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葬银牌
明清以来,东南地区新型的家族组织及乡族势力获得快速的发展,许多家族出于“敬宗收族”需要或为了获得好风水的庇佑,曾频繁地更改葬远祖的坟墓。不过,由于年代久远,远祖骸骨大多无存或保存不多,民间也使用一种跟神主牌功能相近的东西——银牌代葬,此俗在赣南、粤东、闽西等客家地区最盛,也散见于闽中、闽南和台湾、东南亚等地。此外,若有非正常原因而尸骨无存或存留异地,或骨骸被人(本族或外族)拿走时,亦可以用银牌代葬。为了得风水宝地,民间甚至将祖先骨骸葬一处,另处则葬写有祖先名号的银牌。此外几个祖先也可合写一块银牌。如在国共内战期间,客家是著名的红色革命根据地,捐躯于异地者甚多,五族内的宗亲为死者立坟做银牌的甚众,当然这也是一种责任与义务。客家人称“有奶奶无祖父”、“有祖父无奶奶”的人是“孬种”、“野种”,凡找不到骨骸者,不做银牌乃大不孝。[3]清代以来,福建各地人民迁移台湾之后,仍然保持着浓厚的原乡意识,或经常返乡祭祖扫墓,或是落叶归根,希望把自己的骸骨归葬故里,魂安宗祠。一些在台去世的客家乡亲,或骨骸丢失,亦有在家乡用银牌代葬者。譬如:从清代中期起福建永定县下洋背谢氏家族便陆续有人赴台谋生,谢耀承回忆说:“五十年前,我还是儿童时代,每年春节过后,就跟着父母上山去祭墓。二百多年来我房上祖大都迁往台湾,留在故土的只剩下我一家了,因此全房族的远祖近祖坟墓都由我家来祭扫。这些坟墓有在台湾逝世后运回安葬的;有骨骸被水冲掉了就只好用银牌代葬的;有的儿子去台,母亲在家死后骨骼都未捡敛的。踏遍周围几十座山头,走完邻近十多个村庄,二十多门墓地祭下来已是临近清明,最后才祭祖父的坟墓。”[4]
2003年,笔者曾经两次采访过客家的风水先生、礼生白云居士。他向我详细地介绍了客家地区银牌的做法:“银牌的制作方法,用真正的纹银,请银匠师傅打民一小块,上圆下方,尖脚样式的箔片银牌,意即表示天圆地方,大约高度7寸,宽度1寸7分,俱用鲁班尺量,过大、小黄道而已。银牌制成后,待安葬之日,用一节木炭大约2寸多高,将银牌尖端插于木炭之上,致使银牌放得端正,不歪斜,且木炭埋入土中永不消失。银牌正面刻上祖先的世代及姓名,一般在11个字为限,因为需过大、小黄道。银牌安葬时,子孙应将食指刺出血来,滴于银牌之上,以示有亲血脉之应报。笔者认为这种葬法表示对上代之孝道,一种纪念而已,只有图安葬利用吉日良时,举行了一套前人遗传的安葬仪式,自我慰藉达到心理上的平衡而已。另方面依理凡属五金类都含有蕴藏的灵气。”[5]另根据笔者对汀州另一风水先生陈观火的访谈,银牌下方做出箭头形状,是出于“出煞”的考虑,象征制伏凶神恶煞。[6]不过这很可能已非原制法的本意。
据笔者的意见,银牌很可能便是神主牌的一种变体(图1)。其实对于这种跟骨骸同等的象征物,除了有纪念的意义外,民间并不否认银牌同样具有风水的效应。明清以来民间葬银牌的类型多种多样,试择录如下:
例1 《西河林氏族谱》载永定白沙始祖、二祖更葬时因骨骸无存而打银牌(图2):[7]
A始祖八郞公妣刘十娘合葬冢前坪上穴,寅山申向兼甲庚分金,初葬时日失纪,至大清康熙四十一年壬午八月更葬。后八十三年,至乾隆三十九年甲午五月初二日戌时更葬,金罐俱无骨骸,公与妣俱葬银牌。其山向照依老式坟位,照老式升高壹尺,推进九尺而已。
B二世祖三十五朗公暨妣孺人合葬在白沙大坪里牛栏窝,庚山甲向兼酉,庚申庚寅分金,初葬时日失纪,入清康熙二十一年壬申四月初三日巳时更葬,此时已无骨骸,乃镌银牌更葬。至乾隆四十七年壬寅八月十三日巳时更葬,始筑灰坟。至咸丰三年癸丑时山忽崩坏,择本年九月二十八日辰时修筑更葬。金罐银牌极清净,俨然如新。
例2 闽中《宏农杨氏房谱》(宋理学家杨时家谱)载二十四祖妣改葬时合打银牌事:[8]
二十四祖贵公暨妣王氏婆夫妇合银牌共一斗,改葬伍厝岗大冉。
例3 长汀《赖氏族谱》载世谱98世永琪公夫妇新坟合葬骨骸,旧坟葬银牌:[9]
永琪公(承富公之子),孺人罗氏九娘,先年间葬在上西坑桥子头壬山丙向兼子午分金,嘉庆二十四年冬开墓,因和夫妇合罐,择十一月廿六日(甲申日)子时将金罐移在水尾乌塘坳茅菇坑,彼时所葬三世祖承富公旧地安葬,而桥子头原坟今用银牌贮罐内设位安葬祭挂,两处之坟俱壬山丙向兼子午分金。
例4《永定吴氏族谱》载入闽开基始祖承顺公(928-?)一葬灵柩、一葬银牌事:[10]
卒,与妣邹氏、彭氏合葬龙岩州石牌前笔架山下大路上,未山丑向兼坤,虎形。又立公银牌葬于上杭县胜运里兰家渡官庄坪,燕子阁形,为燕子傍梁。
例5 永定大溪《游氏族谱》载一世、二世祖妣招魂迁葬时打银牌:[11]
大清乾隆戊辰十三年闰七月二十六日午时,更葬丰稔寺乡水口九曲游秀窠中冈上穴,二三郎公妣锺氏招魂合葬,公太骸骨存有一大捧,婆太打银牌。二世祖四一公打银牌,招魂迁葬,左片手上穴安葬。二世祖妣隐没氏葬丰稔寺村石示角湖丘外穴,夫妻生子九男游也。
例6《上杭中都丘氏族谱》载“继龙公世系谱”之二世祖惟禄公妣刘三娘更葬时葬剩余骸骨,兼埋银牌:[12]
刘妣葬三元岭大复锺形,坤山艮向兼未,万历十年壬午二月十三日巳时更葬,得骸骨一大碗,盛以磁矸,志以银牌,葬法约高坟堂七狼寸许,全灰坟。
例7 2003年,笔者在长汀县濯田镇做田野调查时,该镇政府文化站的王用功先生曾提供了一则濯田镇中坊村王氏(即王先生家族)祖先千王公“银牌代骸骨”的真实故事:[13]
故事发生在元末明初年间,江西赣南某县一叶氏家族,在兴国县一位名师地理先生的指导下,已在福建闽西汀西南选准一块风水宝地--东边山人型地下腹部阴穴上,建了一座地坟墓。当这一带琅琊王氏族人发现时,为时晚矣。为了不让这块风水宝地让江西人占去,王氏族人经谋划后,偷偷地组织人马将人型地基穴里的叶氏上祖骸骨取出,安葬在附近山坡上。而采取调包手法,又将王氏族人上祖千王公的骸骨葬进人型地墓穴里。数年之后,江西时氏发现这块宝地不但无用,而且出现一些不吉利之事故。于是,组织劳力立即赶回汀西南东边山,把王氏千王公的骸骨误当成是叶氏上祖,从人型地墓穴中取出运回赣南家乡。王氏族人眼瞪瞪地目睹他们将自己上祖骸骨取走,又怕吃官司,不敢出面阻拦言明真相。丢了骸骨咋办?后经地理先生指点可用银牌代之。后来王氏族人把千王公灵位打成银牌葬在人型地原穴。果真一般灵验。不但在当地发了人丁数千,还在江西会昌、广东潮州、梅州一带繁衍子孙达数万之矣。
最值得注意的是,明清以来客家人迫於生存压力迁居异地时,常常随身带走母亲(系)而非父亲(系)的骨骸,原乡故土的旧坟则用“银牌”代葬。明清至民国时期这种情况非常的普遍。这种有中国特色的“二墓制”的形态,可能跟家族在复杂的社会变迁中(包括移民)追求血亲的纯正性以及重视继嗣的理念有关。按客家风水先生的说法,女性有“生养”(生育能力),带走母亲(系)的骨骸象征着家人在新居处能人丁兴旺、生生不息。[14]此外,尚不能忽视民间一種很俚俗,却不無真实的说法,即在重视血亲继嗣的社会里,父亲有可能是假的(不是生父),而母亲却不可能是假的。必须承认的是,在传统乡土社会中,暗中约定的借腹生子或借夫生子一直是存在的,而通奸更是乡土社会的常态。这种俚语背后的文化逻辑,亦是女性具有“生养”能力以及母子是生命共同体的观念。[15] 试举数例:
例8《闽杭田背乡刘氏家谱》载:[16]
一世十一郞妣郭七娘金骸葬于广东长乐县棉洋约罗径埧圳上乡水口岭上,公与妣合葬上都大屋场石岩前,妣系设立银牌,巽山兼巳,坟修于明万历年间,再修于明崇祯壬午年,三修于国朝康熙甲午年,四修于嘉庆戊午年。
例9《闽杭包氏族谱》载:[17]
二世祖七郞公配谢妣暨三世祖三九郞公配李、魏、蓝三比合坟,坟在小陈坑桐树窝,仙人跷足形,坟右竖有华表一。《同治谱》称:魏、蓝妣金骸经广东嗣裔迁去后,本处嗣裔权奉银牌附此安葬云。
例10《永定徐氏族谱》“文兴户洋堡徐氏世系概况”条载:[18]
二世克让公,洋堡开基祖,生殁缺,葬科坪里竹子窠山。祖妣杨婆太与邱婆太,生殁缺,杨婆太骨骸系广东东坑叔侄取去,邱婆太骨骸系漳州南靖叔侄取去。”