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华莱士先生，我想现在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林坦恩医生撩起袖子，露出一张粗糙宽大的手掌。他竖起三根手指，对面前目光呆滞的男人晃了晃：“这是几？”
犹豫了一会，华莱士才机械般地抬头，嘴唇翕动：“三。”
“你的名字是？”
“华莱士·密歇尔。”
“很好，很不错。”林坦恩给了个眼色，一旁的护士拿来了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一堆积木：“我想也许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
下午五点二十分，太阳即将落山，暗黄的光束透过落地窗照进诊室，医院里安静得能听见壁钟走针的嘀嗒声。
大部分的居民已经撤走了，番尔镇剩下的人要么是躲在自己的房子里等待救援，要么就是受了重伤没来得及撤走，被暂时安置在医院里。这家医院成了番尔镇最安全的收容所，至少还没有被攻击过。
昨天夜里中央广场一带爆发了小规模的战斗，想来应该是救援队正在跟那些暴徒正面交火，不过只持续了一阵子就没了动静。林坦恩医生粗犷的外表下有颗细腻的心，一看第二天天亮救援队还没到，马上就意识到了八成时穷凶极恶的匪徒们把救援队给打回去了，连忙动员医护人员加固医院门窗，还把大门用木板封住了，只留了个窟窿让人进出。按说暴徒火力凶猛，但也没翱翔天际破窗而入的本事吧？
尽管做好了防御措施，林坦恩医生还是稳不下心。他没有亲眼见过那些暴徒，但是面前的男人见过，还少了一条右臂。华莱士是番尔地下赌场出名的老千专家，他出名并不是因为出千技术高强，而是跑得够快，一被人抓住撒腿就跑，还善于找躲避点，开车都不一定追得上。这样的人都能被打掉一条右臂，可见暴徒不仅杀人不眨眼而且本领高强。
不过华莱士的伤口既不是枪伤也不是刀伤，而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把他的右臂连肉带骨头给咬下来了。莫非那些暴徒还养了更加嗜血的大狼狗？林坦恩越想越没底。
“林坦恩医生。”护士提醒他，他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不好意思，我们继续。”林坦恩拿起一块积木晃了晃：“华莱士先生，下面我们玩一个小游戏。我会问你一些问题，你每答出一个，我就在你面前搭一个积木，好吗？”
华莱士木讷地点点头。
“这是什么？”林坦恩把积木放在华莱士面前：“你看到了什么？”
“积木，更像是城堡的地基。”
“你还记得二十一点怎么玩吗？”
“庄家对庄，下家投点，谁的总点数爆出21点算谁输，不超过21点谁大谁赢。”
“很好，你记得你父亲的名字吗？”医生又往上搭一块积木。
当桌面上已经垒起一面积木墙之后，华莱士被送回病房，林坦恩舒了口气：“他看起来精神很不正常，但所有的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甚至还保留有自己的想象空间，很奇怪的症状，先观察一段时间。”林坦恩对护士说：“我猜测他一定是见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造成了极大的惊吓，使得他的行动变得木讷，大脑跟不上反应，但却又能进行思考。很奇怪，我们并没有检查出他有什么问题。”他揉揉额头：“其他病人怎么样？最近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都在休息，刚才检查了一遍。”护士说：“食物和水都还可以撑一段时间，只是药品不够了，每天的消耗量很大。”
“没记错的话药品补给点是在上山的中转站那里？”林坦恩愁眉苦脸：“该死，下次该提议以后不要搞什么空投，直接把补给车开到市区不就好了么？”
“可是外面还有那些不法分子......”护士提醒他：“我们不敢上山去取补给品，他们当然不也敢贸然把补给送进市区。”
“那可真是糟糕透了，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外出。”
“至少目前看来确实是这样，好消息是我们还存有一些枪械和弹药，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自保。”
林坦恩和护士大眼瞪小眼。
“好吧......让我想想。”林坦恩有些焦头烂额：“我之前发过一篇招聘启示，请人来帮我运物资，不过现在通信系统几乎都瘫痪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应聘。我想就算有人看见了大概也是不敢接这活的。”林坦恩想了想，还是有点没底气：“那好吧，晚上我试试带几个人出去把物资运回来。”
护士指指窗外，夜幕下有一轮明月：“医生，已经晚上了。”
“真见鬼，华莱士占了我太多时间。”林坦恩拍着额头：“那么我们应该先解决晚餐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确实是晚上了，刚才都没注意。”林坦恩这才发觉周围一片黑暗：“麻烦帮我开下灯，然后准备一下晚餐。”
没人回应他。
“鲁安娜？”他索性喊护士的名字，还是没有回音，不安的情绪在他内心躁动：“乔治？玛卡隆？”
他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一根冰冷的拉杆，这玩意儿只有电力控制室才有，用于医院电路开关。拉杆是开启状态，但是灯没有亮，这是断电了？
不，自己明明在医诊室，怎么一转眼就到了电力控制室？这时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借着月光他看见了墙上的壁钟。
下午五点整。五点就天黑了？林坦恩意识到自己没有看时间，只是因为看到了夜幕降临所以下意识地认为现在已经到了深夜。事实上他从给华莱士做精神检测到现在只过去了四十分钟，在四十分钟内他莫名其妙地从二楼的诊室到了五楼的电力控制室，这段时间内他失去了一段记忆，这段记忆就是和鲁安娜谈话之后发生的事。
有寒风从看不见的另一头吹来，林坦恩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只有五楼顶层的天台才有可能这样大量地进风。
怪不得没有人回应，他明白了。白天他为了不让暴徒从楼顶下到楼底，亲自把五楼楼顶的出入口用木板钉死了，这样就阻绝了一切不利的可能性。隔着厚厚的木板与两层上下阶梯，下面有人能听到才怪了。好在他记得这里配备了消防器械，就在他旁边，有一块镶在墙上的铁盒。林坦恩大喜过望，盒子里果然放着一把红色的消防斧，劈开木板还是绰绰有余的。
虽然这一切发生得莫名其妙，不过眼下至少还是有了应对的办法。林坦恩内心受到鼓舞，丝毫没有察觉到其实鲁安娜就被吊在房梁上，粗制的麻绳在她细嫩的脖子上打了个死结，血液的凝滞让她的面色变得苍白，她早已没了气息。
身后的月光渐渐散去，一切重归黑暗。

罗歇把装满药物的纸箱放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他一脸幽怨，一边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暗骂戴尔维特不讲义气。
罗歇翻墙出来之后发现戴尔维特并没有在约定好的地方等着他，只好自己一个人下山。到了中转站之后又发现值班室空无一人，药物倒是有不少，他麻利地把药物装箱之后就一路扛到了医院门口。
傍晚六点半，太阳还没落山，周围静得让人不安。医院的大门被木板从里面钉死了，只在最下面留了个足够一人进出大小的洞。罗歇想了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狗洞？
这时身材矮小的优势简直体现得淋漓尽致，罗歇轻而易举地带着纸箱从洞里钻了进去，换作稍微魁梧些的成年人说不定就要卡在里面了。
谁还敢笑他弱不禁风一吹就倒？爷能钻洞！
罗歇把纸箱放在角落，他实在没那个力气再把它们扛进去了，最好能找点人来帮忙。他四下观察着，院内灯火通明，水泥地板干净得能照出自己的影子，说明不久前才有人打扫过。不过现在怎么连个动静都没有？罗歇同学虽说体质不怎么样但却极少生病，医院也只进过两三次。他印象中的医院是极其热闹的：总有些人因为伤势或是病情过重，抢救无效，直接在医院里升天了。理智点的亲属自己偷偷哭一场，激动的亲属拿着刀就跟医生干起来了；这边还没打完，那边又有人下病危通知书了，场面十分火爆，不该是现在这样冷清。
既然外面没人，屋里总不能没人吧？罗歇索性挨个敲门，但都没有反应，他想推门进去看看，可房门无一例外全是反锁了的。
这是搞毛？医患闹纠纷，病人们傲娇地把门反锁等着医生好言好语来哄？罗歇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走廊旁边的‘本院荣誉医师墙’上。这里挂着的都是在医学上颇有造诣的医生肖像，首当其冲的就是林坦恩医生。由于面容比较粗犷，林坦恩医生的笑容看上去有点狰狞，像电影里的黑猩猩金刚。
罗歇醍醐灌顶，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林坦恩。但当他到达二楼林坦恩医生的诊室时，里面却空无一人。桌上的茶杯还冒着丝丝热气，林坦恩医生应该刚走不久，但是从一楼到二楼只有这个房间是敞开没有反锁的，他会去哪？按理说门口那个洞的大小不是林坦恩这种体积的人可以随意出入的。
他看向三楼。
罗歇一上三楼就感觉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灯光相对于下面太暗了，并且还有白炽灯头超负荷发出的嗡嗡声，像蚊子在叫，偶尔还会一闪一闪的，这让人的视野大打折扣。为了不至于摔倒，他只能扶墙前进，毕竟医院的地板跟打了蜡似的，指不定一不小心就要摔个狗啃泥。这时候要是有个手电筒就好了，可他为了方便行动什么都没带。
越往深处灯光就越暗，最里面甚至是一片漆黑。罗歇心里打起了退堂鼓，这家医院怎么看都很奇怪，愈发让人不安。但他转念一想，医院给的报酬可不低，为了凑够资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林坦恩医生，你在吗？”罗歇鼓足勇气大喊，他并不指望得到回应，只是想发出点生意给自己壮壮胆。
意料之中的没有人理他。
“好吧，我想戴尔维特在这里的话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远处一盏吊灯滋的一声灭掉了，罗歇心里一惊。虽说他平时除了和戴尔维特一起之外都是独来独往，但学院里至少能看到人，听得到有人说话，这种死气沉沉的场面他还是头一回遇见。
不知道走了多久，罗歇三步两回头，看着背后的光线离自己越来越远，而深处则是伸手不见五指。这种压抑的气氛快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了，他扶着墙想休息一下，摸到了一个凹槽。
凹槽不大，周围有密密麻麻的裂痕，尽管看不见，但罗歇知道那是什么形状：像一张蛛网。有什么东西正面以巨大的冲击力击碎了这面墙壁的一小部分，冲击力还没完全卸掉之前，被击中的地方连带着周围的部分一起遭殃了。
这是......弹孔！墙上还残留着漆粉，有人不久前在这里开过枪。罗歇的心仿佛坠入冰窖，思绪一片混乱。暴徒入侵了这家医院？所以大家不敢出声，还反锁了房门？林坦恩医生如果撤走的话，那么说明这事发生在不久前，因为他的茶杯还是热的！
不对，应该没有这个可能性。罗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医院唯一的出口就是那个狗洞，一次只能出去一个人，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几百号人全都安全彻底，必然会造成伤亡，但他走到现在连一滴血都没有看见。
“罗歇，振作起来！”他对自己说。每次自己沮丧到极点时戴尔维特都这样鼓励他。
看这样子三楼应该也是没人的，罗歇咽了口唾沫，只能去四楼看看。但是透过楼梯可以看到四楼一点灯光都没有，还不如三楼。真的要上去吗？罗歇有些不确定，他看着自己的双腿，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勇气往上走，可空手而回又不甘心，一时间进退两难。
打破僵局的是从四楼传来的虚弱的求救声：“救命......”那是罗歇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每年学院体检那个声音都会说：“同学，请不要缩着手，把手腕伸出来。很好，就是这样。”来自林坦恩医生。
罗歇头脑一热，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四楼，在楼梯口的交界处与林坦恩医生撞了个满怀。他看不到林坦恩医生现在的模样，但他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自己的衣服也被什么东西打湿了一部分，热且粘稠。他呆住了，他意识到那是血，大面积的出血。
“林坦恩医生，你还好吗？暴徒冲进来了？”罗歇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坦恩医生没有回答，他的气息已经消失了。罗歇透过三楼的灯光才发现林坦恩的左腿被什么东西咬掉了，伤口狰狞得吓人，露出可怖的白骨。林坦恩一定是一路顺着护手栏杆拼着冲下来，但最终还是没扛住过量的失血，在这里咽气了。
恐惧终于战胜了罗歇的不甘心，他猛地起身，想要尖叫，但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要狂奔下楼，双腿却不听使唤直打颤。他不知道上面究竟是什么情况，只知道自己再不走就要和林坦恩一个下场了。
罗歇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好在这时候手还能动。他使足力气，一把抓过栏杆，双腿全力一蹬顺势往下滑。他才刚落地，就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凭空做了斩切，那是一种带有攻击力的‘气’，类似于中国武侠小说里说的什么气功、剑气。那股气斩掉了他头顶的一缕发梢，然后击打在他背后的墙壁上，硬生生砍出了一条裂缝。
刚才发生了什么？罗歇震惊地看着那条裂缝。这是暴徒？他们还拉了中国老拳师入伙？能用气功那种？
不等罗歇反应，第二道攻击接踵而至，略过他的后背砍在楼梯旁的石雕支柱上。罗歇刚刚下楼，背后的石雕就轰然倒塌了，如果自己刚才再慢一点不被砍死都会被压成肉饼。
糟糕的不止这些，罗歇跑到二楼楼梯口才发现刚才斩出的其实是两股气，第二股斩掉了下方的石柱，石柱横过来足有接近两米的高度，就这样拦在罗歇面前。以一个成年人的体力如果费点劲再加上潜能爆发或许还翻得过去，但罗歇可以说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这条路对他而言已经是彻底封死了。
罗歇的心凉了半截。
好在二楼灯光还算充足，他立马调头跑进二楼大厅，可该死的......二楼刚才的灯光明显很亮堂，现在却变得跟三楼一样一片昏暗！罗歇抬头看头顶的指示牌，上面写着‘二楼候诊厅’，的确是二楼，但为什么忽然之间灯光就暗了？
第三道气来了，从他的背后呼啸而来。罗歇立马趴下，起身时看见对面的墙壁几乎被打穿。
没时间再考虑了，他沿着过道奔跑，黑暗的环境现在对他而言不算什么，背后的家伙更加可怕！
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那人似乎并不碍于视觉的影响，在黑暗中依然可以锁定罗歇的位置，每一道气都与罗歇擦肩而过，是罗歇正好能躲避的位置。
罗歇感觉自己的心脏简直要冲出胸膛了，他的脑子里全是浆糊，什么办法都想不起来，唯一的退路就是从走廊尽头破窗而出。冬天人的骨骼本来就脆，这样说不定会摔断腿，但是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很快罗歇就明白了自己连摔断腿的机会都没有，走廊尽头的窗户被木板钉死了，就算他手上有一把斧子，以他的体力少说也得十分钟才能把木板彻底劈开。十分钟，够自己死多少次了？
罗歇惊惧地回头，他听不到脚步声，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逼近。同时他已经被彻底堵死在这里了，‘气’还在不断向他飞来，但没有一道打中他。
罗歇明白了，对方不是准心不好，而是在逗他玩。路上的每一击都足以致命，对方完全可以在第一次攻击时就砍了自己，但他只是一路把自己逼入绝境之后再慢慢动手，就像捕猎一只小白兔一样。
“我靠！要杀就杀，老子不怕！”死到临头罗歇反而没那么害怕了，开口大骂起来，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到了自己面前，那是一只布满鳞片的爪子。罗歇索性一闭眼，什么都不看。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戴尔维特，你他妈的倒是快来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