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泥下泉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
故人归
一
亥时过了二更，四处宫门已下了锁，长街上杳杳传来打更的梆子声。盐粒似的细雪从漆黑天幕飘落，殿宇四角的宫灯在夜色中挣扎着发出微茫光亮。
凤仪殿内炉火正旺，灯芯挑的很低，烛火暧昧跳跃的影子闪在墙上，殿中一片昏黄静谧。小宫女们早早便被赶了出去，只余琥珀一人在内室旁坐着。
紧而密的脚步声从回廊上传来，刺破了一室静寂。琥珀皱眉探头向殿外望去，却见李培跨进殿门来，边抖着冠帽上的积雪，只好低声提醒道：“娘娘刚躺下，这阵子夜里都睡不踏实，别再惊扰了。打探的事怎么样了？”
李培将冠帽重又扣回头上，边悄声答道：“都齐了。只是陛下刚刚宣了方昭仪侍寝，算了明日再和娘娘说吧……”
两人刚要退至殿外，却有清亮如玉的声音穿透帷幔从内室传来：“琥珀，李培回来了？”
琥珀回身剜了李培一眼，无奈说：“是，娘娘。不过没甚要紧的事，您已经歇下了，不如明日再细细报上来吧？ ”
“让李培进来。”
琥珀将内室的烛火点亮，挑起床帏，皇后叶氏已坐起，如墨长发披散在背后。她本就生得极好，年纪虽已二十有七，风采依旧不减当年，柳叶细长眉，双眸明润如含水，只是眉宇间掩不住的憔悴疲乏。
李培行了礼便悄声说起：“娘娘也知道，这方美人是皇上此次北巡时接待匈奴右贤王被献上的。虽长在匈奴，却是汉人，生得确实倾城姿色。奴才打探了，方昭仪小字宜宁，今年十六，据说七八岁时候就被匈奴右贤王收养在帐下了，应该是靖晖之乱时被掳到北边去的。”
说着向上觑了一眼，见皇后神色正常，才接着说下去，“虽说陛下刚登基那年就开始收拾匈奴，仗打了五年总算把蛮子赶回老家，如今两国已有边关互市三年，但如今国库虚耗，经不起再打仗了。这次匈奴老单于刚死，久不露面的右贤王便前来朝觐，献上美人，得紧紧盯着。另外，陛下确对方昭仪青睐有加，从北巡回宫的路上便是她一直服侍，如今刚回宫便封了昭仪，招幸的也是她。”
叶皇后点点头，却问：“方婕妤昨日是不是托人献上来一套五经？横竖睡不着，琥珀取来看看。”
琥珀有些摸不到头脑，但依旧依言取来了书。
装订精致的五卷书册，打头的一本是《诗经》，大约听说本朝帝后都嗜好诗书，朝贡的东西也投其所好。
叶皇后随手翻开诗经，却有一叶染成桃花色的书笺掉出，上面小楷写着诗经小雅里的两句诗：“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书卷掉在地上。
采薇采薇，她都快忘了，她的小字是采薇。已经多久没有人这样唤她了？
曾经常唤她采薇的那人也是将诗句写在书笺上，附上一枝桃花花放在她的窗沿。她推开窗便可见灼灼桃花树下他执剑而立的笑影。
二
第二日是新册封的美人阖宫觐见的日子。元光帝刚及弱冠之龄，亲政不过三年，是以宫中妃嫔并不多，算上新册封的，不过一后一妃两嫔两位美人。而这次匈奴献上的三位女子，只方宜宁一人被封了九嫔中的婕妤，其他两位还是低阶的美人。
宜宁悄悄抬头向上望去，皇后叶采薇一身大红常服，凤冠压在云鬓上，却并不让人觉得威严不可侵犯，她美得大气明艳，声音也舒缓清扬，反透出一股舒服亲切之感。
她在近前赐了宜宁座，一句句问起，从将行的册封之礼到一路的塞北见闻，宜宁小心翼翼地对答，末了听见上座的清婉女声：“本宫少时随父也在塞北住过一段时日，想来十分怀念。妹妹又对本宫眼缘，不如搬至凤仪殿旁的毓庆宫吧，得空多来叙叙话……”
话音未落，却听见殿外高唱：“皇上驾到！”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元光帝穿着一身明黄色暗绣常服，玉带收腰，眉目英挺，整个人清俊挺拔，从殿外涌进的阳光中大步走进，立时让殿中女子们双颊绯红。
元光帝漫不经心喊了一声平身，径直走向座首的皇后叶采薇，打断了她行礼的动作：“阿姐便不要行这些虚礼了，这两日朕刚回朝政务繁忙，还没来得及看望阿姐。吃了太医院的新方子，身子可好些了？”
皇后轻轻一笑：“劳陛下关照，我一切都好。倒是听说这两日陛下刚回朝又被齐王他们撺掇着踢了一回蹴鞠，这都多大人了？”
两人一问一答，气氛和乐融融，宜宁在一旁冷眼看着，却只觉惊诧。帝后关系不似外界传闻那般紧张。反倒融洽和谐，只是这两人言谈不似夫妻，倒更像……姐弟。
皇帝又随意问了其他妃嫔几句，便挥手叫她们退下了。
宜宁随众嫔妃走下殿外台阶，不禁回望着那恢弘的殿门。
她悄悄问乳母：“嬷嬷说，我和皇后谁更好看？”乳母低声道：“小姐正值二八韶华，皇后已近三十。如今您宠渥有加，位份又进了。她欠您的，您总会一样一样讨回来的。”
“讨回来？”宜宁摇头轻笑，“我不过想要一个正名罢了。我若动她一根手指，那人会杀了我的。”
殿中众人屏退后，元光帝坐在下首扶手椅上，漫不经心吹着琥珀奉上的茶水，热气袅袅模糊了他的面庞，采薇看不清他的表情。
“刚刚朕下朝过来，从殿外听见阿姐要将方婕妤调到毓庆宫？”良久，皇帝终于开口说话。
采薇笑道：“不过是看她与我投缘，想住得近多说几句话。”
“哦？”皇帝放下茶盏，不置可否，“可朕听说昨日阿姐还派影卫去打探匈奴来使了？阿姐是不放心方婕妤，还是不放心朕？朕已亲政三年了！”说着声音越来越高，殿中侍丛纷纷匍匐在地，一片噤声。
采薇依旧云淡风轻，说着拿起茶盏：“我当然放心陛下，陛下亲政这几年，勤政爱民，朝中民间无不称赞，我可曾多过问一句？陛下若是不想我再用影卫，废了便是。”
谁知皇帝怒气更胜：“你明不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影卫是阿姐当年从塞北带回的死士，当然由阿姐处置。朕知道你担心朕被美色所迷，担心匈奴另有所图，但朕早就亲政了，朕自己会判断！倒是阿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认清事实，你是朕的皇后！”
听闻最后一句，采薇手中不稳茶盏摔落在地，终于惨淡一笑：“是呀，皇后，我是陛下的皇后。”
皇帝走上前，掰着采薇的肩，对她说：“阿姐，醒醒吧。这三年你活得有什么生趣？便是当年与朕一同击杀梁昭王，阿姐眼中那份决绝，也比现在有百倍千倍的生机。你虽不过问朝政，却也不肯面对朕已长大而你是皇后的事实。阿姐可还记得吗，朕刚登基时你教导朕的，逝者已矣，好好活着才是对他们牺牲最好的回报。”
采薇闭着眼不肯去看皇帝，却有泪水缓缓滑下。皇帝松开采薇：“这些话朕憋着也很久了，朕一直不肯选秀，便是希望阿姐先诞下嫡子。朕知道你有心结，可朕和你一起将孩子抚育成人，再将大燕江山好好交到他手中，皇兄和父皇知晓也会欣慰的。阿姐，好好想想。”皇帝说完起身，不再看采薇，向殿外走去。
一直等皇帝走出殿外，琥珀才敢上前搀扶颓然无神的采薇，终于还是忍不住劝道：“娘娘也听听陛下的吧，您也该为自己以后的日子想想了。如今陛下敬重您，以后呢？您往后总得有个依仗吧，国公和大爷去了，三爷还年轻没军功……”
采薇自嘲地笑了一下，抓着琥珀的肩膀：“以后？我若真是生下太子，才是没有以后了，要一辈子老死宫中。若没有孩子，总还有机会出去，去他殉国的地方看看。”
“这话可不敢叫旁人听去，娘娘……”琥珀急忙想制止，采薇却摆了摆手。
“琥珀，你怎么也不懂我？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比我小两岁，按说也早该配人了。”采薇示意琥珀别说话，接着说下去，“我当然知道你要陪我，可我也知道你因为萧副将，不想再嫁人。他同景穆一起殉在朔方。我也一样，你明白吗？我不得已当皇后，但我不想再有牵绊，困在这深宫中。你知道吗，我现在还能梦见当年那个必须流掉的孩子，我和景穆的孩子。我这二十多年为大燕，为叶氏一族，但从未为自己活过。”
“娘娘……”琥珀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是端庄沉静的明安皇后，是力挽狂澜的叶氏长女，却再不是年少时随他纵马欢笑的叶采薇。
三
元光帝心烦意乱之间，竟不知不觉走到宜宁暂居的怡景轩。
没想到他的突然驾临，殿内侍女们手忙脚乱地请安布置，宜宁一身鹅黄宫装立在殿中，绒毛袖领衬得她越发秀气可爱。
“过来，坐朕身边。”他招手，宜宁便小心地挨着他在倚榻上坐下。
“知道匈奴进献的三人中，为什么朕最喜欢你？”宜宁睁大眼睛看着皇帝，轻轻摇了摇头。
“你话最少，但最能明白朕。你是汉人，却长在匈奴。寄人篱下，身家性命不由己的滋味你一定明白。其他女人不过邀功请媚，便是阿姐有时候也不明白……”元光帝的声音渐渐轻下去，像是陷入久远的沉思。
他是的先帝皇十一子，赵景杭，生母不过浣衣坊的婢女，因一次醉酒后的临幸有了他，草草封了美人，从此她便再没见过先帝。生母地位卑微又遭皇后记恨，他的童年自然艰难无比。
赵景穆比他大九岁，是皇后所出嫡长子，三岁时便封做了太子，而叶采薇是他的太子妃。
叶采薇比太子小两岁，出身镇国公府。叶氏满门忠烈，早年随太祖征战天下，后来便一直镇守塞北十六城。叶国公少时是先帝伴读，两家早已指腹为婚，叶采薇七岁那年从塞北归来入宫，和太子景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时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和母亲在险恶的宫闱中活下去，太子景穆与叶采薇犹如天上的星辰，遥望不可及。
直到他九岁那年冬天，因内府克扣，他只得穿着单衣去听太傅讲课，却被太子景穆发现。景穆心思缜密，明白直接关照他可能反招致祸端，便悄悄派人照拂他。叶采薇知晓后也时不时会偷偷来看他，塞给他孩子喜欢的小玩意，虽然他早已过了那个年龄，经常哭笑不得。
一开始他还存疑，后来时日长了便真心感激这位大哥，盼着自己成年，景穆答应会为他请封为王。哪怕封国贫瘠，也可同母亲过几天松快日子。
谁知世事弄人，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先帝靖晖二十二年，他十一岁，因不满先帝削藩，梁王联合楚王等六国藩王勾结匈奴，反。
史称“靖晖之乱”。
太子与太子妃随军北巡边疆，叛军便趁京城守备空虚攻入皇宫。他被叛军拉着看见昔日威严的父皇七剑穿心，身首异处；皇后上吊自尽；而他的生母为了保护他死在乱箭之下。
他被关在地牢中，本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但没想到半月后有人拉开了牢门，一片白光中是满身血污的叶采薇，她紧紧拉着他的手，不住呢喃：“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然后他便被拥立为皇帝，而叶采薇成为了他的皇后。他十一岁，叶采薇十八岁。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叛军兵分两路，一路攻入京城，另一路数日前就联合匈奴将太子景穆围困在塞北的朔方城。太子的军队中出了奸细，叶氏大队援军还未赶到，太子便守城三日弹尽粮绝，最终火烧朔方，以身殉国。一起的还有叶采薇的大哥。而叶采薇因为前去求援，躲过一劫。
梁王本想继续联合匈奴消灭叶氏的十万西北军，但匈奴背离约定，增调更多军队南下攻往京城，试图覆灭大燕。
六王虽杀死先帝，却不想做亡国奴，匆忙之下与叶氏西北军联合，这才堪堪守住京城。
事已至此，六王明白若想不被匈奴灭国，只有叶氏的西北军可以抵挡；叶国公也不得不接受先帝太子皆死，再打下去只可能两败俱伤的国破一条路。
经过妥协，六王从先帝仍存的幼年皇子中选一人为帝，叶采薇仍为皇后，六王联合摄政，而叶国公为表诚意以通敌之罪将另一名手握重兵的萧将军诛杀，其兵权收归朝廷，同时将叶采薇的四妹嫁于梁王，叶氏一族仍守边塞，与匈奴交战。
元光帝还记得那些阴暗的日子，他不过是六王的傀儡，宫中无处不在的眼线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随时随地可能被废、暗杀。而他们拥有的不过是从塞北带回的数十影卫死士和少数忠于先帝太子的朝臣。
他吃的每顿饭，都是叶采薇尝过后才递给他。
她教他如何在朝堂上装疯卖傻。
又费尽心力偷偷教他谋略、武功。
无数个被血色噩梦惊醒的夜晚，她会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景杭不怕，你父皇大哥看着我们呢，还有你母妃、我大哥和无数的将士，他们不能白白牺牲。”
那六年是他人生中最艰险困苦的日子，却也将他从少不更事的少年淬炼成年轻的帝王。
他登基的第六年，经过无数的谋划布置和无数人的牺牲，成功离间六王后，他和采薇与数十影卫终于通过一场鸿门宴击杀六王，天下回归正统。
但那之后呢？
叶国公在他亲政第二年便自谢辞世，遗书上写“无颜对先帝”；她的大哥同太子殉国于朔方，小妹在梁王伏诛被救回便神智不清。
——未完

感觉挺好看的诶 还有吗？另外有一个问题，被叶国公诛杀的那个萧将军是谁啊，为什么是为表诚意呢？难不成是冤死的自己人？

诶，等更，还会更吗文笔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