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杀
听琴山庄，这是个连顾名思义也用不上的极白话的名字。你就是问这座山上的樵夫，他也一听就能明白这山庄是用来干嘛的。
这是江湖上擅长奏琴、听琴的人聚集起来一拼高下的地方。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对于热衷于排名榜的江湖人士来说，排一个琴艺的上下高低也不是什么大事。琴艺榜五年一更新，由三位江湖上德高望重、声名远播的文人雅士在欣赏每位琴师的技艺后再讨论选拔。
按寻常人印象，琴师大多淡泊名利，隐于山海或市井之间，若是出入王公贵族之家，争这几点铜臭名声，则失了傲骨灵性，任你手指如何灵活，技艺如何高超，也没了琴韵雅致。但听琴山庄每次都能令无数琴师趋之若鹜，是因为若能争得这第一的名号，听琴山庄便会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琴谱相赠。
高山流水，天下第一的琴谱。
明日就是五年一度的听琴大会，山庄上上下下忙了将近一个月，但还没到歇口气得时候。门房和下人房里的灯彻夜亮着，又有小厮轮流巡逻。小丫鬟从三文人之一的杜垚房里出来，倒掉洗脚水，正准备回房休息，一眼瞥见杜垚房里灭了灯，心中一惊，叫了几个巡逻的小厮一同近前察看。
原来杜垚睡觉有个习惯，便是总要留一盏灯才能睡得好。众小厮推开门，这房里黑漆漆的，借着月光能看见杜垚不在床上，被子却摊在床侧地面上，打起灯笼，才猛然发现房梁上悬着一个人，晃晃悠悠，向上看去，正是杜垚！
他的脖颈上，是一根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琴弦。
楚腰楼正热闹。
嬴政将二楼窗户推开一条缝，正好看到一楼正中央的重重帷帐，大红的帐子掩着待选的花魁。外面的人，哪怕是嬴政这间视野最好的雅间，也只能看到少女模糊的曼妙身姿。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他其实也没多大兴头。他对雅间里的人兴趣更大。
他手里是一块腰牌，普普通通，泛着铜的色泽，却能让天下大多数人色变。
这是大秦第一神捕的腰牌。
它的持有者，盖聂，现在正坐在嬴政对面，微眯着眼睛，似乎也不太喜欢这里的氛围。
不过盖聂遇到他感兴趣的事物也是同一副表情。一开始嬴政还不清楚，两人颇闹了些不愉快，不过见识到盖聂的本事后，嬴政可谓心服口服了，这腰牌还是嬴政亲自发的。
正想着，楼下传来一阵喧哗，花魁要露面了。
嬴政叹口气，起身推门，盖聂起身跟上。
真吵。
所以说，他真是适应不了。嬴政想，还不如安安静静批一夜奏折。不过仲父会有微辞，父王就喋喋不休，搞得他要假装来寻欢作乐。
这叫什么事。
走到一半，楚腰楼的屋顶突然破了个大洞。嬴政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随着飘飞的红帐落在他面前。这人抬头看到他手里的腰牌，眼睛一亮，还没等嬴政开口，就惊喜道：“你是盖聂？”
“我……”不等他说完，这人拉起他就从屋顶的大洞蹿出去了，还说：“快跟我去救命啊啊啊啊！”
看来这人是个急性子啊，嬴政想。
盖聂随即从屋顶追出去，没走几步，就看到数丈外夜风中，白发飘飘，剑光凛凛，那人目光冷冽。
“师哥好雅兴，不知师哥寻着花魁没有？”
“小庄……”盖聂很头痛。
嬴政好不容易叫停了那人，跟着他喘了一阵气，才听他道：“听琴山庄的杜垚死了，快跟我去救人！”
嬴政：“……听琴山庄是哪儿？杜垚是谁？你又是谁？”
这人又喘了一阵：“我叫荆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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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救急
按这个荆轲的说法，听琴山庄死了人，凶手被认为是他的朋友，所以荆轲赶紧来找个能给自家朋友洗刷冤屈的，一路打听，找到了盖聂。
嬴政：“哦。”转身就走。
荆轲急了，他快绕鑫山一圈了，只找到了盖聂，也不知道小高能撑多久，没准早就露馅了，现在“盖聂”想走，荆轲岂能放过他。
“站住！”嬴政以为他想动手，回身格挡，没想到接住一个荆轲扔过来的……这是什么东西？
手里是不知叫什么的一团毛球，露出俩尖耳朵，一双圆眼睛，还有尖嘴巴。
还挺可爱。嬴政想。
接着这异兽就张开嘴，像是刚睡醒，露出尖利的獠牙和饱满的毒囊。
嬴政全身一僵。
荆轲凑过来，预备苦口婆心发动自己二十年的知识储备劝说“盖聂”：“盖大侠盖神捕你看这么晚了我朋友的命危在旦夕你就行行好要是真的能帮他洗刷冤屈我一定报答你大恩大德以身相许也是可以的……”
“够了我跟你去先把这东西拿开！”
荆轲闻言大喜，千恩万谢，把异兽抱回来，转身在前方引路。
嬴政看现在盖聂还没追过来，知道他肯定是遇上麻烦了，只能一路做了记号，跟随荆轲而去。
听琴山庄内，琴音铮铮。高渐离挡在众人面前，席地而坐，不慌不忙，手指之下琴弦如三月春水，流音潺潺。他身后的水榭里也有一人，正以琴声相和，虽不见人影，但闻万丈松涛。
四周的人面面相觑。杜垚死后，众人立刻封了山庄，在山庄内部及来客中查访可疑之人，找到了旷修，也就是水榭之中的琴师。
旷修琴艺，堪称天下第一，此前听琴山庄也曾以高山流水琴谱相赠。只是今年大家都知道他酒后失言，抖落出了听琴山庄林森、沈淼、杜垚几人私底下的不光彩事，惹恼了这几人，故江湖风传今年琴谱要易主。
而旷修恰在杜垚被杀的晚上失去了踪迹，天亮才风尘仆仆出现，问他，也不说去了哪儿，手上还添了细小的伤口。
众人自然要绑他去见官。正闹哄哄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但见一人风姿卓然，昂然如崖上松，背上七弦琴，目光所及，皆如寒冬冰河，令在场众人无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正是高渐离。
高渐离来此作甚？切磋。
与谁？旷修。
众人无言。琴师这个行业，上可为帝王一听，下可为舞姬配乐。不管你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杀了一国王叔，还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助谋叛逃跑，只要两琴师切磋，什么事都要让路。
众人让路腾地方，看高旷二人面都没见过，就生生切磋了一天一夜。
当然没人注意到那个跟着旷修上山来蹭酒的荆轲跑哪儿去了。
日当正午，荆轲还不见人影。高渐离心里发苦，面上却不显。荆轲拉他来救急，拖延时间，再去找帮手，现在这样是帮手没找着，自己都丢了吧。
隐隐听到脚步声，高渐离收琴起身。大门又一次被踹开了，这次是荆轲，身后还有被当壮丁拉来的“盖聂”。
只见这“盖聂”拿出神捕令牌，轻轻松松唬住了众人，又说要见旷修。
此时高渐离却皱起眉头，看向门窗紧闭的水榭。
“怎么？”荆轲问道。
“明明刚刚还有声音……怎么突然没了？”
人群中有人道：“难道他趁机跑了？”
又有人道：“不可能。这水榭门窗都被咱封锁，众目睽睽没人去碰，他怎么跑？”
众人开了锁，但见旷修端坐正中，还保持着抚琴的姿势。荆轲松一口气，上前欲扶他起来，道：“喂，我回来了……”
话音未落，旷修软绵绵倒下，口鼻出血，身体犹热，却没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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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毒弦
旷修死了。
荆轲怔怔看着他尚且温热的尸体，看向众人，强自镇定道：“你们杀了他。”他伸出手想去指在场的某个人，却不知该指向谁，手指了几回，还是颓然放下了。
高渐离道：“荆大哥，旷修的死恐有隐情。这一日之间无人进出过这间屋子，在外面的人没有机会下手。”
说起来，这还是高渐离和旷修第一次见面，没想到旷修横遭巨祸，倒让高渐离心内唏嘘不已，但是荆轲与旷修多年好友，此时见荆轲浑浑噩噩，不知何往，高渐离只能先让他平静下来。
神捕“盖聂”嬴政在旷修尸体旁边转了几圈，又蹲下身去详细查看尸体的情况。他虽不如真正的盖聂探案如神，但在秦国这个最重法度的诸侯国浸淫久了，也亲手办过几个案子，知道些探案的皮毛，况且平日里他参预政事，杀伐果决，锻炼得自己不怒自威，此时还渐渐镇住了在场的文人雅士和江湖人士。
“是被毒死的。”他站起身下了结论，“口鼻出血，手指指甲呈紫黑色，除此之外，体表无明显伤痕，无出血，无瘀伤，无骨折，不知有没有内伤，但是看外表好像没有。应该是死于毒药没错了。”
荆轲忙问：“是谁毒死了他？”
嬴政道：“这个暂时不太清楚，需要将他的吃食、饮水和衣物，甚至闻过的气味，都要好好调查一遍。若是有仵作在，就能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了。而且，”他看向荆轲：“不一定是别人干的，万一他畏罪自杀的情况，你想过没有？”
荆轲一听就急了：“他怎么可能自杀！他又没有罪怎么会自杀！他不会杀杜垚！”
嬴政不再理他，继续观察旷修的尸体，站起身看得更全面些，半晌他道：“奇怪，真是奇怪。”
荆轲忙道：“怎么？你发现他不是自杀了？”
嬴政道：“不是。你看他脚趾和手指的颜色。人在中毒后，血液携带毒药行遍周身，在指端这样的地方，血液运行变慢，毒素沉积，手指甲和脚趾甲附近就会呈现紫黑色。可是你们看他的手指几乎已经全部变黑，脚趾却只呈淡淡的紫黑色，远不及手指严重，这到底是为什么？”
荆轲道：“也许是手指中毒比脚趾早，比脚趾深。”

嬴政虽觉有理，却想不到什么样的毒能让手指中毒比脚趾深的，于是又问道：“旷修生前的吃食饮水，都检查了吗？”
众人慑于他无形的威严，又钦佩他的才智，便支使几个小童将屋中旷修这一天中用过茶点都收集起来，找来几只狗喂给它们吃，狗都活蹦乱跳，不见异样。又问了收拾屋子的丫鬟，道是这屋子长久不用，近期没点过什么香，旷修进来后更不可能点香了。
嬴政开始头疼了，屋子封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无人进出，真的只有旷修畏罪自尽这一种解释了。而且与高渐离切磋了一天一夜，也是尽兴了，完全符合自尽的情境啊。
可要这么说荆轲怎么会放过自己？
这么想着，嬴政头痛地看向荆轲，正见荆轲也去看旷修的尸体，听见荆轲对高渐离说道：“他的手指又被琴弦划破了。”
琴弦？
嬴政突然想到什么，忙去看旷修手指上的伤口。
伤口极小，流出的血凝结在伤口，在紫黑色的手指上还真不显眼。再仔细一看，原来也不是琴弦划的，而是针孔状。
旷修的琴就在他身边放着，嬴政果然在琴上发现了一根被血液洇染些许的琴弦，这根琴弦之下，嬴政发现的一根竖着的银针，银针细且短，针尖朝上，藏在琴柱边，恍若透明，还真不好找。
找了只狗来试，划了道一寸的口子，见了血，狗无恙。
沈淼出来道：“看来不是这针上带毒。”
嬴政却摇摇头，把那只狗再拎进来，把那伤口放在琴弦上，过了一阵子，那狗果然倒地抽搐，口鼻渗出血来，不动了。
“看来是这样的，”嬴政道：“这毒见血才起效，琴身上有针，琴弦上涂毒，见血之后伤口滑过琴弦，毒便由手指进入身体，这便是手指中毒比脚趾深的缘故了。这样看来……”他看向荆轲，荆轲胸口突然冒出毛茸茸长耳朵，跟它的主人一样歪头看着他。
嬴政已经到了舌头尖的“极有可能是自杀”脱口就成了“极有可能不是自杀”。
谁知道荆轲眉头一皱，抱着他大腿哇哇大哭：“我就知道是有人害他，阿聂你一定要给他平冤昭雪啊！”
谁是阿聂啊别说得你跟盖聂很熟啊！！！
“所以……”嬴政一脚踹开荆轲，“这琴是旷修的，还是旁人的？又是谁将这琴取来的？”
一个小童颤颤站出来：“琴是小的取来的，这琴……原是杜垚杜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