉得疲惫,全身没有力气支撑,我不知道我还能支持多久,可能直到死亡将我的眼睛阖上我也不能再见上她一面,不管她是生或死。”
我明白了她要来找我的目的。
但是我能在专业角度上给出的建议确实是十分苍白。我能给她开药吗?可是药物只能干涉她的身体,她的病灶却在灵魂里面。
“请你允许我的唐突……我希望能把你的经历写出来,也许她在哪个地方能够看见,知道你一直在等她……”
我的声音很微弱。我不知道我的自信去了哪里。这也许只是我从私人角度上能帮到的一点小忙了。
“那样就感谢万分了,我会努力活着,直到看见她的那一天,我才能安心地奔赴灵魂熄灭的寂静之中。”
叠云苦笑着离开了。我看见翠绿依旧的那杯茶中,隐约透出一个黑发少女温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