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玄陪着李世民在雨中站了已是整整一个下午了。
举着雨伞的手都僵了——是累僵的;其实全身上下都僵了——是冷僵的。虽然他不像李世民那样站在这帐外的时候就已经给雨水湿透了身,但现在他也没两样了。在那样的横风横雨之中站了一个下午,一直举着的伞实在是没多大作用。
到了这个境地,段志玄觉得自己连脑子都僵成一块转动不起来、什么都没在想的石头了。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类似在梦境之中的状态,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好像自有天地以来他就已经这样一手举着伞,一手在腋下夹着衣服,手中还拿着块湿答答的布帕。至于为什么他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他却已经记不起来了。
就在这个一切都看似会永远地一成不变下去的时候,眼前的帐帘忽的掀开了。
段志玄一时之间却还没有察觉这有什么不同——反正刚才守在帐外的卫士也有好几次掀开这帐帘进去或出来。但在潜意识里,他觉得有些事情确实是不同了。也不知道是费了多长时间,他的意识才终于察觉到那不同是什么——卫士还守在帐外,而帐帘是从里面掀起的,也就是说,是一直在这帐里的人在掀起帐帘!
大将军……要出来了?
这个念头突然闪过段志玄的脑海,竟是让他打了个激灵。一刹那间,从外至内都似是已经石化了的段志玄猛然活化过来,瞪大了双眼注视着帐门。
果然,李渊的身影出现在掀起的帐帘后,但段志玄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神色,人影一闪,裴寂已遮断了他的视线。然后,李渊在裴寂的扶持下,低着头,根本没往这边望上一眼,匆匆地向着中军帐旁立着的另一个小得多的寝帐走去。那寝帐的帐帘也是一掀一落,之后便一如刚才的中军帐的帐帘那样无知无觉得如同是无情无义一般垂在那里,隔绝了帐内与帐外。
段志玄怔怔地看着中军帐和寝帐之间那短短的一段路上的积水还在荡漾着,这似乎就是刚刚有人从这里走过的唯一证明。但不消片刻,连这唯一的证明也消失了,那里仍只是因着雨点不断的落下而绽起一个个小水花,便似这就是亘古不变的景象。
然而,这时还是有些什么在变化。段志玄感到身边站着的那人,一直一动不动地站着的那人,无论是开始时自己给他拭抹脸上的水——雨水也好,泪水也罢——;还是后来自己陪着他也变作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却始终没有动过一动、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的那人,这时却缓缓的移动了起来——是向着寝帐那边移动过去。
为着保持雨伞一直举在那人头上,段志玄只得跟着也移步过去。这移动的距离虽短,却毕竟是这整整一个下午以来唯一的活动了。身体的活动似乎也带动了心思的活动,段志玄那好像僵成了一块石头的脑子终于有所转动,想起事情来:二郎还是要继续站下去、等下去吗?这不明摆着是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吗?他这又何苦呢?
在此之前,段志玄是因为太过了解李世民的性情而压根儿没有动过要劝止他的念头,可是现在,连他自己都已经快到筋疲力尽的极限了,他终于忍不住结巴着开了口:“二郎……还是……还是算了吧。我们回……回去,好吗?再这样等下去……也没用啊。”
但身边的李世民,仍像是彻底石化了的人像一样,低着头,连眉毛尖都没有动一下,那眼神呆滞空洞,便似什么都没听见,又更像是灵魂早已出窍,离开了这个躯体。
“二郎!”段志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地摇着,“回去吧!我知道你其实是明白这样等下去也是没用的,你只是在故意的作贱自己的身体,是不是?”
李世民仍是犹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对段志玄的话不闻不答,由得他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二郎,不要这样了!你回来时已经没有换湿透了的衣服,从午饭到现在晚饭都没吃,再这样下去,你身子会垮的。这样又饥又寒,还把湿气也吸进身体里去……只怕轻则是伤寒,重则更是很可能会落下气疾的病根子……”说到这里,段志玄忽然想起一事,“你还记得你娘亲是得什么病去世的吗?她就是因气疾之症而不治的,她临终时不是叮嘱过你要小心自己的身体,别患上那样的病吗?你就算是要跟你父亲赌气,也不要这样作贱自己的身体来跟他赌气啊,否则你怎么对得起你娘亲的在天之灵?”
提到母亲,果然李世民终于有了反应。他猛的抬起头来,看着烟雨迷蒙的天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看到了母亲的亡灵。
“娘……亲……!”
他忽然叫了出来,那像是已经干竭了的眼窝忽然热泪滚滚而下。
“娘亲……!”
他再次叫唤着,声音颤抖得像他们身边那棵树上在秋风秋雨中瑟缩的片片黄叶。
随后……“嗵”的一声,却是李世民忽然跪倒在地上混和着积水的泥泞之中,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了出来。
这下子把段志玄吓得是手忙脚乱,急忙要伸手去扶起他。可他一手撑着伞,一手还夹着衣服、拿着布帕,这一急乱,伞也丢了,衣服和布帕也跌落在又是泥又是水的地面,反倒让雨水更是直截了当的都淋落在李世民身上。
那给李渊守门的卫士也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来帮忙要扶起李世民,可李世民死死地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段志玄和那卫士合二人之力都扶不起他。
李世民这一哭,旁边营帐里伸出好多脑袋往这边张望。本来他这样子一直站在中军帐外不肯离去,早已引得周围的营帐都有人旁观。但整整一个下午过去形势毫无变化,大部分人都已经不再围观。现在忽然起此波澜,自然霎时又引来众人的注目。
然而,围观的人虽多,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上前。整个天地之间,便似只有李世民的哭声,以及夹杂着的雨声和段志玄、那卫士二人毫无作用的劝解声。
段志玄急得在这冷雨当头淋下之际还是觉得自己额上、后背都热出了汗水。一急之下,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了,一手把李世民整个人抱起,就想强行把他抱回营帐里去。段志玄力气大,平日他一个足可力敌二人,李世民也不如他的。这时他下了狠心,打算不管李世民怎么挣扎抗拒,自己也不会再让他这样不惜身体的在这地方又是淋雨又是哭泣的。
然而,就在段志玄一抱起李世民的时候,忽然感到从他的身子那边传来一阵可怕的痉挛,哭泣之中也夹杂进粗重的喘息声、甚至还有咳嗽声。
段志玄心中一凛,连忙又把李世民放下,把他一直低垂着的头托起,只见那一脸又是冷雨又是热泪之下,是青白得骇人的脸色,双唇也是一片紫黑之色。
“二郎,二郎,你怎么了?”段志玄吓得手脚冰冷,只会不断地叫唤着他。
李世民双眉紧蹙,脸现痛苦已极的神色,张大了口用力的喘气,但仍不断地被咳嗽所打断,两手不由自主的拉扯着胸前的衣衫,像是胸腔处的空气极度的不足。
不好!难道……难道他真的得了气疾?!
段志玄越发地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自己刚才那一番劝说竟是一语成谶了。他不由得向着帐内大叫起来:“大将军,大将军,快出来啊!二郎……二郎快要不成了!”
帐内响起“噔噔噔噔”的急促忙乱的脚步声,躲了整整一个下午死活不肯见儿子的李渊终于冲了出来,一见段志玄怀中的李世民那样子,他也霎时脸色一片铁青,扑上前一把抱起儿子,冲回帐内,几乎与这时也正在往帐外跑的裴寂撞了个满怀。
裴寂和段志玄都跟着李渊进了帐中,只见他已把李世民放在自己的床铺上,快手快脚地解开儿子上身的衣衫,两手的掌心一者在前胸、一者在后背来回地搓揉,助他顺气。
段志玄呜咽着问:“二郎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气疾发作!”李渊简洁的回答着。
眼前是儿子痛苦喘息的样子,脑海里同时浮起的,却是妻子逝世时那备受同一种病魔所折磨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