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南镇的手机界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大写字楼，楼里面预备千把个人，可以随时开工。做工的人，在图纸上草草画几笔，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个模具，——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个模具要涨到十文，——靠水果站着，喊完秒杀水果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水果正在用的模具，或者最新的物料，做秒杀水果的资本，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水果还没用的模具，但这些顾客，多是小猴，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猴王级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新模具要新物料，慢慢的耍猴。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弯弯的联发科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猴王级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小猴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磨磨唧唧讨价还价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物料从工厂里造出，看过机器里有残次品没有，又亲看将商标刻在机身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换料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基佬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卖cpu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魅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魅乙己是用便宜料而耍猴耍的飞起的唯一的人。他公司很小；半死不活，时常被雷猴王欺负；却又喜欢碰瓷。虽然是猴王，可是又穷又小，似乎十多年没有起色，也没有投资。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工匠精神，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魅，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大猴王魅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魅乙己。魅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魅乙己，你又被大公司告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两个女优，要一千个x25。”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用了人家的专利不给钱了！”魅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被苹果打，吊着打。”魅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用专利不能算偷……用专利！……手机厂商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一刀切工艺”，什么“mback”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魅乙己原来做mp4，但终于没有称霸世界，又不会营销；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点美学设计，便替人家适配rom，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碰瓷营销。坐不到几天，便和某个手机厂掐起来了，吵个把月。如是几次，叫他适配rom的人也没有了。魅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侵犯专利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魅乙己的名字。
魅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魅乙己，你当真会做手机么？”魅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国产前五都没做到呢？”魅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工匠精神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魅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魅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做手机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做过手机，……我便考你一考。手机CPU，谁家的好？”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魅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型号应该记着。将来做手机的时候，采购要用。”我暗想我和猴王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造好CPU；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高通家的骁龙820吗？”魅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好CPU厂有4家，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魅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小厂商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魅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套mback。孩子用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魅族手机。魅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手机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手机，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魅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联发科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魅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金立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高通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上法庭，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年，再打乱了产品线。”“后来呢？”“后来打折资金链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卖给马云爸爸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20颗P10。”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魅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魅乙己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拿20颗P10。”联发科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魅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魅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芯要好。”联发科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魅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资金链？”魅乙己低声说道，“赔断，赔，赔……”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联发科，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联发科都笑了。我装了20颗P10，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装完P10，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魅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魅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魅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魅乙己的确死了。
By bilibili用户@TorpedoBeats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弯弯的联发科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猴王级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小猴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磨磨唧唧讨价还价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物料从工厂里造出，看过机器里有残次品没有，又亲看将商标刻在机身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换料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基佬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卖cpu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魅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魅乙己是用便宜料而耍猴耍的飞起的唯一的人。他公司很小；半死不活，时常被雷猴王欺负；却又喜欢碰瓷。虽然是猴王，可是又穷又小，似乎十多年没有起色，也没有投资。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工匠精神，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魅，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大猴王魅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魅乙己。魅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魅乙己，你又被大公司告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两个女优，要一千个x25。”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用了人家的专利不给钱了！”魅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被苹果打，吊着打。”魅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用专利不能算偷……用专利！……手机厂商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一刀切工艺”，什么“mback”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魅乙己原来做mp4，但终于没有称霸世界，又不会营销；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点美学设计，便替人家适配rom，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碰瓷营销。坐不到几天，便和某个手机厂掐起来了，吵个把月。如是几次，叫他适配rom的人也没有了。魅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侵犯专利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魅乙己的名字。
魅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魅乙己，你当真会做手机么？”魅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国产前五都没做到呢？”魅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工匠精神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魅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魅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做手机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做过手机，……我便考你一考。手机CPU，谁家的好？”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魅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型号应该记着。将来做手机的时候，采购要用。”我暗想我和猴王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造好CPU；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高通家的骁龙820吗？”魅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好CPU厂有4家，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魅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小厂商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魅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套mback。孩子用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魅族手机。魅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手机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手机，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魅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联发科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魅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金立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高通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上法庭，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年，再打乱了产品线。”“后来呢？”“后来打折资金链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卖给马云爸爸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20颗P10。”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魅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魅乙己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拿20颗P10。”联发科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魅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魅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芯要好。”联发科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魅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资金链？”魅乙己低声说道，“赔断，赔，赔……”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联发科，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联发科都笑了。我装了20颗P10，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装完P10，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魅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魅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魅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魅乙己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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