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捧起黑色的土把自己埋葬，守护最后一片盛开满鲜花的地方。
——《葬》

01.
当零点的钟声将整座城市笼罩时，佛罗伦萨的圣诞夜也随即降临。
轻轻呵出一口白雾，泽田纲吉似是感到一阵寒意般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来到佛罗伦萨已十年了啊。
作为一名四处游荡的自由画家，这样一直定居在同一个地方还真是少见。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不过是一个执念。
所谓执念，一个执著到愚蠢的念头。
唤回放空的思绪，视线习惯性地扫过巨大落地窗外的霓虹点点，在听到钟声的时候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一阵如雾般的浓稠忧伤开始弥漫在周身的空气中，压抑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但随即便恢复了正常，泽田纲吉再不在窗边停留，径直走到画板前坐下，却只是怔怔地盯着画布，一动也不动。
画布上是一幅即将完成的画，诡谲的红色和黑色调和在一起构成整幅画的主色调，一些不经意的地方用浅金色和幽蓝适当地勾勒着，冷暖色相融的视觉刺激令人仿佛置身于诡异幽暗的漩涡之中，一如地狱轮回，红莲业火。
一如那个人。
时间行走的清脆声响在寂静而略显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02.
雪花如飞絮般在空中打着转，呼啸的寒风在清冷的街道上穿梭，远处一片霓虹繁杂的灯红酒绿自顾自地喧嚣着，圣诞的歌声若隐若现地自那边传过来，回荡在冰冷的空气中却徒增寂寥之感。
泽田纲吉漫无目的地在这条远离市中心的道路上游荡，呆坐在画布前好长时间却毫无灵感的他只好出来放松一下脑神经，期望能在某一瞬来个灵感的爆发。
老实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泽田纲吉对于圣诞这个西洋节日真心没什么感觉，只是身处异乡，也只能入乡随俗。
他不禁有些怀念起少年时的男孩节。
纷繁华丽的鲤鱼旗在风中飞舞的场景，是他心中永存的温暖。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记忆里开始频频出现一个人。
那抹靛蓝总会在某个时刻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挥之不去。

03.
于是他真的看到了那抹靛蓝。
泽田纲吉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他记得那个人今天下午才刚打电话过来说临时有事就不陪他过圣诞了，那现在独自一人在街上闲晃又是怎么回事！天知道自己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
因为无法面对，在这个特殊的时候。
不只是因为圣诞节的缘故，更重要的是——
他们是恋人。
却又不是真实意义上的恋人，他们只是，契约恋人。
是的，签订契约后成为恋人，契约结束后形同陌路，而且，契约结束后，主动签订契约的那方将耗尽生命而亡。
这个契约，相当于燃烧生命。
而他们的契约终结的日期，就是今年的圣诞节。这也就意味着，泽田纲吉生命的终结。
真是个卑微的约定呢。泽田纲吉不由得自嘲道。

04.
“哦呀哦呀真是好巧呢，泽田纲吉。”由于一时走神全然未注意到那抹靛蓝忽然飘至眼前的泽田纲吉差点被他吓得跳起来。
“啊…是好巧呢，骸。”泽田纲吉有些愣愣地开口向他回应着，“圣诞快乐啊…骸。”
“kufufufu…”对于泽田纲吉的反应六道骸似乎颇为满意，轻佻地勾起嘴角发出特有的奇怪笑声，却并未将圣诞祝福回赠给泽田纲吉。
细碎的雪花在他们两之间飞舞成一道沟壑。
“那个…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两人沉默许久终究还是泽田纲吉忍不住地发问道。
六道骸深邃的眼神在他面颊上扫了扫，随即毫不留恋地侧过脸不再看他，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薄唇轻启说出的却是残忍的话语
“我来观摩一下临死前的人的爱。”
恍若雷击般泽田纲吉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脑内夹杂着诸多的惊怒无奈不满失望像风暴一般袭向眼眶，却最终在瞳孔上呈现出一片沉寂苍凉的荒原。
六道骸的话没错，他明天的确是要死了，而且，他的确是，爱他的。
不过这本来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当初签订这个契约，本就是自己主动要求的，而六道骸，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爱。
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来责备他呢？该责备的是自己吧，唾弃一下这个懦弱卑微的自己。
唇口微张却吐不出一字半句，泽田纲吉自嘲一笑算是默认了。
如此卑微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却令六道骸十分不悦。
于是他皱起眉头，扳住泽田纲吉的下颚迫使他直视自己，红蓝异眸里充满侵略性的目光牢牢地锁住他，冷冽的声音不容拒绝。
“明天午夜前记得准时到签订契约的地方。”
说罢，放开他快被捏青的下颚，转身将黑色风衣甩出冷冽决绝的弧度，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角。
泽田纲吉轻轻揉了揉疼痛的下颚，目送着他走远，直到远成一个看不清的黑点。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吧，可望而不可及。
轻不可闻的叹息飘散在空气中，化为一地雪花。

05.
飞扬的灵感自泽田纲吉的画笔下泄出，在原先的色调上，又添上大笔触的亮橙色，接着用青灰色不停地勾勒着，最后用殷红色将青灰色的部分细细地描摹了边缘。
整个过程泽田纲吉的神情一直是平静而专注的，丝毫没有将死之人应有的绝望和恐惧。
随着画的逐渐完成，泽田纲吉眼睛里的光也随之璨若星辰，仿佛将整片苍穹都尽数包容。
最后一笔颜料的落下，泽田纲吉轻吁一口气，似是终于完成了某种夙愿。
然而却在下一刻，毫无征兆地，泣不成声。

06.
清晨，昨晚像是要将毕生的眼泪都流干的泽田纲吉红肿着眼睛艰难地起了床，在看到镜子里憔悴得像个怨妇般的自己后差点被吓得三步并作两步跳出卫生间。
“诶…今天这样子一定会被骸嘲笑的吧…”随意地抓了抓凌乱的棕褐色头发泽田纲吉苦恼地皱起眉，有些无力地自语道。
“啊不管了不管了…今天可是我的最后一天啊要好好享受呢。”索性抛下所有外在因素都不理会，泽田纲吉揉了揉自己的脸努力给了自己一个灿烂的微笑。
殊不知昨晚手上的颜料还未洗，于是就这么尽数抹在了他的脸上，瞬间成了大花脸。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所有事都办妥了，泽田纲吉无力地呈大字状仰躺在床上，开始计划这一天的安排。
“今天既然是圣诞节，那一定要好好玩个够，可是大白天的也没什么节日气氛，果然还是只能自己找乐子吗…”在脑内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后泽田纲吉终于决定了今天的行程——游乐园一日游。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毕竟成年人很少主动去游乐园，更何况是一个人。
但泽田纲吉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尽情放纵，恣意畅快，何必理会世俗的眼光。

07.
于是游乐园好像真成了这么的一个场所。
泽田纲吉踏着遍地柔软的雪走进游乐园，即使是大雪天，游乐园依然是人声鼎沸，再加上一些可爱精巧的圣诞装饰，整个游乐园显得比平时更具活力和童趣。
“啊那个…是和骸一起坐过的吧。好像当时还是我硬拽着他一起去的，每次想到他那张苦瓜脸就觉得很有趣呢。”泽田纲吉的回忆在脑海里翻涌，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简单纯粹的笑意，有些怀念地凝视着不远处高大的摩天轮喃喃自语道。
那摩天轮在经受了风雪的洗礼后依然矗立在那里，覆盖于上的积雪只不过平添了几分柔软，衬着摩天轮本身的暗红色却好似浴血重生后一般。
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泽田纲吉鬼使神差地买了票独自一人坐上了一个观光舱，随着那个亘古不变的中心轴缓缓转动着。
当抵达最高点时，早已看过无数次的城市就这么完整而浩大地呈现在了眼底，还是让泽田纲吉小小地惊艳了一番。
直到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时，泽田纲吉才恍然那不过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风景罢了，即使无限接近，也不可能属于自己。
摩天轮很高，观光舱外的风景很美。在高处转动时遇见的一切，都不可能在结束后随自己一起落回地面。
那是一段触不到的风景，始终隐没在抬头就能看到的云端里。
孤孤单单地转完一圈，依然孤孤单单地离开摩天轮。

08.
时间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向泽田纲吉碾压过来。
天边先是亮丽的金黄色，接着是稍暗的橙黄色，再到暗橘色，深红色，然后是大片大片的乌紫，最后变为一片深沉如墨的黑暗。
游乐园的彩灯也在暮色降临时就已闪起，色彩斑斓的灯光杂糅在一起，配合着不知何时已经放起的圣诞歌曲，营造出一种祥和喜悦的节日氛围。
就要这么死去了吗？泽田纲吉的心底突然涌出一股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惆怅。
缓缓向游乐园的大门移步，孤独的影子借游乐园的灯光投在洁白的雪地上，却丝毫没有沾上游乐园的欢乐气息。
孤影与繁华相映衬，却徒增一地的孤寂。

09.
当时间的脚步停在23：55时，泽田纲吉到达了这座塔楼——Giotto塔楼。
这个四角形的柱状塔楼，这个把粉红、浓绿和奶油三种颜色以几何学的配色方式调合的塔楼，美得有些甜腻。
当然，这只是对于普通游人来说。
对于泽田纲吉来说，这是个难以圆满的梦境。
对于六道骸来说，这不过是个漫不经心的玩笑。
“啊…晚上好，骸。”
依旧是泽田纲吉主动问候，依旧是万古不变的开场白。
“原来你这么迫不及待想死啊。”
依旧是冰冷的嘲讽，依旧是无情的赠予。
即使已经听惯了六道骸的冷嘲热讽，泽田纲吉依然会为此而感伤。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试图将其深入眼底，泽田纲吉顿了顿，敛眸看向地面，话语轻轻地自喉间溢出
“那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六道骸微微眯起眼，红蓝异眸隐在一片暗沉雾气后，嘴角挑起一抹玩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讶异。
“哦呀…那么，为了满足我的意愿，你是不是该开始了呢，我亲爱的爱人？”
明显上挑的句末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明明只是一句不长的话，却仿若重锤般将泽田纲吉一锤又一锤地钉在那里，永世不得超生。
泽田纲吉却只是笑了笑，仿佛以全部的心力灵魂竭尽全力的支撑起这一份从容的异样脆弱。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戏剧性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笔直地插向自己的心脏。
泽田纲吉紧咬下唇，痛苦的呻吟被压抑在喉咙中无法释放，只能发出阵阵悲怆的呜咽。
任凭暗红的鲜血在胸口处翻涌成一道红绸，妖娆而温柔地缠绕于他的全身，蜿蜒成一条条狭长的地狱之路，引领着他一步步坠入无尽的黑暗之地。
然而插进去还不够。
深入体内的冰冷触感开始不规则地划动，错骨断筋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即使他已经痛得快要失聪。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执著，令泽田纲吉完成了解约的最后一步——将心脏剜出。
似乎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被放在泽田纲吉的掌心上颤颤巍巍地递给六道骸，有些于心不忍的六道骸不知何时已经站得离他很近很近。
此时看着他的心脏就这么鲜活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六道骸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和一种莫名的空旷感，仿佛剜出的不只是泽田纲吉的心，还有自己的。
生平第一次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将泽田纲吉的心脏接过，复杂而迷茫的神色在六道骸的面庞上闪过，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扶住泽田纲吉无力垂萎的身躯。
泽田纲吉依然只是笑了笑，艰难地启唇给了他几个不甚明了的口型——
“那副画…为你…在我家…”
一种莫名的心灵感应在他们之间第一次交接，却也是最后一次。
六道骸紧抿下唇，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泽田纲吉满足地笑了起来，最后想伸手再去触碰一下六道骸，却在只抬起了一小段后，无力地在空中荡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泽田纲吉的契约，在六道骸的怀里，尘埃落定。
雪落无声。

——————END——————

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