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α，α？”有人在黑暗里说话：“醒醒，α。”
α？是在叫我吗？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一号的培养皿有四级波动，波动等级正在逐渐上升，把营养液和镇定剂一起注入进去。”他听见另一个声音说。
“α，好不容易才有的机会，难道要放弃么？”那声音很急促，就在耳边，但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也很急，但是说不出话，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他用尽全力憋一口气，想让那声音冲出喉咙，最终却只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水面上吹泡泡，顿时感觉有些无力。
“一号培养皿波动等级仍在上升！上升速度比之前更快！”
“对，对，α，就是这样！继续！我们一起出去！”那声音急切地鼓舞着他。
可他还是很茫然。这里究竟是哪？谁在说话？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拼命只为了从喉咙里发出一句声音。
我是被关在水里么？他想，不然怎么会有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隐约能闻到一股金属被腐蚀生锈的气味，耳边除了那不断催促的声音之外还有机器运作的轰隆声。可是自己被关在水里，按理说应该闻不到气味听不到声音才对。
“α，你还在犹豫什么？忘了你跟我说过的话了吗？”声音里有一丝失望。
扯淡吧，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跟你说过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他的头很疼，脑海里明明一片空白，但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满到什么都装不下，几乎要炸开。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否则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精神崩溃，但那声音吵得他不得安宁。
“α，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求你了，醒过来！”那声音大声央求着：“醒过来，我们冲出去！我知道你也不想一直被关在这里！”
冲出去？去哪里？这里又是哪里？这里不好么？
但是听到这声音，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他鼓足力气，体内的气血仿佛被凝固了很久，在这一瞬间开始顺着血管运转了，这让他感到全身发麻疼痛。
“α，再来一次！就是这样！”
喉咙忽然通畅了，他意识到那是一根软管。那根软管一直堵在他的喉咙里，所以他不能发出声音，就在刚才他发力的那一瞬间，软管被震开了。
“β......β！”他下意识叫出声，声嘶力竭地大吼：“β！我在这里！我们一起......逃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想哭的冲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眼就融入了那些液体中。
他说不出话了，最后的声音被淹没在水里，变成一串泡泡，与此同时酸臭的液体排山倒海般一股脑地从他的鼻腔与口腔灌入。他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在水中存活了，那根软管的目的不是让他失去语言能力，而是从外界输送一定量的空气给他，让他不会溺水，现在他随时有可能被淹死。可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只是本能地胡乱挥舞着手臂，想找条出口逃出去，他还有氧气余量。
“一号培养皿脱离控制，即将爆炸！全员撤离！”一片混乱声中有人惊呼，接下来他就感受到了像是地震一样的剧烈晃动。这一震让他彻底脱力，他胸腔里最后那点氧气正在迅速流失，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β是谁？我的名字叫α么？失去最后一点意识前，他还在想这个问题。
“别怕，α，我们都在这里。”他感觉自己被人抱住了，氧气重新涌了回来，一瞬间的短暂进氧让他心跳剧烈加速，像是打鼓一样。
“抛弃那些为囚犯准备的愚蠢的代号吧，你的名字叫......”
“罗歇......罗歇！别睡了！”腿部传来的疼痛感让罗歇突然惊醒，他张嘴想大叫，嘴巴被人捂住了。
“戴尔维特你疯了！掐我腿干什么？”罗歇恶狠狠地说。
“嬷嬷在叫你！”戴尔维特低声说。
罗歇猛地抬头，眼神望向听席尽头的讲台，讲台上一个黑袍打扮的中年妇女正捧着一本圣经看着自己，眼神十分不善。
“我再重复一遍。”嬷嬷清了清嗓子：“请罗歇同学为我们朗读圣经第五章八节的内容。”
罗歇一怔，手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桌面，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上课没有带书。他心想糟糕，在一片哄笑声中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戴尔维特。
戴尔维特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他的桌面也是空荡荡的。
“算了算了。”嬷嬷叹了口气：“你坐下吧，我们接着刚才的讲。”
“你怎么不早点叫我？”罗歇悄悄擦掉额头上的冷汗。
“我叫了，可你睡得跟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我有什么办法？”戴尔维特没好气地说。
“所以你就掐我腿？”
“不然你就等着挨嬷嬷骂吧，到时候她再发现你没带圣经就来上课，那就是罪加一等！”
“靠！你也没带，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罗歇说。
“算你狠！”戴尔维特咬牙切齿：“中国有句话叫悬梁刺股，到时候就在你的凳子上放一排钉子，看你还能不能睡着！”
罗歇懒得再搭理他，被惊醒之后睡意全无，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他百般无聊地趴在桌子上，脑子里神游物外。
罗歇·阿特尔。如果让他给自己十七年的人生打上标签，那一定是无聊，无聊，还有无聊。而在别人眼中的他显得很不合群，行为也极其怪异。
这里是位于西伯利亚边境荒原上的一座孤儿院，以创始人图奇·丹·瑟琳柏的名字命名。瑟琳柏是狂热的宗教信徒，所以孤儿院也一直传承了宗教知识，发展到现在已经能算是一个神学院了。自幼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被收纳在这里进行课程指导，神学知识从小开始就耳闻目染。长大后大家都会是虔诚的信徒，有的去做牧师，有的做修女，主教，甚至执法人，说来说去全都是神学职业。
但罗歇不想这样，想想自己穿着一身教袍的样子他就感到一阵恶寒。他对这方面完全不感冒，这些年下来他连圣经上讲的意思都弄不明白，上课对于他来说只是补觉时间。他唯一的爱好是研究炼金术与炼金机械，而炼金术被视为玷污神意的愚蠢技术，因此除了戴尔维特这个同样不喜欢神学的人之外很少有人愿意跟他打交道。研究炼金术需要大量的经济支持，为此他总是省吃俭用拿学院发的生活费来购置研究材料，有时还经常外出打零工。别人看他身材矮小弱不禁风都以为他是先天发育不良，其实他只是很少吃饭补充营养。
说起来其实嬷嬷对自己还算不错，不过每次发生活费时嬷嬷都对他骂骂咧咧的。都说神很慈爱宽容，嬷嬷总说自己是神的仆人，怎么仆人比当老大的还凶？罗歇又开始胡思乱想。
“罗歇，别发呆了。”有人在晃他的肩膀。
“啊？”罗歇反应过来，已经下课了。学员们收起书本熙熙攘攘地往外走。
“这个给你，你上次托我弄的。”戴尔维特看四下无人，从背包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分卷好的硬性卡纸。
罗歇将卡纸展开，入眼的是一面机械引擎制作图，画工上有些粗糙，但各个零件的尺寸规格标注得很到位，甚至还在底部附录了一小段零件最优加工方法。这是一张不折不扣的设计图，即使放在黑市上也是价格不菲，在这片地区只能是出自于戴尔维特之手。罗歇满意地点点头。
这也是他能和戴尔维特打成一片的原因，戴尔维特有制作机械设计图的天赋，但不善制作，和他正好相反。两个人恰好互补，加在一起就是一条优秀的机械生产线。
“干得漂亮。”罗歇竖起大拇指：“让我们看看我们还能干什么。”

踏上层层阶梯，戴尔维特跟着罗歇的脚步进门，顺手把背后的房门关好。
这个地方在整个学院里都很少有人知道，原本是一个堆放清洁工具的杂物间，夹在学院的食堂与钟楼之间，非常偏僻且不显眼，罗歇在后勤班勤工俭学时常在这里走动。后来管理杂物间的老头退休了，杂物间也逐渐荒废，罗歇讨了很久才从老头手上要到这里的钥匙，把杂物间用来当做自己的试验场。这里就是罗歇和戴尔维特的秘密基地，两人一有空就躲在这捣鼓炼金设备。
之前杂物间里的工具不算多，空间还算是宽敞。自从罗歇把各种器械材料运到这里之后空间就变得十分有限，稍不注意就会碰掉桌上装着各色药剂的瓶瓶罐罐，两人一同工作时几乎是背对背硬挤出一小块地方。
罗歇把图纸摊在桌面上，记下所需材料之后就开始翻箱倒柜。不久之后他又愁着脸跑回来：“你的设计图很详细，但是需要的材料我这里几乎都没有，都是相对于高级的材料，黑市上倒是有卖，但是太贵了。没得简化了么？”
炼金术确实是个烧钱的活，以前靠着这里的库存，加上自己和戴尔维特的生活费还能勉强动工，再不行出去打零工凑的钱也是够的。但是这次的零件虽然谈不上稀有，但也不是那点生活费就能囤起来的，就算打工都要好些日子才能凑够。罗歇犯了难。
戴尔维特遗憾地摇摇头：“已经尽力简化所需零件了，剩下的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不过......”
戴尔维特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为数不多的三张桌子上放满了散乱的打印纸张，有的一片空白，有的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实验报告或者实验计划。两旁的木架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炼金药水，隐约有刺鼻的药味透过木塞飘出来。角落里古旧的炼金火炉还在轰隆作响，在他的头顶嵌着精心锻打过的钢条，钢条上有三块铁夹，它们夹着各种材料运往火炉上空投下，然后再依次回到起始地点。整个过程都是自动完成的，这是一条惊人的自动生产流水线，由埋在地板里的人造低级炼金阵支持，罗歇当初为了买到它吃了三个月白面包。
“不过如果你愿意把这些东西卖掉一些，凑材料钱是绰绰有余的。”戴尔维特抚摸着一瓶药剂，药剂中的液体像是回应他一样，咕噜一声冒了个泡，“你知道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放在黑市上都能变成一笔不小的钱，‘老板’们不会在这上面吝啬。”
罗歇和戴尔维特管黑市上的一些常客叫‘老板’，他们中有的是热爱炼金产品的收藏家，有的是行踪诡秘的杀手，也有当地的居民，鱼龙混杂。但他们的共同点是腰包里都不缺钱。
“那可不行。”罗歇答得斩钉截铁，他把自己制作出的炼金产品看得很重要。
“可能你没有这种感觉。”罗歇又说：“每次见到它们，我都觉得它们有生命，是活的。就像你从小养的小宠物，你舍得把它们卖掉么？”
那台炼金火炉好像是在赞同罗歇，轰隆声更响了。戴尔维特脑中联想了一下，觉得这一举动可能是小狗摇尾巴。
“难道你想出去多找几份兼职？”戴尔维特说：“最近下山的路都封了，说是有什么暴徒在下面的小镇上搞破坏，现在那里很危险，压根儿就不剩多少人了。”
“只要你想总会有办法的。”罗歇轻松地吹了声口哨：“你说的我都知道，现在镇上的医院还开着，他们很缺药物，但是药物都放在山腰的中转站上，路程很远。现在天气冷，加上外面不安全，就算药物稀缺也很少有人愿意冒这个险来回运货，这可是挣钱的好机会。你还指望去快餐店端盘子么？他们早就走了。”罗歇递给戴尔维特一张打印传单，这是一条前天发出来的招聘广告，署名林坦恩医生。
“你联系到了林坦恩医生？”戴尔维特一愣。
他认识林坦恩医生，每年学院体检的时候那个魁梧到不像话的男人都会带着他那同样魁梧的针筒上山给学员们采集血样，林坦恩医生身后的团队人员个个满脸肃杀之气，把医疗设备换成枪械都可以来一场黑帮枪战了。想起来就是噩梦。
“这是镇民撤出前最后一天发出的传真电报，我试着回过，但是没有响应。”罗歇摇头，“我想既然镇上有暴徒恶匪横行的话，没来得及撤走的伤员应该不少，医护人员大概都忙着工作吧？没时间来回电报。入夜之后趁着门口守卫不严，我偷偷翻墙出去看看。”
“没准儿医院也带着伤员撤走了，到时候白跑一趟。”戴尔维特在一旁说风凉话。
“那咱们一起去。”罗歇狡黠地眨眼：“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遭殃。”
“好吧。真够倒霉。”戴尔维特显得很无奈，“不过你费这么大力气来做这个引擎，为什么？这里好像没有什么需要引擎发动的东西。”戴尔维特环顾四周后说。
“你自己画的设计图，难道自己都不了解么？这是一种万用引擎，只能用炼金材料生产，这也是它造价极为昂贵的原因。”罗歇说：“你知道，汽车和炼钢机都需要引擎驱动，但它们的引擎都是不一样的。而这种万用引擎可以无视一切条件，只要原来放引擎的地方能装得下它，它就能强制发动，并且不需要炼金阵的支持。”罗歇说，“很伟大的发明，我想拿它去参加十字大赛。”
戴尔维特一脸难以置信：“你没发烧吧？”
十字大赛是瑟琳柏神学院一年一度的活动，为纪念救世主耶稣而举办，获得靠前奖项的学员将被直接推举到优秀的教会中。
在十字大赛当天，报名的学员将带着自己筹备已久的作品登场，作品大多是千篇一律的赞诗或者一些劣质羊皮卷，上面刻着自己的作画或从圣经上抄录的字句，像罗歇这样敢拿炼金作品参赛的还从来没有过。神学中信奉人间所得美好事物皆来自于神的恩赐的道理，而炼金术这种人为产物跟神搭不上半点关系，被认为是渎神的愚蠢科技，一旦这间实验室被曝光，他俩都别想在这混了。
“我尊重他们的信仰，但是我个人不信神，也不指望能被谁夸赞。就算不被承认，我也想让所有人看看我力所能及中能带来的东西。”
“听起来很悲壮，但不得不说兄弟你真酷！想给你竖大拇指！”戴尔维特说：“不过万一真把我们赶出去了......”
罗歇拍拍戴尔维特的肩：“怕什么？你以为我在黑市上混了那么久，没给自己找个好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