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后记
从习凿齿的案例可以管窥史书是如何“引虚记以为言”,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的过程。而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屡见不鲜。除了本文提到的“宣帝不臣魏”以及“《汉晋春秋》以蜀为正统”的两个近代新史学兴起之前少有人质疑的段子之外,以下两个例子也非常典型。
(1)陈寿黑蜀、黑诸葛亮论
《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五》注引王隐《晋书》:壽字承祚,巴西安漢人。好學,善著述。仕至中庶子。初,壽父為馬謖參軍,諸葛亮誅謖,髡其父頭。亮子瞻又輕壽。故壽撰蜀志,以愛憎為評也。
《魏书·毛修之传》:言次,遂及陈寿《三国志》有古良史之风,其所著述,文义典正,皆扬于王廷之言,微而显,婉而成章,班史以来无及寿者。修之曰;"昔在蜀中,闻长老言,寿曾为诸葛亮门下书佐,被挞百下,故其论武俟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
《晋书·陈寿传》: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议者以此少之。
萧常《续后汉书》卷四二:先公言:夀之父以罪为诸葛亮所髠,而夀之身复为亮子瞻所笞,又仕汉久不得志庸是贬其号而诋讪其君臣,且以尊魏也。
《续后汉书》卷五三:陈寿身为蜀人,徒以仕屡见黜,父又为诸葛所髠,于刘氏君臣不能无憾者。《三国志》以魏为帝,而指汉为蜀与孙氏俱谓之主。设心已偏,故凡当时祫祭髙帝以下昭穆制度皆畧而不书。方见乞米于人,欲作佳传,私意如此,史笔可知矣。
最早王隐《晋书》仅仅婉言“以爱憎为评”,认为陈寿可能存在黑诸葛亮的情况;到晋末宋初的毛修之时,蜀地已经编造出陈寿为诸葛亮门下书佐这样显而易见的讹误传闻,而陈寿黑诸葛亮在蜀地之人眼中已是言之凿凿;至唐朝,陈寿黑诸葛氏父子成为公论;至南宋,当初以讹传讹的陈寿为诸葛亮门下书佐被人发现存在年代问题,便妄改为诸葛瞻门下,而全不究其源头的不可靠,陈寿也从黑诸葛氏父子被扩展为黑蜀、诋毁蜀国君臣的奸邪小人。史书“变形记”的可怕,可谓让人瞠目结舌。
(2)关于“赦不妄下”
《三国志·后主传》:然经载十二而年名不易,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不亦卓乎!自亮没后,兹制渐亏,优劣著矣。
《华阳国志·后主志》:初,丞相亮时,有言“公惜赦”者。亮答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吴汉不愿为赦。先帝亦言:‘吾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间,每见启告治乱之道备矣,曾不语赦也。’若景升、季王父子,岁岁赦宥,何益于治!”故亮时军旅屡兴,赦不凸嚷也。自亮没后,兹制遂亏。
《华阳国志·后主志》这一段记载,从其行文来看显然是个段子,目的是对陈寿于《后主传》言简意赅的“军旅屡兴而赦不妄下”进行扩展和补充,以增益诸葛亮的高大形象。其编撰的灵感来源,或许便是《三国志·孟光传》。而后人反以《华阳国志》这段记载,指责陈寿以私心多遗漏诸葛亮的“俊功伟业”。
这也提醒我们,读史除了了解史书所描述的时代的历史背景外,也必须对史书自身的背景有所涉及。一则史源,二则成书年代,三则成书背景,四则作者立场,在这基础上,才能更好对史料去伪存真,了解史书之所以如此写作的背后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