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龙宿怎么都想不到那日抛一封未署名的约见信的人竟不是哪个爱慕者,更不曾料到对方是那远居山巅被众人奉为偶见的传说人物一样的云缥缈蔺无双。
而他更料不到对方开口竟然也没废话,直接就问:
“请问你是怎么一个修道者放弃修道而心向儒学的呢?”
龙宿心道不好,自己这点儿破事怎么都传到浩然居去了,汝其实可以更直接些,问吾怎么才能追求到练峨眉。
想来对方也算前辈,龙宿收起爪牙,正襟道:
“吾曾听闻,下者使人明吾之心意汲汲,上者使人明其待吾心意之切切。”
像汝那般没完没了找人家单挑,意图打赢一场让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想法简直太不可取,根本就是没前途的,说不定还会惹来人家烦躁。
蔺无双见龙宿似乎明白些什么,想来或许流言可畏,或者此人有知人之慧,便也不再掩饰,问道:
“你觉得,何为心动?何为情动?”
龙宿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人问什么不好,非要问吾没经历过的事。或许真如剑子所言,吾不过是卖弄风流并以此作为骄傲,情圣自居罢了。
何为心动?何为情动?
未曾有过,这又如何得知,倒是一个道门前辈和一个儒门新秀深山老林里秘密相约聊起情感话题真是……特别。
“我觉得,心动乃是一刻的念想,而情动,源于朝夕相处中的认可。一旦二者兼具,则心情皆随之而动。”言罢叹了口气,“这些我难以和同修者启齿,更无法同她讲,却和你一个儒门中人道出,或许你更认可狂龙是对的,我比起他……确实虚伪许多,枉居在这道门中做个心有旁骛的邪道。
“但我,不会是狂龙。”
龙宿似有些触动,思量着对方所谓一刻念想,所谓朝夕相处,竟一时想起了剑子,赶忙摇头甩去:
“前辈或许可以试试什么办法或者计策,让对方知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人为地抬高自己的重要性。比如暗示、疏远、欲擒故纵等。”
蔺无双和龙宿竟同时心中一片了然。
——我在她心中也没什么地位,说不出来倒是可以用龙宿说的下策,暗示下自己心意。
——顿悟,原来《花柳经》所说的上策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可是不等龙宿心中自以为情智开化而得意时,突然瞥到自己手指上那风格违和的戒指还带着赌气的味道,想起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故意不去找那人,想起自己无时不刻地期待着那人肯先放下前嫌找过来的心情。
原来自己竟已经用过了所谓的花柳上策。
吾爱慕他。
虽是惊天之论,却又觉得分外平静地认可了,似乎冥冥曾早就意识到了这件事一般。
何原因呢?
不知,或许是初见那可笑的欣赏,或许是其吝啬,或许是其牙尖嘴利堪为敌手,或许是他钝刃中暗藏锋芒,或许是其明明受着自己压迫,活计全摊在他的头上,深处劣势,却还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或许是在自己故意说自己对道姑有心时,那人走得更快再也没旋踵的步伐。
还是说这些原因都是牵强,还是不如同蔺无双所言,无由而起,日日相伴而生么?
龙宿不禁陷入沉思。
本已想开,对方亦表现得不自然,刻意疏远,或许也是有心,龙宿思及此不禁心中按捺不住泛上些如同瘙痒一般的情绪,涩涩又挥之不去。
归来时心中本一片了然,欲遣信一封,约对方前来相见,好酒好菜以待。
谁知信还未写就,旧事早已东窗事发。
一个外来的风流儒门弟子惹得道门女子废弃修道凡心大动,于儒门来说不但并非丑闻,相反却是一桩带着隐秘光彩的事情。
似乎凭此就可以一孔之见道出儒学魅力胜了道学一筹一般。
所以这种事在道门只能走小道消息。
可是这世间,最夺人耳目的往往不是大庭广众下公诸于众的事情,正如得道者述道给众小道士们,大多数都听得昏昏欲睡。然而这种口耳相传的风流韵事却是人人乐见的,甚至忍不住在自己宣传的这一环发挥下自己无限的创造力,填几滴油,放几勺醋,色泽更润,味道更鲜。
而自己与那姑娘的事已经在自己出门的一日中变出了五六个版本。
龙宿静下心,重新拿了张信笺,改为致歉,兼之以一册儒家罕见典籍相送作为上次赠剑穗的谢礼。
飞鸽传书时,从他人口中听闻姑娘已被几个长老秘密叫去询问,龙宿赶紧就奔上了昆仑峰,推开观门,果见那小道姑为难地站在几名面罩寒霜的前面中间,涨红了脸一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的样子。
而那茫然无措中分明还带着羞涩的希冀。
龙宿吸了口气。
先是为自己突然的闯入道歉,再将事态归咎于己方。
“是吾情不自禁之过,请长老责罚,莫为难一个本无错处之人。”
此外再无话。
“疏楼公子来自儒门,我们自然无权过问,然而我派门人不再以我派之道作为所求,另寻自己之道,或许更善。”
“非也非也。”龙宿笑笑,“吾虽是儒门中人,穿了道袍,做了道人,本当守这道门之律。而吾却难以达到前辈那般舍私情寄情自然的境界,着实惭愧。
“不过,前辈们确实多虑了,是吾落花有意,而姑娘作东流水罢了。外界种种所传谣言,吾也有所耳闻,乃是好事人想要拿吾取取乐,编纂润色而成罢了。若他们所言为真,倒是吾这一介儒生之幸。请列为前辈莫要为难她了。倒是吾,无端妨碍了姑娘。”
言罢万分温柔地摇摇头。
而姑娘从方才的窘迫和悸动缓过来,突然觉得清醒无比,只觉得他这无奈的摇头,弧度残酷,似是无形中的拒绝。
果然,龙宿主动领罚,下了血本决意主动为道门砍柴挑水。
一日后,姑娘弃道下山,不知去往何处。
二日后,号昆仑站在空寂的昆仑观内无声而叹。
三日后,剑子于山间野道拦下龙宿。
龙宿见那人拦下自己却什么话也没说,自己正盘算着该怎么说才好。
谁知那道士思忖许久才开口:
“她下山了。”
“吾知道。”
“她归家了,回到了家人身边。”
“吾知道。”龙宿笑道,“吾也知道汝不放心,一直暗中跟着她下山去了。”
剑子愣了愣。
龙宿重新挑起那十分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担子,本来雪白的道袍早就被染上草木泥灰:
“不过吾武功高强的剑子好友,可曾注意到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