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流淌千年的赤色的血液，注一壶浊酒。
一杯祭东京梦华，闾里清风。
一杯祭黼黻之章，缝掖之服。
一杯祭他月夜走单骑，白羽蔽苍天。
一杯祭他挣命叩编钟，含笑续焚书。
沧浪滔天，谁在乱世歌我乃楚狂。
【一】
公元1368年，是只属于明祯的辉煌。
那年他单枪匹马杀出蒙/古人的重围，孤身一人冲进南京城。被蒙/古人蹂躏过的江南，秦淮，终于重新回到汉人的天下中。被炮火熏染的宫门黧黑，他推开门，脸上浮现出一抹久经疲惫的笑容。他在一片战乱中发现了曙光。那曙光在充天塞地的灰烬中带着炽热，直扑进他的瞳孔。
把刀剑插在地上，天边墨云翻滚，有长风破浪之势。胜负的边缘，大风裹着血腥掀起他的战袍。
凄风苦雨过后，就是喷薄的朝阳。
依旧是这片大好江山。长城逶迤，血肉筑的铜墙铁壁抵挡着外族的刀剑。黄河怒吼，咆哮在华夏大地上几千年。他用手擦干净脸上的血污，提着刀走向南海。
海浪多情亦无情。他蹲下身去，任凭海水在浑是刀伤的手臂上拍打。
这里曾经葬送了那个带着东京烂漫的词人。海风扶起他额边乱发。他闭上眼睛，眉头蹙成两道鸿沟。那个词人一身素衣，手里还端着开封杏花家新酿的清酒，长身玉立，眉眼处还是荷风浸润过的清嘉。词人的折扇被遗忘在烟雨江南，词人的古琴在刀光剑影中错乱了宫商角徵羽，词人的身后只有一片茫茫南海，那些穿着蒙/古袍的异族拿炮火篡改了不朽的容颜。
“明祯，我走了，这片土地埋葬了太多的鲜血，我只怕不能再看到它光复的那一刻。哪天它重新焕发出光芒的时候，请告知我，以任何方式。”词人终究敌不过时代的满面风尘，他将衣衫染上海的颜色，从此沉寂于历史。那双只存在于柳永的如水眉眼阖上了。酒杯一斜，自崖山边坠落下去，再无声息。
就是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词人，在异族的刀面前，嘶哑着嗓子怒吼：“你们不会得逞的！你们不会……”
那些粘着血污的画面似乎还在眼前，殊不知时光已经悠悠近百年。
明祯坐在礁石边，冷月一般的脸庞却有一双朝霞般瑰丽的眼睛。
他望着海平线上一轮徐徐升起的红日，朝霞般的眼睛被镀上一层耀红。手捧起一抔黄土，慢慢将它洒向南海。
“宋君，江山光复。”

【七】
明祯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梦里他刚刚冲进南/京城，在金陵筑起一道城墙，每块砖上刻上建造者的名字；他还站在永乐的宝船上，听着船下涛声澎湃；他还站在上林苑里，看着今春新开的牡丹；他看着明宣宗展开五尺熟宣挥毫泼墨；他看见那一片雪地里一个梳着细小发辫的少年握着玉玦看着自己……等等，那是建/州。有些许日子没看见他了，不知道他字练得如何了。
“少主？”
“少主？”
强展双眸，一抹翠绿扑进眼帘。眼前三两个穿着翠绿掐金袄裙的宫女捧着茶盏和毛巾候在床榻旁。
“我是……回到紫禁城了？”
床榻下还跪着三两个带着乌纱帽的大臣。有两个上了年纪，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少主安好就好……只可惜……可惜……”
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明祯撑起身子披上外衣，皱着眉看着面前这个拿宽大袖子拭泪的老臣。
“可惜什么？”
“于少保他……”
于少保拥护朱祁钰，被朱祁镇下令处死了。
少主你要知道，他还有个名字叫于谦。
少主你要明白，是他投笔从戎保卫了北京。是无数洒在德胜门前的鲜血换来的一时太平。战火纷飞的那个夜晚，他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少主。
少主你要明白，是他将你从鞑/靼的弓箭下挽救出来。你得以侥幸存活。
少主，就当医治你创伤的药，是他不朽而鲜红的灵魂。
少主如果想起过去，别忘了少保大人。
别忘了。
那一瞬的山河被一缸焦墨覆灭了轮廓，他去看时，苍白的天好像一张宣纸，上面被疾书了千万行不甘和愤懑。因为狂草淋漓得狰狞，一滩浓墨变得污浊，好像飘了半边天的乌云。偏这乌云漆黑却没有滂沱大雨，压着天地，人间好像得了千秋万代的抑郁。
滂沱大雨?热泪早已冷却，赤子也化成三尺寒冰。何来大雨。
原谅我有着一副可以永恒的身体，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我敬佩的人离去。永恒，也意味着孤独呢。
皓月当空，家山依旧。换了一身素净交领常服的明祯坐在亭里，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酒。酒光潋滟，泛着清泠的香气，在月下看好像天上一轮冰月不小心淹没在酒里。
正要把酒往嘴里灌，猛然听到有人喊“哥哥”。明祯一抬头，亭子通向花园的走廊里，站着一袭灰色缺襟袍的建/州。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哥哥，酒和月的确很美。”建/州走到亭子里来，从明祯手里轻轻抢过酒杯，“可是，哥哥的身体还未痊愈，怎么能喝酒呢？”
“小鬼，学得还挺快。”明祯苦笑一声。
建/州递给自己一壶茶。
“以茶代酒吧哥哥。”少年清澈的目光笼罩着自己，难得的，轻柔地像月光一样。
茶苦。一种隐忍的刺激，是酒代替不了的。
“建/州，我给你吟一首诗。”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首……是哪位诗人的？我怎么没在书上看到过？”
“他叫于谦。建/州，在书上看不到没关系。他很快连带这首诗，就要永垂不朽了。”
“永垂不朽？”
“他拿命换我永恒。”
“哥哥……”
明祯放下手臂，建/州看到他清泪纵横的脸。那两道曾经在寒风中透着英气的剑眉，迄今为止只崩塌过两次。一次，是在宋君的衣衫被海水吞没的时候；一次，是在于谦永远逝去的时候。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次，永远别有下次。
“我拿什么去祭他……”
他控制不住情绪，茶杯歪在石桌上，他枕着自己的手臂痛哭出声。湖里的冷月被感动得破碎了容颜。良久，他才感到一只手抚上他的肩头。
“既然于谦拿命换哥哥永恒，那么哥哥就为了他活下去吧。”
活下去。
离别时刻的诗句还未吟成，长歌行又岂能半途而废。从废墟中挣扎着活下来的时代，才刚刚开启。

【二十五】
你们永远都是输。
一阵风从门缝里灌进来，还带着料峭的春寒。明祯的乱发盖住了他的半边脸。他没有眼泪。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流给那些倒在战场上，最后被盖上大明战旗的臣民。在世清面前流泪，就是在玷污他们的死亡。他不值得！
“还记得那年元宵节么？”
明祯怎么会不记得。他送给他一身崭新的过冬的圆领常服，还亲手帮他穿上。那时候建/州的脸被元宵节的灯火映得有几分红色。他说过他要变得强大，直到自己学会保护自己。
现在，他终于实现了愿望。而那个事与愿违的人，是自己。
“夙愿成真，”明祯缓缓启口，“却是以杀死过去的自己为代价。”
世清有一瞬间的愕然。偏偏在这时，记忆猖獗起来，他被重新拖入昔年景象。有一小段时间他想起初次和明祯遇见的时候。那时候自己的身高还不到他的肩膀，他送给自己一块带着明黄色流苏的玉玦，很贵重，自己不知道拿什么来送还。那时候对于自己来说，一棵长在雪地里傲然的松苗已是最好的回礼。他记得那年东北下了一场好雪。
然而最后他的回忆在一盘棋和一面湖前刹住了脚。
他篡改了自己的名字。
他宣誓他不需要明祯。
明祯是一个朝代，他也要变成一个朝代。他想变得更强，不管用什么手段，钳制思想，焚毁衣冠……强到让所有人都被迫在他面前低头。
那时候睥睨山河的人就是自己。
“我记得大顺给你灌了一壶毒酒。”世清的嘴角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你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走上前去，扶起明祯重似千斤的身体，任凭他正面靠在自己肩上。随后他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随后他开始了落幕前的表演。
“两百多年的照拂，很不容易呢哥哥。”
短刀捅进明祯的后背，陷进三寸之后又被他拔出来。明晃晃的刀刃上鲜血妖冶着。世清感觉到身上伏着的那个人抽搐了一下，他发现他在极力忍住因剧痛而发出的惨叫。
“我喜欢你送过来的笔墨纸砚、四书五经。”
又是一刀。
“但我不喜欢那件圆领常服。不，你家的衣服我都不喜欢。连带你们用簪子和发带固定的长发。我忘了告诉你了，那件衣服，在战火中已经被烧成灰烬。”
这回世清明显感到明祯在撕扯他那根细小的辫子。同时还有他虚脱了的嘲笑。
“金钱鼠尾……汉髡为夷……好一个强大的……朝代。”
第三刀。
“败者为寇，你没有资格。”
第四刀。
有些事，自会永远消失在时空之中。再也不会有人提起，更不会有人记得。永远地被湮没，就像湖水吞没玉玦，流沙掩盖枯骨。
第五刀。明祯的后背已经满是刀痕。鲜血汩汩渗出来，他背后一片衣衫早已被鲜血染透。风把血液变成了一片冰冷的海。
他看着世清，眼睛里写满读不懂的内容。
雪松……长大了。
世清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的哥哥。哥哥的瞳孔在慢慢放大，脸上有血污，但掩盖不了他始终澄澈的眼睛。明祯的眼睛自他从这片土地上苏醒开始，就有着别人没有的一层东西。直到现在，这层东西仍然在他眼睛里，顽强地存在着。
那是世清一生都理解不了的东西。
是底线。
“也许，我不应该那么早就把结局告诉你。”
“只是一局棋，你何必那么当真。”
世清撑起明祯的肩膀，他的血滴在自己衣服上，像梅花。
最想忘记又无法忘记的元宵节。
“我……希望鞑/靼那个家伙不要再来骚扰我家，希望皇帝龙体康健，兢兢业业创造盛世，希望家里的人都能过上祥和的日子，举世无忧。”
“还有，希望建/州能够和我一起兄弟下去！”
再看看眼前这个人，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
世清抬起方才拿短刀的手，慢慢抚上明祯的双眼。如画的眉眼阖上了，就好像一幅画终于到了画轴，被人卷了起来。他托起明祯的身体，重新放回煤山那棵老槐树旁，和昨日在这里消散的两具灵魂一起，沉向历史的深处。
“哥哥，不再见。”
【至少，至少在挥刀刺向我的时候，睁开你的双眸。看着我，看清我，直到毁灭的瞬间。】
【愿战争结束，我不再记得你的轮廓。】

【后记】
我身在江南。听过吴侬软语，路过亭台楼榭。似乎还是这个地方，有一个女子因为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而改了名字。晃眼间已悠悠近四百年，故人西辞，春秋更迭，早已不是当年景象。
但是翻开史册还能看见他的身影。虽然我知道，他只是一个朝代，根本没有人形。但历史会懂的，我们也会懂的。岁月在不断淘洗旧日尘埃，剩下沉淀的，是不容忘却的。
世清还以为那些旧事会就此湮没，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他犯下弥天大错，而他却不自知。两百六十七年之后，他被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人用枪堵住了脑门。被鸦片弄垮了身体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漫天飞舞的不平等条约上，签满自己的名字。
得失离散总会又周而复始。
这三万八千多个字，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很执着地在继续。途中也有很困惑的时候，坐在桌前想好几个小时，甚至想直接从文档里把写的东西删得一字不落。但最后还是绞尽脑汁去想着让它更完美一点。终于一个字一个字，敲到了末章，敲到了后记。刚开始我也问过我自己说，只是一篇扔在贴吧里的朝拟文，博君一笑耳，也没有我以前投的商稿那样有商业吸引力，而且……是一篇同人，往差了说纯属写着玩儿，没必要那么斟字酌句。
不过，既然开始了，就一起走到结束吧。
更何况，引子的那首诗一写完，就觉得必须往下写。想起自己对着《明行赋》流泪了N次，此生无愧为同袍，无愧为耀家人。
现在结束了，回想起来倒也感触颇深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草船，谢谢阿然，谢谢支持这篇文章的所有人，无论是留下评论的还是没留下评论、默默在屏幕前把这篇文章看完的人。我都谢谢你们，能够让我这份小小的辛苦得到归宿。这篇文章因为是半历史半虚构的关系，有很多地方阐述地不够严谨，甚至是错误的，很抱歉为大家呈现一篇并不完美的文章。这里也感谢为我捉虫和提建议的人。有你们真好。
还想说的是，毕竟是半历史半虚构，所以别太当真。该看的史书还是要看，该学的历史还是要学。一切史实都是铅铸而成，无法篡改，无法磨灭。
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这篇文章的完结，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份小礼吧。抛开明祯和建/州来说，我也要走向独立了。或多或少，我在写这篇文的时候，也是有自己个人的一点感想和心思在里面的。
那，就这样吧。
万分感谢！
By 画桥风断
乙未年八月三十一日

至此全部搬运完毕。鞠躬~
NICE 2 C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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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推荐BGM配套食用：
流月《混沌》
KBshinya版的《上弦之月》
音频怪物《水墨青花》
张信哲《白月光》

好得很

《论王朝和五行的关系》
以古代王朝大时代特点：
（民生，政权不是现代注解的那样，是偏向概略范畴）
民生可划分：夏商属木，周朝属金，秦汉属火，隋唐属水，元明属土 ；
政权可划分：夏商尚金，周朝尚火，秦汉尚水，隋唐尚土，元明尚极。
（极概指五行终末，又有复归混沌太极之义）
故五行者，以金为始，以土为终：
民生为木，政权尚金，变革似火，文化如水，阶级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