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苏眉眉那场名满京都的婚礼如约而至。
虽是迎娶青楼女子,钱姓富商仍是宴请宾朋,大肆炫耀他的财富——天下第一花魁,在镜花楼头牌八年不倒的苏眉眉,屈身下嫁于他为妾,怎不让他颜面有光?
宴席定在京都醉大的落日楼,之前先去镜花楼迎娶新娘子出阁。八抬华贵大轿至镜花楼门前落下,绯衣如血的女子在洛娘的搀扶下细步上轿,映衬着那些旁人羡慕的眼神。鞭炮霹雳啪啦响彻天地,轿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落日楼。
一楼布置成了一个大堂,火红的地毯从门前铺到堂内,众人嬉笑着散开让出一条路,洛娘扶着苏眉眉一分分踏上前去,直到最里边把她的手交到那个笑容可掬的富商手中。
立在人群边上的风笙歌在一刹那眉眼起了变化,竟似……一种不可言说的伤。
怜夜雪安静的偎依在他旁边,面容有几分苍白。伤刚刚好些,她的身体还受不得这样拥挤的气氛,没多久她轻轻拉风笙歌的衣袖,低声,“笙歌,我出去透透气。”
“唔。”风笙歌淡淡点头,并未移视线,又叮嘱,“别去远了。”
她放开他往外走去,一手费力的挡着那些不断涌动的人流。人群却在不断的推搡着,空气太过沉闷,近乎窒息…她眼前突然一黑,脚一滑往下摔倒下去,恰时,一双手稳稳的接住了她。并不宽厚也并不温暖的一双手,她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真气透过掌心输送到她的身体,意识也渐渐清醒。
“白狐……”她还未睁眼就已经脱口而出,接着踉跄几步站直了身子,却蓦然带着几分冷漠孑然,“你不该在这地方出现。”
白狐轻蠕嘴角,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放开环着她的手,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走在前面仍旧下意识的推开那些人,为她留下一条路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落日楼,径直走到后门口,洛娘神色焦急的在门口来回踱步,一见白狐立即喜出望外,“白护法,今天,这到底是什么任务?”
随即看见怜夜雪神色凛然在站在白狐身边,一怔,“夜雪……”
“苏教主。”白狐淡淡介绍,全然不顾洛娘错愕的眼神,继续道,“今日的任务简单不过,你等会告诉苏眉眉,有人要杀风笙歌。当然,在这之前,你把你认为重要的人全部撤出店外,我们要血洗落日楼。”
“那、那……”她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任务,“眉眉怎么办?”
“她的生死我交与你,”苏若樱开口,“若她背叛,你自然知道要怎么做。若她没有,我绝不会难为她。”
“她若有叛教,洛娘定当手刃她!她也辜负了我及十年的栽培……”
“洛娘是个明事理识大局的人。”
半句话被苏若樱冷冽的眼神截在喉咙,洛娘心中明白夜雪…或者苏若樱怕是早发觉自己对苏眉眉的感情费比寻常,重重叹气,转身进了落日楼。
狭小的弄堂里又只有两个人存在,白狐淡淡的声音隐不住的关切,“等会太乱,你能全身而退么?万一风笙歌受伤,我怕你都不肯走罢?”
“没有任何人伤得到他。也没有任何人敢伤他,就算你也一样,白狐。”怜夜雪冷冷抛下一句,无视白狐刹那黯然的眉眼,飘然远去。
婚礼仍在继续,怜夜雪轻步走到风笙歌身边,探出手指扣住他的掌心。冰凉的温度让风笙歌略略一惊,才发觉今日竟忽略了仍有伤在身的妻子。他微微俯下身亲吻她的手背,带这几分歉疚低低道,“等会我们就回去…很累么?”
他眼中的关切让她坚硬的心都止不住颤抖,巨大的哀漠在她身体里翻江倒海——今日一过,他们就要彻底沦为敌人。太多牵拌的怜夜雪彻底死去,只有冷漠残忍的苏教主存在,以一个神话的形象存在于世人膜拜的眼神中。再也不会有人视她如宝贝,视她如妻子,视她如一个普通的眷顾幸福的女子。
她的表情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淡道,“好。不累。”
——她实在是个太过内敛隐忍的人,感情外露都已然成为了奢侈。
看着妻子苍白的脸色稍稍缓解,风笙歌再次转脸往向人群中央。他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只是他还不确定这种感觉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拜堂的时候他会觉得很心痛?为什么他突然发疯一般想冲过去看眉眉盖在喜帕下的脸?为什么,为什么?!
洛娘忽然出现在视线中,附到苏眉眉耳边说着什么。一直近乎呆滞的新娘身子霍的一震,措防不及一把拽下红盖头,甩开新郎的手,一双迷朦的眼在人群中来回的搜索。新郎顿时火冒三丈,气急败坏的喊,“你、你……”
“眉眉。”忍不住,他低呼。
微弱的声音摇曳着飘到眉眉耳边,她循声走去,穿过万千人影望见他。“笙歌,笙歌,你快走——”她费力的推开那些挡在他们之间的人,试图靠近他,“走,听见没有——”
“眉眉。”不自觉的,风笙歌踉跄着脱离了怜夜雪身侧,一步步的靠近她。围观的人却仿佛听到什么指示似的,一瞬间全往两人之间涌去,越来越多的人让他们之间距离更远!风笙歌立即感觉到危险,失声冲她喊,“别过来,出去,离开这,快!”
他手中的墨魂剑已经自动铿的一声弹出鞘,悬浮在他前方挡住未知的攻击。女子焦急呼喊的面容离他愈来愈远,她的嘴唇在动他却听不到声音!“滚!滚!横在我们之间的人……我不会再留情!”他咆哮着,凛冽的杀气让他周围的人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再定定的停步望着他,刹时,所有人都抽出了手中的武器,满满一楼的人竟全是天桑门的人!
“苏若樱…你真狠。”他冷笑着抬手握住墨魂,嘴角一抹俏笑令人不寒而栗,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狠狠的喊,“挡我者死!”
挡我者死!
一道黑光宛若游龙霎时咆哮着直贯人群!那些平常武功的人几乎还未看清怎么回事就被剑气割开咽喉一命呜呼。剩下略好一些的人纷纷后退好及步才定足吐血,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人挥出的剑气!这、完全胜过苏白二人!
“风笙歌,你还要她的命么?”一阵冷笑从角落传来,所有人立即散做两边让出一条路,洛娘手握一柄长剑横在苏眉眉脖子上,走到离风笙歌十米远的地方定住,“我会杀了她,相信我洛娘怎么也是天桑门第一探子,没什么做不出的。”
“哼!……条件,开出来吧,这次是要眼睛还是命?”他默默的望着苏眉眉苍白的脸,眼里满是心疼,他、他明白了。
“风爷好痛快,”洛娘心下一喜,立即掏出早准备好的入城令,抛到风笙歌面前,“教主交代,只要忠心一颗!”
“我算是领教苏教主的手段了,果然是把人心拿捏的滴水不漏,用一年时间来收服风笙歌,风某的面子果然很大哟……”他带着几分讥笑,脑中恍惚的忆起青石镇的生活,无忧无虑的时光终于还是消逝了罢?“竟然教主这么器重风笙歌,那风笙歌就臣服于天桑门下,为天桑门万死不辞,只为换你手中一条人命!”
“不——”苏眉眉痛心的呼喊,拼命摇头想阻止风笙歌缓缓下跪的身影,他喜欢的是平静自由无拘无束的生活阿!让他加入天桑门,他永远不会快乐!她不要这样,她要看着他,自由、快乐的微笑!
“笙歌,笙歌——不要辛苦你自己了!”
她一手伸到发间,拔下凤冠簪,狠狠就往喉咙扎入!
喷涌的鲜血溅了洛娘一手,洛娘惊愕的放开她。同样惊愕的还有刚刚抬起头来的风笙歌,木然的望着她,似乎都忘了要用怎么样的表情。
就在着一瞬间,几百杀手合力往风笙歌挥刀砍去!他还手不及,被迫后退,仍被剑气震的吐出一口鲜血。他扶着墙壁,狠狠望着几百人,眼中都似要喷出火来!
杀杀杀!
杀掉一切……横在我们之间的人!
墨魂冰冷彻骨的光华刹那涌向每人的身体,在实力相差抬悬殊的情况下,连自保的余地都没有。黑光所及之处,血如瀑布一般飞溅。持剑者的眼神,却是冰冷的绝望……这样多的鲜血,已经不能再温暖他。
他好恨!
“龙之怒。”
远远柄肩座在店外一棵树枝桠上的一男一女静静的欣赏这一出戏,两人都是面无表情。眼见风笙歌最后疯狂的撕杀,白狐终于懒懒的做出了一句评价。
“他无愧……人中之龙。”
“这样的人才,不为所用,就只有……”
白狐有一句没一句的淡淡自语着,苏若樱则一直静静凝望着那个已经疯狂的男子。她的眼神是白狐从未见过的——哀伤、无奈、悲切,甚至,绝望。
风笙歌要下跪的一瞬她紧紧扼住了他的手腕,颤抖的手指透露了她当时的狂喜。而那个刚烈的女子自尽的一瞬,她整个人却差点没从树上栽下去。
几乎带着哭腔压抑着声音,“为什么……”
那一刺下去,风笙歌对她的仇恨再也消磨不了。
他静静望着她很快又恢复了安静。一如平常的安静。让他觉得可怕的安静。
“若樱,”他忽然轻轻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怎么去悲喜?”
一片血肉模糊中风笙歌手中的墨魂哐的一声砸到地上,踉跄着奔到苏眉眉面前俯身抱起了她。女子的鼻息已经停止,惨白的脸上溅着嫣红的鲜血,风笙歌心疼的拂袖为她试擦,擦到一半忽然停住了手。
埋下脸去失声痛哭。
树桠上的两人仍旧静默的坐着,仿佛万年不化的坚冰。
直到淡淡的血腥味传到白狐鼻间,他才发觉身边的人面色已经惨白。
血。从她原本的伤口上又开始外渗,沁红胸前大片衣裳。显然是因为强压着某些感情。他轻叹口气,拉着她两人一齐飞落地面。苏若樱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回城?”他试探着问这个已经如游魂一般恍惚的人。
“一切……继续。”她轻飘飘的转身就走,说话却仿佛梦呓。
一切继续。从来没有任何能阻挡苏教主的进程——人,或者事。
白狐犹豫的站在原地望着她踉跄着走远,最终叹口气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几步却忽然停住了步子——杀气,好强的杀气……不是冲着自己,若樱,若樱!他猛的回头,失声叫她,她却仍旧恍惚的走着,一点也没意识倒逼近的危险——
已经杀红了眼的风笙歌站在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一柄墨魂全然溅满鲜血,近乎疯狂的冷笑,犀利的如同刀锋。握着墨魂的手高高的举起,刹那横空直斩苏若樱所在的方向——电光石闪的银光呼啸着穿过层层空气,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劈向她!
苏若樱缓缓的回过头来,静静望着恨欲狂的男子向她挥出致命的一击。
血。一阵强光后无穷无尽的鲜血弥漫在她的指间,周身,湿透她的衣裳,铺天盖地的掩埋了她的意识。她只感觉到紧紧拥抱着她的身体无力的往下滑去。
“白狐——”
那一瞬间,白狐突然狂奔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用身体替她接下那一剑!
“快走。”他微弱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他疯了。真会杀你。”
“不……”她紧搂着他,那样冰冷…怕自己一松手……就再也拥不到了。
“走!”濒死的男子忽然大喝一声,一把狠狠推开她,身体也随即往地上倒去,赶紧以剑相支,半跪着大口喘着粗气。一身白裳完全被血浸透,连周围的地面都溅上大片大片的鲜血——那一击,几乎割断他的心脉!
苏若樱被那一推跌坐到地上,眼里有不可置信和震惊的神色,绝美的脸上是近乎崩溃的神情,望着垂死的男子,突然踉跄着奔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痛哭。
“我们死在一起,好不好——”
白狐眼里的震惊似乎比她更重,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又有一丝彻底解脱的欣慰,伸出双手把她同样的拥紧,双手交叉着埋入了她浓郁的发间,低低的垂下头倚在了她的肩膀上——他已经太累了。
两人静默的相拥着等待死亡的来临,唇角都不由浮上一丝淡漠却温暖的笑意。
——原来,原来真的可以同生同死。
风笙歌一步步靠近两人,最终孑然持剑静静立在两人身后,血顺着剑尖流淌下来,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眼神变幻莫测,幽深的不见底。
“白狐,”风笙歌突然道,“我记得我欠你一命,今天放过你,是看着离湮的分上。但下次,绝对不会放。”
“但她——”
灵活的剑身绕过白狐挑到苏若樱面前,快刀滑出一道痕。一缕黑发飘然落地,墨色溅到血中分外显目,仿佛盛开的黑色花朵,妖冶蛊惑。
“从今日起,怜夜雪不再是风某的妻子。”他眼中突然涌起痛苦的神色,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你欺骗我。何苦随我倒江南,嫁做我妇,不过是一出戏,苏教主还果真是……手段用尽。”
“我失算,”苏若樱抬脸望他,嘴角泛上一抹苦笑,“我第一次失算。苏眉眉的死,是我计划之外的事。”
“随你去江南,嫁给你,同样也是计划之外的事!只是我、我已经无法放下天桑门——我不得不把一切又拉回轨迹上来!”她的语气悲凉至极,伤痛中又带着深深得无奈,更多的却是决然——“我是苏教主,是白狐的若樱,怜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