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全篇倒着写。

大寒
新历，庆和元年。
北风愈发刮得紧了。
　　南方从未有过这般大雪。呼出的水汽飞快地融入寒气，早些年猎的雪狐制的披肩早不保暖了，毕竟不似当年，指尖也开始发凉了。
　　远处的墓碑前搁着一坛酒。段宁远扯住马辔头，还是没有勇气向前。
　　努力半晌，那个青年，终于扯出了一个笑。笑得比雪花冷，但比酒热。
　　“老师，你守护的那个国家，亡了。”雪花落在绣金线的大氅上，沾湿了雪狐的皮毛。
　　“老师，我还是造反了。”鸦青色的大氅衬着已带着银丝的黑发，大氅的针脚精致细密，布料却是新奇。
　　“老师，你会不会把我打出去啊？”带着茧的手攥住黑色布料，上面的祥云图案扭曲得不像样。
　　“老师，我……是不是错了？”年少却白发的青年蓦然跪下，身旁的马自顾自地去寻几根枯草，没滋没味却嚼得甜香。
　　“老师，我反了你一直守护的国家啊……”青年失声，水汽沾湿睫羽，也不知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老师，我不后悔。”青年神色冷凝依旧，地上的雪渐渐融化，膝盖冰冰凉凉的，像是跪在丞相府的青石地上，有点潮，有点哽咽。
　　身后有人踏雪而来。
　　来人刻意放重了脚步，段宁远缓缓起身。神色如常，也未转身。
　　“大将军，是时候回去了。”来人微微福身，声音是模式化的恭敬。
　　段宁远缓缓牵回自己的马，翻身上马。动作并无滞涩，可偏偏让人觉得，那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非意气风发的青年。
　　“走!”段宁远一扬马鞭，打碎雪花半幕，飞骑离开。
　　身后的人轻叹。三分同情，七分嘲讽。
　　远远望向远处墓碑，上面的字迹铁划金钩，恩师，段玦之墓。
　　“段玦，你若在世，这世间，恐怕又是另一番模样吧。”
　　“段玦，你却决绝，二十余载情义，说断就断……你倒是走得干净，可又何苦，生者不得安……”
　　语气是嘲讽，抑或惺惺相惜。

小寒
　　旧历，景润15年。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清苦的药香，外面北风呼啸，震得窗户哗哗地响。
　　暖炉燃着，袅袅青烟升腾，外间的大门被人撞开，身上寒气逼人。
　　来者忙脱下外袍，站在炭盆边暖了暖身子，待到身上寒气散尽了，才缓缓推开内间的门。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那人拥着炉火，披着银色貂裘，露出里面荼白色的里衣。正伏案不知在写些什么。
　　当朝丞相，段玦。
　　段玦是多智近妖的典范，然而无论在哪个朝代，智慧超群的人都不少，唯一缺的只是不仅智力够用，还要命够长，心够黑的枭雄之人。
　　段玦很明显的不合格。但是他即便再耿直犀利，依旧少有人会厌恶他。因为段玦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
　　对于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少有人能拒绝。
　　段宁远进来时，就看见恩师微微蹙眉，抬手膏笔。
　　段宁远忙上前研墨，天寒地冻，墨也早干了。
　　段玦见是宁远，便放下笔轻笑道：“子安今日怎么得空来看我?”
　　段宁远嘿嘿干笑几声，面颊染上薄红，低着头，像是挨训的小孩子。
　　“尚未兴师问罪，你便这般作态，如何还敢叫为师多言?”段玦笑着起身，接过段宁远递过来的手炉，命人沏茶来奉。
　　段宁远亦步亦趋地跟着：“子安不敢，日后定会多来看望老师。”
　　见段宁远仍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木讷样子，段玦一时间有些好笑：“你啊，早日娶个姑娘才是正经，成日往我这边跑，就不怕误了佳人芳心?”
　　段宁远低头不言，神色莫名。
　　似是想起什么，段玦一时之间也是无话。
　　一时间竟只剩窗边檐头簌簌的落雪之声。
　　直到外间的仆人叩门，段玦忙命人进来。
　　仆人奉了茶，便欲告退。
　　段玦原有些尴尬，便问他：“上次子安送的茶呢？怎么没沏?”
　　“早已用完了。”仆人回道。
　　“不过是西域来的，尝个新鲜罢了，本以为老师口味清淡，不会喜欢。若是老师喜欢，我再去取便是了。”段宁远嗓音嘶哑莫名。
　　“……也不必了，西域的口味确是重了些。”段玦抿茶。
　　仆人告退，室间又归复沉寂。
　　半晌，段宁远起身告辞。客套一番后，段宁远便离开了。
　　雪越发大了，雪路行马有些麻烦的。
　　段玦再未见到段宁远。
　　旧历，景润16年。
　　今日是小寒。
　　段玦死了。当段家人再入天牢时，段玦就定下主意了。
　　边关失守，段玦入狱。圣上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把持朝政许久”的奸相段玦死的机会了------段宁远造反了。不论

不论是真是假，段家终于倒在了摇摇欲坠的王朝前面。
　　连失十城，段玦走出天牢，想到自己屡谏无果，想到如今粉饰太平，再想到尚在牢中的家人，眼里最后的火光也熄灭了。
　　烟花映在眸子里，只是水光潋滟了华彩一片。
　　白衣段相，自焚而亡。年叁拾柒岁。
　　他干净得连死也不愿葬于这世间。
　　段玦不想看着自己心中永远的王朝灭亡，即便是身后。
　　段宁远回家时，只看见了封上的丞相府。
　　还有，他不在，那不叫家。
　　烟花璀璨，映出眸子里的刀锋，如碎玉破冰。

冬至
　　旧历，景润11年
　　君子远疱厨，冬至吃饺子。
　　面粉蘸在手臂上，锅里的水烧得正沸，饺子馅是白菜猪肉的，寻常人家一年一顿的盛宴在丞相府亦难免俗。
　　饺子的形状并不算好看，相比另外一笼屉的饺子就太寒碜了。可惜段宁远只能对厨房大妈包出来的元宝形状的饺子垂涎三尺，最后眼睁睁地看着饺子被煮好，送给外面的百姓。
　　段宁远看着段玦手下不停地捏着饺子皮，心里一阵发苦，当朝丞相包出来的饺子绝非人人得而食之，偏偏他段宁远就有此荣幸。
　　段玦不愿意哪怕把平日里用在朝政上的半分心思用在研究每次该放多少饺子馅，饺子才不会漏的问题上。
　　所以段宁远只能叹口气，继续往灶里添柴，以享受这幸福的苦恼。
　　银白的饺子在锅里上下翻滚，然而段宁远却屡次担心某一个饺子会散开，然后两人吃一锅的猪肉白菜汤。
　　直至饺子煮好，一个个在水面上翻着肚子，段宁远的心才算放下来。
　　段玦笑意盈盈地摆好碗筷。段宁远很是放心地夹开一个饺子。毕竟馅和面都是厨房大妈准备的，而煮的火候是段宁远亲自监督的。
　　所以当段宁远一个饺子吞下去，却发现饺子没熟时，甚至忘了把饺子吐出来，整个人立刻呛到，又灌了一碗生面“饺子”汤。
　　段玦乐不可支。
　　饺子重新煮了一遍，直至饺子快要煮成面汤，厨房大妈才看不下去，帮忙灭了灶火。
　　师徒二人对着两碗饺子终于没了食欲，然而段玦素来以清廉节俭闻名。于是，两个人还是苦中作乐地看着对方吃完了饺子。
　　入夜，爆竹声响起，天上烟花亮了半个天幕。
　　两人在园里散步，踏在雪地上有咯吱咯吱的响声。
　　段玦忽然停下脚步，对段宁远笑着道：“贺冬节喜。”
　　段宁远一愣，也笑着作揖：“老师……”
　　爆竹声掩盖了段宁远的声音，但是青年的笑意却比烟花鲜亮。
　　旧历，景润13年
　　冬节又到，烟火气暖了天上人间。
　　段宁远从边关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下厨，和面，擀皮，和馅，包饺子一人承包，过程行云流水，叫段玦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段玦几次想帮忙，都插不上手，只能语气微酸地呆在一边感叹：“段宁远你去了趟边关倒是手艺长进了不少，你说你何苦学这些东西，待日后你娶妻自有娇妻美妾代劳，八尺男儿下厨做饭岂非令人笑话?”
　　段宁远只是笑着，并不搭言。
　　握刀剑的手却比握笔杆的手更灵巧。
　　两人终于饱了口福，可谓夙愿得偿。
　　烟火又绽，段宁远笑意一如当年，微笑作揖。
　　这次，

　　这次，段玦听清了段宁远的话。
　　可是段玦依然如上次的回答：“贺年节喜。”
　　段玦始终是段玦，人如其名的冷静自持。
　　老师，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