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
长子领了许多执事人傍边侍立，由次子搀扶，逶迤接了内侍的口谕，换了朝服入宫。春寒料峭，这些日子，腿脚是愈发的不灵便了。
入了大明宫，只见一对对凤翣龙旌，雉羽宫扇，销金提炉，焚着御香，恍惚间，想起这把龙椅上曾坐了李唐高宗，如今是大周的天下了。武皇当朝，到底是社稷维稳，百姓思安，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究竟是李唐的臣子还是大周的臣子？
烛光明灭间，难窥其神色，伏地叩拜：“微臣叩见圣神皇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嗣废立，乃关乎国本，岂能不知今日所谓何事？
恢复唐祚的折子不知上了几本，压下不理，权当是鸟雀鸣声。这人那，掌了生杀直柄，哪能松手？

武曌
殿内侍卫执剑柄而立，长安夜风急，窗纸声响于殿内不止，帘幕晃动，响于心中不止。
“快起来，快给狄阁老看坐。”见人叩首正了身子示侍将人扶起，话语声于这殿中似闻回声。“早时朕便说过，你狄仁杰见朕无需礼拜，朕见了浑身不舒坦。”靠于椅背，见人乌纱下露鬓色添霜，人老了便喜欢思过去，昔日先帝仍在，狄仁杰年少办事却老辣。眉宇渐松，拢袖斜倚看着面前现已显垂老之人。
“狄卿啊，你老了。”双眼直视人面，隔着殿堂上几梯与人四目相对，言罢自嘲勾了笑意。“朕也老了。”
一时无言，也无心思与人再多闲话，拾了案上几本折章让宫侍递与殿内人，挥手示他人退下，脚步声依稀踏出了殿，高门关声传入耳，长叹一气。
“狄卿，虽朕不服老，仍觉少时意气不减，但百官非得一次次提醒朕，这越来越多的白发也由不得朕。”眉头稍压，眼神清明面色一惯稍带厉色，低头将手中戒指与板指套弄戴好，眉眼稍抬望殿下坐椅上人，停顿良久。
“狄卿，大周朝立以来，朕任你为宰相，忠心耿耿于朝庭，办起事官员皆叹服，道你狄仁杰宰辅之材，赞朕识人之明。”言顿话锋一转，眉宇厉色更显，话语声也高了几分，于大殿内回传。“可朕为这天下人辛苦半生，夙夜理政，儿孙不继，辞来又承，于民生计未尝休息半日，今海清河宴，大周子民富饶，未受半点战乱民生苦。到头来反倒骂了这周武，反倒是朕误了江山！个个要立太子，要复李唐。”言到此闭了双目，神色难测，压低了过激的声音。
“要朕怎么甘心…怎么能甘心。”

狄仁杰
“微臣谢陛下。”礼数是帝王免的，守的却是臣子。
老了老了，这人是活的越老越是精明，笑着回了话：“陛下当享万岁福昌。”
接了内侍递来的折子，呈折子的人有李唐遗老却也不乏大周新贵——难怪上位者厉色渐显。
夜色阑，漏声残。人言我狄仁杰直言上谏是大勇，岂不知言出祸从，然为臣者上感于天下行效于民，虽罪不恨。
“陛下莫恼陛下莫恼，想这李唐过去不过几年，若是这满朝文武早已抛诸于脑后，才真是白废了一肚子圣贤道理。”
不去瞧天家神色，一口浊气在胸，从袖中抽了帕子捂嘴猛咳了几声，方又开口却是话锋陡转：“陛下为政以来，太平气象，富贵风流，上锡天恩，下昭民心。陛下日夜积忧，不知钟鸣漏尽此为天恩；然天下人却惦念李唐，道陛下虽居正统，实乃李唐旧业，此为民心。”
拢了拢衣袍，起身告罪，直视这溯史以来未曾有一的女帝：“陛下恕臣大不敬之罪！想先帝托二子与陛下，而今您欲移之他族，万岁以后以何圣颜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诘先帝坟陵？陛下不甘，臣却有一问：陛下心中，这武三思等子弟真就可堪帝王之才？非愚臣不惜一朝之命，实天意人事，皇嗣择选攸关兴衰，万乘之囯何安？还请陛下圣裁。”
上位者神色难测，紧闭双目，垂了眉眼放低了嗓音，宽慰道：“这庐陵王到底是您的儿子，您和先帝的儿子啊！”

武曌
闻言睁开眼看他半晌不语，更漏声于殿内愈发惊耳，良久转了目光，缓站了身子，袍上金龙绣得神似，云雾五爪腾飞，却平白添了份寒意。直立于案桌旁，一手负于身后，烛火照得侧面晦暗不明，影子斜映于墙上如高峰。
“狄卿，这些年朕从未将你当外人，昔日叹诉为何女子不能为帝，狄卿忠心于朕。大周帝国任卿为宰相，今日朕的心思，卿又何必装糊涂。”
行了几步踏下殿阶，锦靴行于殿内细微声音响于人心。侧首望着这高门，这殿内堂皇陈设，天家权柄下，母子亲缘浅得难触。
“这李唐天下今变了武周，已换了朝庭，庐陵王是罪臣，朕岂能容他，更何况立他为太子。”
又思及人方才之言，眉宇厉色多了分寒意。“朕知狄卿话中意，说到底，在天下人眼中，在满朝文武眼中，”言语一顿侧首望人，“在你狄仁杰眼中，朕就算在位再多年，这天下，仍是李唐天下。朕，不过是李家儿媳。”
这殿内转行又步步上了这龙椅之上。“当初朕垂帘听政，这龙椅为无物，朕撤了帘子就坐于龙椅边上，明明寸步，朕却艰辛走了万里。而今，又要将一切划为原点，大周彻覆。”
“狄卿，朕如今好比一农夫，辛劳一辈子，垂老之迹却无人可继家业。”
脚下一顿，回头望人，袍摆垂托于地。
“终究，朕还是败在这女儿身份。”

狄仁杰
明堂之上，女帝责问之声可堪掷地，抬眸目光相接，事已至此是避无可避，铮铮望着上位者：“臣有罪！蒙陛下起复，官拜宰相，君为元首，臣为肱骨，义同一体，陛下所虑臣不能不知，不敢不知！”
更深露重，深宫幽廷更是如此，月轮渐高，寒鸦徘徊。帝王之家，父子相残，兄弟倪墙，步步惊心，贪的就是这一把权倾天下的宝位：“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是大周的天下，可庐陵王何尝不是陛下的孩子？庐陵王有罪，可母子亲情，一体而两分，同气而异息，忧思相感，生则相欢，死则相哀。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轮之乐，今陛下登大宝殿，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女帝端坐在上，声厉色荏，虽安天位，何以不知物极必反，器满则倾的道理？踱步向前，跪地叩首：“天下易主为周不肖几年，陛下安邦国，定边疆；创殿试，才人盈于当廷；劝农桑、兴水利、薄赋敛、息干戈——”
话语一止，再叩首：“陛下说，一切恢复原点，臣以为不然！不论是大周的天下，还是李唐的天下，百姓却还是那些百姓，您宏业已成，天下人自有定论，何必贪宝位而折？”

武曌
“狄卿起身吧，朕知了。”坐回椅上，面上一改方才悲寒之色，烛光明灭在眼底跳跃，凤目长眉看了眼正起身的人。他之言论又何尝不知，但民生依旧，唐与周岂能并论，一时积于心中又难言。这狄仁杰平日里通情达意，怎到了这事，反而迂腐起来。
手臂撑于椅栏，靠于椅背揉按头穴，闭目良久无言，一时间殿内静得针落尤可闻。胸膛起伏呼吸细声，愈加压抑，眉头越皱越紧，终是不甘。将手臂横放下，手掌半曲似成拳状，睁目直了身子望向人。
“依狄卿见，太平如何？”言罢怔愣片刻，忽又想到太平的性子，未待人发言便长叹于怀。
“罢了，朕糊涂了。”起身走下殿一步步朝殿门行去。“狄卿回吧，朕乏了。卿之言语朕自会思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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