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江南可采莲。
荷花已谢，半亩的河塘尽数为莲叶占据，或高擎出水或紧贴河面，一眼过去，数不清的浓绿叶盘。方百花怏怏坐在树下，现时恰有三两徐风，穿过荷塘夹带了莲叶清香，吹在身上也算解了暑气。
虽说七月流火，但那十八只秋老虎发起威来，还是让人抵挡不住。方百花托着腮看江流，如是想。
江流只着了褐色布裤，身上泥痕斑斑点点。外出数月，盛夏时候又偏是多乡野生计，以是原来官家公子的一身细皮嫩肉也早就被烈日灼成了深褐色。用方百花的话来说，就是黑得都开始反光了。
江流现正坐在塘边青石上，裤脚卷得很高，所以膝盖以下可以全部浸在水下。他身侧凌乱堆着十几支莲蓬，都是刚才自己淌在塘中采的。他两手抓着莲蓬，也不管什么章法，只要能将莲子剥出来，就是对的。
晚饭自然是莲子粥。方百花将砂锅用浸了凉水的布巾包着拿到桌上的时候，就看到江流一脚踩在长凳上一手拿糖罐一手拿勺两眼发光地盯着自己。
“看什么看，果然是乞丐出身，连个吃饭的样子都没有。再这样就不许你吃饭！”方百花把锅放在桌面一角，两手护着锅盖，恶狠狠盯着江流。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在看到那人似受惊小狗一样缩着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方百花还是一个不留神笑出声来。于是她揭开锅盖，拿碗给江流盛了一碗推过去，随便安抚了一下乱蓬蓬的狗毛。“好了，逗你的。”
也不知是莲子质好还是煮的人手艺好，从锅盖打开的一刻起，江流的鼻子里就一股股的钻进莲子香气。于是他赶忙地挖了三大勺赤糖【古时无纯净白糖，一般是褐色的粗粒红糖】进碗，拿勺子搅拨匀了，再给方百花推了回去。方百花一愣，随即漾开一抹浅淡笑意，再盛了一碗新粥给他。
“虽然还没到你进宫的时候，但还是躲着些官家的人比较好，毕竟你我身份特殊，若是卷入了一些事头，怎么也是不好的。”
晚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江流蓦地停了筷子，说。方百花看他几乎将整张脸埋到了碗里不敢抬头看自己，才想起那夜连夜逃走的时候，自己问过他为何不问问那些官兵的由来，或者为什么要对那个或许遭遇了灭顶之灾的村子见死不救。她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滋味。江流那天的沉默以对让自己不悦，但自己也不至于就会真的怪他，可这人却是巴巴在心里闷了这么多天。于是方百花轻轻叹了口气，拿饭勺给江流添了半碗的饭，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有你的理由。”更何况，本来就只是为了护我周全。
后半句话，方百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她心里莫名地懊恼，却又是真切地明白自己与他是真真正正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一些人的面前。毕竟，这是欺君之罪。

柒、
霜。
天寒得极快。仿佛昨夜红叶满山，再看今晨白霜遍野。银装素裹，原本应该是用来形容大雪倾盖，但在这十一月底的江南，也突然焕发了其中最深刻的韵味。
尚是卯时，冬至才过，日头出来的自然晚些。以致现下晨烟虽起，但窗外，还是茫茫一片。倒不是黑色。方百花对着手心哈口气，然后包裹住自己手背摩擦。她肩头披着一条大红色的袄子，极俗的颜色，甚至还因粗糙的染布工艺而泛出些许暗褐，但却是非常保暖的。
袄子是前几日江流请村上有年岁的老婆子制作。取当年新采的蚕茧，拿水煮沸，由那饱经沧桑而灵活异常的妇人手剥开，剔去蚕蛹拉成斗状。妇人的动作极快，而一个蚕茧拉开几不及一根头发丝的厚度，因而需要叠加数个绵软的蚕茧才成一个，烈日晾干，称棉斗。既有内里，还需要用尺子细细量了身体尺寸，才能将那从镇上扯来的几尺红布画线剪裁，做成相同的两联。棉斗便是被撕开，拉成平齐丝滑的平面，仔细铺在布上。厚度够了，才能将两联对折，取棉线缝好。针脚细密，老婆子做了几十年的手艺，自然知道如何才能做出既不让丝绵垂坠又能体贴舒服的棉袄。
方百花打了个哈欠，木棒支起的竹窗外银白一片，她觑眼仔细瞧了很久，才仿佛在数十丈外的地里看到了一个黑影。大概是了吧。她继续打了哈欠，抬手将似要滑落的棉袄拉好。有了身子的人，做事总是缓慢些，也总是容易疲惫。所以她虽然已经起床快半个时辰，只是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猛记得前几日老婆子暧昧的笑，方百花不禁撇了嘴角，手臂也下意识往后一甩，眼见得棉袄就这么掉在了地上。还真是麻烦。她叹气，手扶着后腰想着蹲下把衣服捡起来。动作才做了一半，原本垂下的蓝色布帘便被人从外挑开。江流的手和他的脸一样红，整个人身上都被一股寒意笼罩，这是刚从外面回来的人才独有的热气氤氲的景象。
江流的眼里含着笑，一手捡起袄子，另一手从方百花腰上环过，就将她提了起来。
“还是这么瘦，该多吃点。”
江流一边说着，手上也是干净利落地把袄子给方百花捂在了胸口。方百花自然是不客气地将身体重量都放在了江流胸口，虽然被他身上的寒气冻得打了个激灵。江流觉察到她这个小动作，低笑着松了手，将袄子给她从背后裹好，才重新抱着落了座。
“脚步这么轻，会吓坏人的。不过你难道不是还在田里吗？”
方百花咯咯笑着，两只手捧着江流通红的脸，眼睛却是瞥向了窗口。那个黑影还在。
“又认错人了啊。”江流认命般地叹气，面上的笑容却是不见少，“东西已经弄回来了，就等着大小姐赏小人一口饭。”
水乡小地总是喜欢在冬日煮菜饭，因为只有被霜打过的菜，才能在饭里变得软绵可口。再加上年底宰猪，才有另两样配料：咸肉，以及猪油。
饭锅子里已经飘出阵阵香味，江流又添了一根柴火入灶。火苗暗了一下，又窜了起来。方百花把两个洗净的青花白口碗放上灶头，也便窝到了灶膛里。火苗带来的温度是最原始的暖意，她眯着眼睛靠在江流肩头，恍惚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