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次失败的相亲之后,莉莉变得不太喜欢有能力的女人,担心她们太过强势,儿子因为太过单纯而被女人看不起。在七挑八选之后,她看中了同单位一个财务大姐的外甥女。女孩有个普通的名字朱晶晶,也有个普通的工作,麦当劳的收银员,只有高中的学历,而且已经三十一岁,比鹿鸣大三岁。当女方家长得知鹿鸣的学历以及长相之后,都觉得女儿高攀了,女儿又大三岁,担心莉莉看不上。不过莉莉却不是个势利的人,虽然她为儿子出身名牌大学而骄傲,但是学历仅仅是工作的敲门砖,除此之外没什么用,何况对于女人就更不重要了。在一家麦当劳里见过这个女孩之后,莉莉被朱晶晶大方得体的举止给征服了,她坚信,眼前这个样貌清丽的女孩就是自己将来的儿媳妇,天真、单纯的鹿鸣就是要这样的姐姐来照顾他。
鹿鸣是个孝顺的孩子,对于相亲虽然一直很抵触,但还是没有违背妈妈的意愿。妈妈很重视这次相亲,还警告他别乱说话,担心他又把女孩给吓跑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两人相约到西三环的玉渊潭公园去看樱花,两个身子隔着两个拳头并排走着。女孩显得落落大方,一路上都没有停下嘴,一会儿说哪个明星长大好看,一会儿又说哪个女演员又用基因整容被查了出来。鹿鸣果然很听妈妈的话,逛了一个下午,也就是在请女方吃冰淇淋掏钱的时候说了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不语。
第一次见面,女方对鹿鸣的印象不错,只是说他有点木,不会说话。莉莉百般解释,这孩子腼腆、怕生,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女方家长都认为鹿鸣厚道、老实、靠谱,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打算让孩子们自己约个时间去玩玩。
莉莉一直在催促鹿鸣主动点,终于拗不过妈妈恳求,鹿鸣再次约了朱晶晶去看电影。这次莉莉告诫鹿鸣要主动说话,但要有分寸,只是他没有明确告诉鹿鸣到底什么叫做有分寸。鹿鸣没有让妈妈失望,这次约会几乎是鹿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朱晶晶反倒很难插嘴。
看的电影是鹿鸣选的,英格玛博格曼的《野草莓》,说的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经过一天的经历自我救赎的故事。
“觉得怎么样?”
鹿鸣吃着冰淇淋,询问着走在他身边一样吃冰淇淋的朱晶晶,她皱着眉头,似乎在回忆着电影情节。
“怎么你喜欢看着这种黑白老电影呀?”
“英格玛博格曼是电影史上少有的大师,这也是少有的有深度的电影。无论我们做过什么永远都无法改变,时间将义无反顾的流向过去,人所能做的就是通过自审,从逝去的青春中寻找存在的价值,让将来的人生活得更有意义。我想这就是大师所要表达的。“
朱晶晶若有所思地走着,努力去理解鹿鸣的话。
“鹿鸣,说真的我读得书不多,这电影我也看地不是很懂,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盹,跟你比起来,我是不是太笨了,你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本质上来说我们都是一种卑微的生命,没有区别。”
“让我想想,你刚才想说的是我们要学会放下,是这样吗?我记得某个大师说过。我理解地对不对。”
“差不多吧,不过那是我以前的想法。”
“现在又怎么样?”
鹿鸣停下来,看了看漆黑的天空,云彩拂过的点点繁星如同刚刚洗过澡过一样清澈。他转过头来,一脸严肃地看着朱晶晶。
“如果时间是一维的,那人就可以追问,上帝在创造宇宙之前在干嘛?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过去对人来说是无限的久远,上帝凭什么在特定的时间点上创造了宇宙呢?要避开这个问题,只能得出这样的答案,时间并不是一维的,而是开放的,是可以倒流的。所以上帝创造宇宙的那一时刻,就没有什么特殊性了。”
“这这,鹿鸣,你越说我越不懂了,咱们能说点别的吗?”
“否则,怎么解释我看到了哥哥在对我呼唤呢?”鹿鸣显然没有听到朱晶晶的话,而是茫然地看着她,陷入思索之中。
“你看到什么了?”
“我哥哥,他在跟我说话呢,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七岁那么大,穿着红色花格子衬衫,白色的长裤,对我微笑着说‘鸣鸣,是光速,重要的是光速’,哥哥,你一点都没有变,和亘古的星星一样年轻。”
鹿鸣停下了脚步,看着一个没人的空地上,对着自己漆黑的影子微笑着。
“鹿鸣你别吓我好不?我怕。”
“哥哥,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你真的来着天堂吗?”
“鹿鸣你到底怎么了,你在和谁说话?”
“和我哥哥,二十年前他就淹死在一条河里。”
在第二次约会之后,鹿鸣和朱晶晶就再也没有见面。虽然朱晶晶本人以及女方家长都认为周鹿鸣是个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又是个难得有修养,有品行的男人,只不过被他看到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给吓住了,莉莉的同事哀叹着自己的外甥女错过这样一次美好的因缘,叹息之余,对莉莉善意地安慰道:
“不要太过担心,把孩子送到小汤山去疗养个一年半载,也许会慢慢好转的。”
虽然莉莉对鹿鸣的婚姻问题依然很有信心,但这次相亲暴露了鹿鸣的一个问题,他的这种和他父亲一样淳朴的诗人气质,在其他人看起来却显得有点神经质,甚至是有点病态。
“你好好的去吓唬人家干吗?妈妈让你主动说话不是让你什么话都往外蹦,有些话要埋在心底,永远都不要触及。比如你的哥哥,”说着莉莉捂着眼睛,想起失去的沃若,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但她总是在一提起他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忘掉你的哥哥好吗,就当帮妈妈一个忙,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可他就在我的身边,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对我微笑着,和我说话。”
“那是假的,是你的幻觉。”
“妈妈,你永远都不会相信我所说的,我看到的哥哥是真实的,他来自天堂。”
“那为什么我看不见,按理说我是若若的妈妈,他和你亲,和我也亲,怎么就不和我说话?”
莉莉不经意的追问,让鹿鸣陷入苦恼之中,为什么只有自己看到哥哥而别人看不到呢?仅仅是来自天堂的哥哥不让别人看到,这显然是缺乏说服力,在坚信自己没有疯狂的情况下,鹿鸣只能坚定地认为,这其中一定存在着自己没有发现的东西。就像天堂一样,虽然神父告诉他,只有通过信仰才能认知神,可这和什么没说没有任何区别,这就像坚信自己是傻子自己就是傻子一样。如果天堂真的存在的话,那就一定能被人观察到,也就能在自己的生活中发现天堂存在的证据,也就是用理性的方式能够找到神的踪迹。
这个想法如同一道电光照亮他浑浑噩噩的大脑,用理性去发现上帝的存在,这绝不是一个疯子一时冲动的念头,事实上有不少这样的疯子,只是他们都失败了。但无论多少次的失败,也无法得出一个‘理性无法推导出上帝存在’的结果,既然这样,就应该有人去完成这个疯狂的命题。一旦找到上帝存在的证据,不但解决了困扰人类几千年来的难题,对鹿鸣来说,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他也能再次看到他死去的哥哥。
可是如何用理性去发现上帝呢?作为一个基督徒,鹿鸣认为教堂的神父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他们本身缺乏理性,物理学家是不屑于回答问题的,他们会认为更应该找神父询问上帝的情况。
在对这个问题有个明晰的解答之前,他首先要理解古人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四年的阅读,让他悲惨地发现,笛卡尔、莱布尼兹包括托马斯阿奎那的论证都是猜想,缺乏严密的论证。他意识到形而上学是条死路。
他开始从形而上学转向了实证主义。实证主义认为要证实一个命题,首先要有描述问题的理论,在理论上毫无瑕疵之后,再通过实验得出结果和理论相一致,且可以无限重复的情况下,才能最终证明理论无法被证伪。所要证明上帝的存在,在未做实验之前,首先得追问上帝是什么?而能够描述上帝的理论只能是数学。
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鹿鸣的脑中爆又发出一道闪电,仿佛就在一条模糊的道路上看到了一丝光影,虽然目标依然悠远,但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可是对他来说最难的就是数学。有着诗人气质的父亲就是北大物理系的硕士,也有着严密的数学基础,哥哥周沃若在儿时也被爸爸看作数学神童,唯独鹿鸣遗传了父亲的诗人气质,却没有得到他的数学天赋。要建立一套数学理论这是何等的困难,不但要勤奋,更重要的是天赋,没有足够的天赋,即便再勤奋也是徒劳。
虽然困难重重,但鹿鸣并未屈服。他再次泡在图书馆里,阅读的书籍从哲学转向了数学。在发现自己看了几页大学高数的微积分理论,也感觉困难之后,他决定复习高中数学,然后一步步进入数学的殿堂,直到他创立出能够描述上帝的数学方程。
看着鹿鸣研究数学有点着火入魔,莉莉越发担心了起来。她时常劝解鹿鸣多多关心生活,别一头栽进那些毫无头绪的理论之中,但鹿鸣只是淡淡地说道:
“创立一个描述上帝的方程式,这就是我的生活。”
四年前还为了顾及妈妈,偶尔会违背自己的意愿而去相亲,四年之后他变得完全陷入自我之中,人生除了数学已经没有他所能关心的事情。看着鹿鸣成为一个真理的殉道者,莉莉只能走到阳台上看着漆黑的夜空,独自伤心落泪。
“老天爷你对我真不公平,你夺去了我的大儿子,现在你又要抢走我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