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金城前线志愿军第三十四师一○○团二连有个火箭筒班，战士们日夜忙着挖反坦克壕，筑了一道防线，又筑二道防线。战士们个个都是年轻力壮，干活像打冲锋一样。当中有个人滚的浑身是泥，手脚看起来不十分灵巧，略略落在旁人后头。谁也不知道这人由于睡坑道，腿受了潮，骨头节有点痛。腿痛就有权利落后么？他宁肯少吃几口饭，少睡几个钟头觉，下雨阴天也不歇，也要争着赶上别人。这个脾气刚强的小伙子就是二班战士黄家富。

团里准备向敌人攻击，夺取一个叫红山堡的阵地。红山堡原是个无名高地，突出在敌人阵地的前沿，是敌人的门户。夺到红山堡，打开敌人的大门，我们东西两面的阵地都便于反击，可以把这一带的战线整个向前推一步。山头上原本满是青苍的松树，都叫炮火打光了，只剩下一棵，没枝没叶，光秃秃的，不过是根死树干子罢了。满山的土地叫炮火翻了过来，红彤彤的，又松又软，连棵草都不长。我们的炮兵才给这座山头送了个满雅致的名字叫红山堡。守阵地的全是李承晚伪军，绕着山头修了不少地堡。山顶上还有个坑道，口朝上，就像天井一样。根据侦察的情况，这天井坑道就在那个枯树桩横直20米以内，里边有两排人，9挺机枪，是敌人的主要火力点。
团首长明白：单靠炮火不可能连根摧毁满山的工事，不首先摧毁这些工事，我们的突击队就会碰见想像不到的麻烦。于是决定多成立爆破组，采用爆破方法配合炮火，还特别指示连里挑选5个精壮战士专门对付那天井坑道。

有一天深夜，黄家富早睡了，忽然听见杂杂乱乱的脚步响，一群人走进洞子来。黄家富心里醒了，只是困得很，懒得睁眼。进来的人说话声音很低，黄家富听出里面有连长，还听出是连长刚才带着人到前边看阵地，顺便进来歇歇。
只听连长说：“这回冲击，得从后边抽人上去，你们火箭筒班也得抽。”
本班的班长说：“抽了人，谁打坦克？”
连长问道：“你不愿意抽—是不是？”
班长笑着说：“不是不愿意抽，不过你看抽谁好呢？”
黄家富的瞌睡一下子溜的干干净净，一翻身爬起来说：“班长，抽我吧，我去。”
班长一愣，扭过头去说：“你要去？”
黄家富恳求说：“我去嘛！”

黄家富的全身都烧起来了。董存瑞的形象一下子闪过他的脑子。他明白自己挑的是副什么担子。几个同志不是死了，就是伤了，只丢下他一个人了。现在他，一个22岁的青年团员，单身闯进敌人的阵地，已经到了祖国最需要他的时候了。如果必要的话，他情愿把自己整个人变做个大炸弹，一滚滚到敌人的阵地里去。
天黑下来了，满山的炮火打得烟火冲天，光见这儿一片枪火，那儿一片枪火，旁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脚下土都打虚了，一脚踩下去，没到膝盖骨。黄家富满身带着炸药、手雷，觉得却比空身子还轻，几步蹿到山顶上，爬过一道打烂的铁丝网，又爬过一道，可是怪呀，怎么也找不到那颗枯树桩子，更找不到天井坑道。刚才一阵炮火，那棵枯树桩子早崩的没了影。
敌人打起照明弹，一颗，一颗……晃晃悠悠挂在半天空，阵地一时照得雪亮。黄家富急得冒汗，正爬着找，不知哪儿朝他噗噗打了两下机枪。黄家富一滚滚进个炮弹坑，往前一瞅，只见两个敌人冲着他走来，嘴里不住咋呼着，给自己壮胆。忽然间，前头地面上钻出个闪亮的玩意，越钻越高。一转眼，一个敌人顶着钢盔，从地底下爬出来了。原来这就是坑道口啊。

黄家富心里骂道：“狗东西，你来吧！”趴着不动，等3个敌人走拢，一扬手甩出去个手雷。
就在这一霎，半山腰的突击队谁都望见炮火影里，一个黑影顺着山梁跑过去，接着红光一闪，惊天动地响了一声，只听黄家富的声音在上边喊：“天井坑道爆破了，同志们冲啊！”敌人屯积在红山堡上的主力就这么窝窝囊囊做了饺子馅，包到土里，一枪都没还手……
怎么他的脖子脸上水渍渍的，出了多少汗哪？黄家富用手一擦，血呀。炸起的石头把他崩伤了。管它呢。他身边一点炸药都不剩了，前半面敌人的火力还密，一定得回去取炸药。黄家富顺着原路回到熊德山跟前，蹲下去一摸，这个好战士的心口已经凉了。活着的时候，熊德山最喜欢谈论祖国。他爱祖国爱得心痛。黄家富的心颤了颤，对熊德山说：“你安心吧，我已经替你报仇了！”
他的仇可没报完。这个从仇恨里长大的青年一刻都熬不住，立时从熊德山身上取下他的炸药手雷，又拾起郑贵福挂花时扔的炸药，一转身又跑上阵地。
我们的突击队早占了山头，继续向前发展。敌人正从山腰向上射击，高射机枪的曳光弹一溜溜飞上山来。前面略低一点的山梁梁上忽然射出一长串火光，听声音有机枪、步枪和卡宾枪。
黄家富恨的自言自语骂：“狗东西，我爆了你！”从地上拾了个敌人的钢盔戴到头上，侧着身子爬上去。
半空的照明弹灭了，阵地上漫着炮烟，一时又变得漆黑。黄家富顶着烟气爬上爬下，再也找不到那个火力点。地面到处叫炮弹砸得稀烂，好像是这个地方啊，怎么会找不到？他焦了急，爬来爬去，忽然间哗哗又是一长串火光射出来，机枪的火线贴着他的肋巴扫过去。
黄家富一翻身滚出去，心里悄悄喊了声：“好家伙呀！”定睛往黑影里细细一瞅，眼前就是个口子，黑洞洞的，里面还有人“嘁嘁喳喳”说话。

他刚要去下炸药，又缩回来想：“这怎么好像条盖沟？要是盖沟，定还有个口。”便轻手轻脚往前爬，爬了20多米远，可不是，有个口—果然是条大盖沟。
黄家富急的想：“怎么办呢？你从这头炸，狗东西从那头跑了。”他手上又只有一包炸药，喊人来吧，还不叫敌人听见了？就发狠想：“好吧，跑就让你跑吧！”
他用左手攥着雷管，右手一拉导火线，把炸药往盖沟口里一塞，跳起来没命地跑，跑到那个口上，接连甩去两颗手雷，骨碌骨碌滚出去不远，只听轰轰几声，石头钢盔满天飞，他也腾起多高，震昏迷了。
昏昏沉沉好一会儿，黄家富一睁眼，满身都是碎石、泥土，记不起是在什么地方了。光见这儿一片火，那儿一片火，倒像是在战场上。近处冒起烟—哎，敌人还抽烟呢？是做梦吧？他想爬起来，欠了几次身起不来。黄家富闭着眼寻思：“我是不是负伤了？”便用手浑身上下摸，一下子摸到怀里个绣花荷包。他心里突然感到又温暖，又甜蜜，鼻子却一酸，只是想流泪。这是祖国人民给他的呀，他对得起祖国的亲人么？不行，他的任务还没完成，他得起来。想到这儿，他急的两腿乱蹬，挣着命爬起来，只觉得耳朵轰轰的，腰腿痛得厉害，走不动。
黄家富生气地想：“难道我这就完蛋了么？哼，没那么容易的！你打我一个，我要打你10个，还赚9个。不信咱试试看！”想着便咬紧牙，腰腿都忘了痛，朝着眼前一个机枪工事爬过去。
可是没有炸药怎么办？没有也不要紧，他不是还有手榴弹，还有把铁锹？那铁锹本是新的，不知几时崩缺了口，有颗手榴弹也叫炮弹皮崩掉了点。他绑5颗手榴弹到铁锹上，先朝机枪打了个手榴弹，三步两步蹿上去，腾身跳上工事，从射击孔上两腿跨着敌人的机枪口，手里倒提着铁锹把子，一拉火，双手把铁锹从胯裆下边插进机枪射击孔里去。
这一处又炸了……

已经是后半夜，天上有了月亮，叫炮烟遮着，朦朦胧胧不大亮。红山堡左右的山头上隐隐约约传来点声音，黄家富简直听不真。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我们的人占领了阵地，正用喇叭筒子广播什么好消息。敌人也真可恨，你瞧，半山坡一溜溜的火光，还打机枪呢。黄家富想再去炸，只是身边连颗手榴弹都没有了。他正自焦急，一回头，望见月亮底下影影绰绰有个人背着炸药走上来，便喊：“同志，背炸药上来呀！”
那人又张了张嘴，嘤嘤的，像是只蚊子，一面睁大眼睛直盯着他的耳朵。黄家富一摸耳朵，满是血，才知是自己震聋了，不怪人家。他从那人要了两包炸药，大声说：“你在山顶上掩护着—小心啊，可别打了我！”便在左膀子上缠了块白手巾，扑着半坡那片枪火绕上去。
离敌人只有一二米了，月亮地里，黄家富望见一座工事，四四方方的，像个房子。原来是敌人屯兵的大掩蔽部。他正要跑上去炸，一阵排炮打来，只见下边拥上股敌人，模模糊糊的，有二三十，冲着那大掩蔽部跑来，明明想占领它。敌人反冲击上来了。黄家富急了眼，要是敌人一占领那掩蔽部，有了依托，就麻烦了。应该去炸掉它。可是那掩蔽部离他还有那么远，顶头就是一大群敌人，又有月亮，他怎么能上得去？上去！死了也值得。董存瑞能那样子，我就不能？我跟你拚了！

黄家富霍地跳起身，大喊了一声，迎着敌人往前飞跑。他的动作这样大胆，敌人根本没料到。赶他奔到跟前，一拉火，把炸药丢进那掩蔽部，刚巧那股敌人也冲进去。轰隆一声，连人带工事，一齐爆成股大烟飞上了天。
山头上齐声拍着手喊：“打得好啊！”黄家富一跑上山去，一个战士一下子把他抱住，搂得紧紧的，使力摇晃着他喊：“好啊！你打得真好啊！”个个人都争着跟他握手，喜欢得差点把他扯零碎了。
黄家富的耳朵又听见点了。不过也怪，刚才阵地上，你看他活像只鸟，亮着翅膀飞去。这时候，他仿佛才记起自己砸伤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不大灵便。山头上负责指挥的排长见他半边脸肿得老高，淌着血，劝他下去，他却不肯，一定要跟着打敌人的反冲击。
排长说：“也好，你做个工事吧。”
这倒容易，土是松的，也不用锹，黄家富用两腿一蹬，就是个卧射工事。只是碎炮弹片子太多，随便抓起把土，总有几块。天要明了，有点凉。黄家富这才发觉自己不知出了多少虚汗，单衣都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敌人打着排炮，一次又一次向上反冲。这也好，过去敌人总藏在洞里，不敢出来，现在一挖他的洞，引出来了，正好在露天地里揍他个痛快。排长打了两颗信号弹，和炮兵一联络，我们的炮兵捶的也真准，敌人的尸体和钢盔劈劈啪啪，崩的乱跳。死的丢得一片一片的，受伤的直着嗓子乱叫唤。活着的敌人就拖着那些伤兵的腿，要不抓着头发，没死没活往回拖。
黄家富说：“排长啊，敌人怎么一点不讲团结？没打死，也拖死了。”
排长见黄家富左手指打伤，帮他包好，又叫他下去。
黄家富说：“光是叫我下去，我不下去！”

不下去拖也把你拖下去。几个人笑着把他拖走。谁知不一会，阵地上喊着要弹药，黄家富从坑道里扛着弹药又上来了。来了就不走，又钉到阵上。这一夜，黄家富前前后后爆破了大小15个火力发射点，消灭了200多敌人，还缴到挺机枪。那是打敌人反冲击时，黄家富发现山洼里还有敌人残留的暗地堡，插下去炸了一个，不曾想挨到另一个地堡。敌人钻出来，手里端机枪，正冲着他。黄家富眼疾手快，左手一拨枪口，抓住机枪，右手从背后拉出手雷，三上两下把敌人的脑袋砸开了花。他当然也不会留着那个地堡。
天明了，红山堡上起了雾。我们的战士接连打退敌人几次反冲击，正在粉碎敌人最后一次挣扎。阵地上轰轰烈烈的，四处响起了战士的欢呼。
这里喊：“为祖国人民争光！”
那里应道：“打好仗，回报祖国人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