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京城乱
子夜无声。
他一向眠得浅,夜里稍有动静——或风过前庭,或雨打芭蕉——都是极易惊醒。这几日尤其厉害,夜愈深却是愈不踏实。
不知怎的便醒了,侧耳细听,却是几声几不可闻的猫叫。出门看去,窗外夜色正浓,泼墨般的夜空中暗云纵横,眼下无风无月,廊前空荡幽深,风铃静静悬于梁上,不摇不响。
才笑自己多心,回到卧房正要休息,却忽见一黑影立于门边,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翌日,京城豪门鱼家二少突然死亡,额上一抹水墨印记,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这已是京城第三位青年才俊死于非命,此三人非富即贵,或书香门第,或富商大贾,皆无平庸之辈,正是弱冠之年,风华正茂,春风得意时忽遭此毒手,只留一抹水墨印记的凶手却依旧逍遥法外。京城一时间满城风雨,飞短流长,众说纷纭,真假莫辨。
“不过啊,此等凌厉的杀招,此等娴熟的手法,还有那水墨之痕,除了玲珑山水墨阁,还能有谁有此等本事?各位客官,你们说是不是啊?“说书的小生快板一敲便拍板定论,那神情倒和他真亲眼所见一般。
此处名为十里酒庄,乃京城最大的酒楼,人道是“欢歌燕舞,美酒佳肴“,自酿的桂花酒尤其一绝,据说启坛时酒香四溢,不多不少刚好十里,故由此得名。
酒倒不错,不过这故事说得可真不怎么样啊。
角落里坐着个玄衣男子,眉眼清疏,唇畔带笑,默默摇头,只闲闲吃酒吃菜,待小二来他跟前象征性地打个赏。正无聊地左顾右盼之际,忽瞥见一白衣男子,也是坐于角落,也是吃酒吃菜,也是懒懒散散,也是穷极无聊。
这是碰上明白事理的了。
可这酒楼里大多是不明就里的闲人,听听热闹也就罢了。那说书的小哥得了赏,讲得越发卖力:“今儿个我便给大伙儿说说这水墨阁到底什么来头。“
玄衣男子微微眯了眸,耐着性子继续往下听。又瞧那白衣男子,托了腮,闭了眼,大有随时结账走人的准备。
那人似是察觉到有人看他,竟回眸看过来,玄衣男子一惊,展扇遮了面容,却也没瞧见对方脸面。
“玲珑山水墨阁,“快板声起,“东临镜湖,西望帝京,南对金陵,北隔昆仑;地方不大,口气不小,一联悬于其壁曰:取回天下不义之物,杀尽天下该死之人。接单天价却无一单失手,只收女徒却仍不让须眉。其门下女徒,有姿有色,有勇有谋,武功之高更是令人称绝。短短十余年,单单报上水墨阁的名号,便令黑白两道多少人闻风丧胆,又令多少人心驰神往。最令人称奇的是,”快板声停,说书之人故意顿了顿,“坐镇玲珑的水墨阁四小主,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有点意思。玄衣男子瞥见那人已转回去,便收了折扇,指尖蘸了残酒,在桌上随手写了起来,只闻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不知是酒香,还是人香。
“四小主里排行第四的这位,乃水墨阁大医师,号曰绯姬,精通悬壶,工于医毒。以绫为武,以发为剑,萍踪无迹,来去无影。传说绯姬从未出阁,至今识得她的也只一人,而此人也已与世长辞,坊市之间只隐隐传言,绯姬之貌,如旭日东升,晨光熹微,灿灿如阳。若以花比之,当如夏葵,璀而耀眼。
四小主里排行第三的这位,乃水墨阁左护法,号曰魔姬,易容之术,无出其右,御射之术,天下独绝。传说魔姬发红如火,弓满如月,箭快如电,可于百里外穿蚊虫之翼;魔姬之貌,如炎炎烈火,燎原万里,草木皆降。若以花比之,当如秋棠,如火如荼。
四小主里排行第二的这位,乃水墨阁右护法,号曰龙姬,巾帼英雄,武学奇才。论其轻功,飞山越岭,神出鬼没;论其内力,飞花摘叶,无不可攻;论其器术,无一不晓,无一不精。携一柄长剑,落落拓拓潇潇洒洒;执一把利斧,轻轻盈盈灵灵巧巧,出阁三年,未尝败绩。传说龙姬之勇,可于乱军之中直取上将首级;龙姬之貌,如深秋之水,静若冰封,动如激瀑;又如夏末之空,顺如骄阳,逆如骤雨;若以花比之,当如腊梅,傲雪斗霜。”
龙姬……玄衣男子微微一愣——玲珑山下,白衣执斧,他还真知晓这么一人。
难道是她?
“这统领四人,排名第一的,便是堂堂水墨阁少阁主,号曰冰姬,天女下凡,超然物外。冰姬之貌,冠绝天下,非凡人之姿,以花比之,唯天山雪莲可配其半分。发淡如雪,眸远如山。若出阁,必以轻纱遮面,影影绰绰,如梦似幻。更令人称绝的是,”说书人讲到此处顿了一顿,“冰姬本人不会半分武功,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内力与智谋,其心思之精巧,思维之缜密,少有能及者。若是有人陷入了冰姬的局,便真如入了冰窟一般,只恐这次京城大乱,其幕后主使之人,也是这位……”
那说书的小哥忽说不下去了,唇角发紫,脸色乌青,战战兢兢,倒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兀自抖个不停。
台下听众议论纷纷,玄衣男子心下一沉,顾不得自掩身份,快步上前,自说书人颈侧的墙壁上取下一物,看似是一箭羽,尾上捎一纸签。
难怪他吓成这样,男子轻笑,此箭擦他颈侧而过,其力之大竟深深没入墙里三分。若是再偏半分,他现在哪里还有命在?
待他收了纸签瞧那箭羽,竟哑然失笑。
那哪里是什么箭羽,不过酒庄里普普通通一支剔牙的竹签!
究竟是何人?可使得这重不及两的竹签穿墙半尺!
他顿悟,抬眼去寻,却哪里还有那白衣男子的影子?
十里酒庄外,一蓝衣男子临风而立,洒然出尘,模样打扮得像谁家守卫,却又不知谁家守卫有如此气度。见那玄衣男子出来,唇边笑意越发肆意明亮:“恭候殿下多时。“
“在外面,当心点。“希卡普轻叹,这玄衣男子便就是当朝太子希卡普,而蓝衣的这位,众所周知,能与太子殿下这般情同手足同进同出的,也只有将军府上执虎符率三军的白虎王爷杰克了。
见他面上隐隐有不悦之色,杰克忍不住调笑道:
“见着了?”
“见着了。”
“见识了?”
“见识了。”
“厉害了?”
“何止厉害!”希卡普白他一眼,自袖中取出一支竹签交于他,“你瞧瞧这个。”
杰克取过细细瞧着,瞧罢点头:“不错不错,这底子当真和我有的一拼。”
希卡普见他依然嘻嘻哈哈的样子,不觉轻叹:“我只问你,速度之快至无人察觉何时出手,使力之巧至纤纤细竹入墙三分,有这般功夫的,普天之下,可有几人?”
杰克不假思索道:“一人。”
“谁?”
“我。”
希卡普想笑,碍着面子实在不能笑给他看,便压着笑意板着脸道:“堂堂白虎将军,天下武功最高之人,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要不要在皇城脚下混了?!”
杰克只当他真的生气了,陪着笑过去扯他袖子:“若那传言是真的,玲珑山水墨阁的龙姬姑娘,或许也是可以的。”
话一出口就不对了,杰克愣了半晌,见希卡普连眼角眉梢那点笑意都没有了,才恍然大悟道:“你见着龙姬了!”
“不然我是见着谁了呢?”
这一下可真出人意料,杰克瞠目结舌:“我……我只以为你见着了水墨阁里的手下,没想到……我方才明明见着的是一白衣秀士,先你一步出来,单看步法便知他轻功至少也是上上乘……”
希卡普闭眼一叹,字字咬得无可奈何:
“那是个女子。”
……竟无语凝噎。
“那……”过了半晌,杰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去扯希卡普袖子,“那你中午上我府上,我赔顿好菜给你?”
“休想转移话题,”希卡普取出纸签,“还有这个。”
杰克接过,生宣轻薄,韧性极好,可却潦草随意,大咧咧地写着四个字:
“祸从口出。”杰克念一遍,抬眼瞧希卡普,“几个意思?”
“龙姬手底下的,你说几个意思。”
“那你干嘛还生那个闲气!”杰克璀然一笑,“人不是水墨阁杀的,这和你预期的不是一样么?”
“我当然知道不是,”希卡普略一沉吟,“我若连杀手是汉斯那边的人都看不出来,我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水墨阁自然也不会替他背这种黑锅……但是,”他心下一急,“朝堂之事若是有江湖势力插足,汉斯下一步如何,我便猜不准了。”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杰克,“你最近需得当心,若是汉斯派人到白虎府……”
“来!”杰克见他眉宇深锁,不觉大笑,“快让他来!小爷我早等不及想收拾收拾那个混蛋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若我是汉斯,自然不会挑最难拿下的下手。”
“那你挑谁?”希卡普合了折扇,一双碧眸微微一亮。
杰克只笑,劈手夺过他指尖折扇,反手抬起那人下巴,一双蓝眸笑意盎然——
“你。“
“那倒不会,”希卡普摇头,“我这东宫太子的位子,到底还是值得他忌惮几分的。“
“所以啊,只要你一死,不是什么事情都解决了么?“杰克揽过他肩头,“伯克素来尚武,你倒好,收息吐纳不会,刀枪剑戟不懂,若不是你母妃,真不知道这储君的位子……“
“好了杰克,”希卡普打断他,“别再说我母妃了,再说,有你在我怕什么呢?”
杰克闻言偏过头来瞧他,只瞧见他一双碧眸浸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深处漫开了温润的色泽,两个眼睛满满的都是信任。
“罢了,今晚我守着你,谁让我偏生得唤你一声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