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外出参赛的路上失踪了。
不过，对于这个结果，我一点都不奇怪。
房间里的气氛闻起来就像一杯没化开的浓缩药水，姨妈哭得天昏地暗，姨夫的眉头皱成一团解不开的线团。
我坐在角落的凳子上静静地打量这个失去主人的房间。我13岁，姐姐比我大4岁。尽管她如此年轻，从她的房间里我却丝毫找不到能透露出她实际年龄的物件：床上没有小熊玩偶、书桌上没有造型可爱的台灯、柜子里没有迷你人物摆件、窗台上没有植物盆栽。
在这里，除了一架黑漆漆、冷冰冰的钢琴之外，就只剩下数不清的荣誉证书。比起生活气息浓郁的个人房间，这里更像一座由数不清的荣誉建造起来的坚实牢房。
生活在其中的姐姐是这座牢房的囚犯。唯一的，也是永远的。
“我优秀的莉丝啊……”姨妈哭嚎着，她的视线在姐姐的房间里转了几转，又再次专心地扑到姨夫怀里抽噎。
“我优秀的孩子啊……我把你教得那么好……你去哪儿了……”。
“我倾尽心血把你培养得那么聪明可爱，谁那么狠心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房间里再次回荡起姨妈的哭号声。关于她失去踪影的女儿，她嘴里叨念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话。
没意思。
我头也不回地跑出门。
无论是姨妈还是姨夫向我过问姐姐的事情，我都不会把自己知道的真相说出去。我会像故事里守口如瓶的传教士那样，把姐姐失踪的秘密带进棺材。我心意已决。
虽然我的脸上流露出失去亲人的悲痛，但是没人知道：我为姐姐的失踪感到开心。
我聪明又温柔的姐姐，她寻到了通往梦之国的兔子洞。在那里，她每天都能开心地笑出来，甚至还能和她死去的恋人甜甜蜜蜜地腻歪在一起。
因为每过一段时间，我就能在早上睁开眼的时候，从自己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乘着从梦之国吹来的风来到我房间的姐姐的照片。
从她口中得知她已找到通往梦想之国的入口的那天和往常一样平凡。
她照例偷偷溜出家门跑来找我，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像以前一样并排趴在房间的大床上聊天。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正要告诉她自己暗恋的男生是什么样，还有老是爱在学生身上找茬的历史老师如何得罪了校长。
“南希，有你在身边真好。”
“好肉麻呀！姐姐怎么忽然说这种话？你是不是等着我告诉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两个就像并蒂花一样’？”
“哈哈是啊。不过呢，据说园丁会在两朵花苞快长大的时候掐下其中一朵，这样另一朵花苞有足够的养分开花了。”
“这对另一朵花苞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
“如果把掐下的花苞养在水里依然可以开花，说不定水里更适合那朵花苞啊。”
“你要离开我？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才不想离开你。就算离开，我依然会和你联系。”
“会不会再也见不了面？”
“不会。毕竟我们有属于自己的联系方式不是么？”
当时，我只是以为姐姐不过是又要被姨妈送到遥远的地方参加培训班或者是比赛。
虽然我们的年龄相差几岁，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粘腻地呆在一块。我们经常长时间呆在一起，在我房间里看书学习、互相给对方化妆，彼此交流秘密——我的柜子有个巴掌大的装饰抽屉，又小又不起眼，于是我们有时候会把自己的秘密写在纸上放在里面。
比起她自己的房间，她更愿意留在我的被童话书和各种满足女孩粉色梦幻元素填满的房间里。和她那快要放不下各种荣誉证书的房间相比，有时我会偷偷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愧哩。
别离总是让人感到伤感，尤其是长时间无法相见。
在姨妈的严格掌控下，她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手机，由于我未成年，家长也不肯给我买。好在她想到了另一种巧妙地方式向我传达自己的消息，那就是照片。
有时候我会收到从遥远的地方寄来的照片，里面的内容有时是她写在纸上想告诉我的话，有时候是她和当地风景的合影。
当我发自内心地告诉姐姐她拍照很好看的时候，她一直开心不起来。我曾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后来才知道拍照是姐姐被允许拥有的仅有的爱好。
姨妈看过她拍的照片后认为姐姐有天分。甚至已经决定在姐姐成年后给她安排课程专门学习，然后，当然是给姐姐报名参加各种比赛咯——姨妈和姨夫对姐姐的培养可谓倾尽心血，就像专门为了参赛精心培育一株能够到处参赛的花那样下血本培养她。
姐姐临走的前天晚上照例在我房间过夜，临睡前她告诉我一个秘密：她发现了属于她自己的梦之国，她会找机会进去。
我睡意正浓，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作为应答。我只当这不过是她为了安抚我因她离开而产生的不安，所构想的众多童话式告别的其中一个。
“我会在那里住很长一段时间，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给你寄照片。”说完，她吻了吻我的额头。
那是个冰凉的吻。姐姐身上似乎从来都缺少温度，从我记事以来，她总是容易病倒，苍白的皮肤看起来仿佛常年没有接触阳光。
她离开的第三天，我听到了姐姐失踪的消息。
我惴惴不安地打开了我们以前经常交换秘密的抽屉，看到了躺在里面的照片。
照片里，她躺在翠绿的草地上，笑容明媚。
我安心了，然后把照片藏在书柜顶端的盒子里。
她离开的第四天，我收到了她在湖边的照片。
她离开的第五天，我收到了她制作的蛋糕的照片，点缀着奶油花纹的蛋糕上画着一只棕色的牡鹿。她最喜欢的自由自在的鹿。
她离开的第六天，我收到的照片上是一张她写的纸条“有你在真好。”
时间如流水般静静淌过，盒子里的照片已有十五张。
我很羡慕她，羡慕她竟然能像童话里的仙女那样驱动有魔力的风把照片准确无误地藏在抽屉里；可我更为她感到高兴，为她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地方生活，能开心地笑出来感到高兴。
我习惯了这样的方式，并且认为她会用这样的方式一直陪伴我。
直到柜子上的电子钟毫无征兆地坏掉。
这是姐姐第一次外出参加比赛的时候特意从远方的大城市带来的礼物，细微轻柔的嘀嗒声伴着我走过了漫长的时光。尽管随着潮流的变迁，它的款式已显陈旧，我依然舍不得用造型时髦好看的闹钟取代它的位置。
当我把它从柜子上拿下，打算周末就找地方修理它的时候，妈妈敲响了我的房门。
她说，姨妈收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
他们说，找到姐姐了。
不过，是她的遗体。
我昏阙过去。
昏迷的时间里，我错过了姐姐的遗体告别仪式。
人们把土从高处铲向坑中，深坑底下是装着姐姐的黝黑棺木。
我不知道她为了自己的死亡筹划了多久，更无法想象对于纤细胆小的姐姐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够让她在那样遥远的地方孤独地死去。
不知道她在枪声消弭之后有没有如愿见到逝去的恋人或是进入自己的梦想乡？
可我在心里构建起的玻璃一样剔透闪亮的梦之国已在现实的冲击下碎作一堆刺眼的渣滓，又深又疼地刺在我心上。
毫无预兆损坏的电子钟或许在冥冥之中征兆着现实的到来，或许是在提醒我必须去面对事实的真相。
安装在柜子里的机关失去了电子钟的掩护，微弱的声音将它彻底暴露。
我撬开了柜子的板子，藏在里面的照片纷纷掉在地上。
照片像张张利刃，割裂我乌托邦式的幻想，袒露出我长期以来依赖柔弱的性格。
说不出名字的机械装置上布满机械齿轮，齿轮链接的发条上绕着一条细长的丝带，丝带的一端延伸向抽屉。
我碰了碰那只机械装置，丝带动了。抽屉里发出一声纸片跌落的声响，一张照片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是预设好的明早“送来”的照片。
照片里的姐姐站在阳光下温柔地对我笑着，手里拿着一张生日贺卡，上面写着“祝你生日快乐”。
是的，明天是我的14岁生日。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屋外大雨滂沱，泛起的水汽带着海洋的咸味。
透过涂满雨水的玻璃窗，我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人影立在灰蒙蒙的天地间独存的树下，远远地注视着我。
却让我感到无比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